“交衡郡是蘇秀行的家鄉,也是這次事故開始的地方,那里肯定是有線索的。哪怕線索被抹掉了,這件事情本身也會成為線索。”姜望思忖著附和了兩句,看向尹觀。
重玄勝說完那番話后,就已經看向尹觀了。
尹觀看了看重玄勝,又看了看姜望:“不是——都盯著我看什么?”
“我還在主持比賽。”姜望說。
“做侯爺難啊!又要賽前指導,又要處理列國外交,哪哪兒都離不得身。本侯又偏于豐滿,行動不便……”重玄勝唉聲嘆氣。
尹觀本想說冥府閻君也是事務繁忙的,但想到自己還有空來黃河之會兼職……這話確實說不出口。
他瞧著姜望:“……我不是被你軟禁了嗎?”
“你只要不在交衡郡大喊大叫說自己是尹觀,景國人看到了也會當做沒看到的。”姜望出聲安慰:“他們只是要一個面子。”
尹觀大怒:“那我的面子呢?”
要面子的秦廣王,來到了交衡郡。
他左手盤著來自博望侯府的一對兒紫靈東珠,右手捏著又一張青羊天契,單手折紙,輕巧地將之折成了一只青螳螂,栩栩如生,煞是好看——隨意地別在了腰帶上。
長街凌亂,哀聲入耳。
死氣倒是并不濃郁,兇手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所有的超凡修士。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在本地人口中占據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基本上都得以幸免。
至少從職業殺手的觀察來看,那些死掉的普通人,都是因為距離超凡修士太近而被波及。沒有哪一束天光,是針對凡人而落。
他慢慢轉動著東珠,往蘇小蝶的家里走。
大約是院口的位置,站著錦衣富貴的岱山王。
兩個對嗆過也說過告辭的人,在此又相會。
他像是沒有看到姬景祿,姬景祿也像是沒有看到他,就這樣錯身而過。
渾身散發著陰冷氣息的桑仙壽,佝僂著探尋,像一只禿鷲在院中來回。
“有什么線索嗎?”尹觀熟稔地跟他打招呼。
地獄無門的老大,跟中央天牢的首領,當然是彼此熟悉的……熟得不能再熟,就連彼此的靈魂波動都記得。
雖然如此和平地共處一院,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彼此,還是第一次。
桑仙壽看他一眼,笑了笑,但是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一邊,用一盆早就接好的水,慢慢地洗手。
他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洗手的時候非常使勁兒,任何一處皺痕都不放過,指甲縫都要細細地剔。
尹觀眸中綠芒一轉,終究又黯去。
“真小氣啊。”他呵呵地笑。
地獄無門的秦廣王,從來不是一個愿意按捺殺機的人。
但被念叨久了,耳朵里磨出繭子來,慢慢地自己也覺得,殺人或該有所得……畢竟是喜歡做生意,又不是愛殺人。
在入職冥府之后,每天重復著地府秩序,更是有了一個跑不了的廟——
這是他從來都不愿意與人建立聯系的原因。
殺手在一個地方停下來,就是職業生命的死去……或是生命的死去。
放過你了,老桑——當然也記住你了。
桑仙壽把現場讓出來,尹觀也就轉動著意味不明的眼神,自在院中走。
能夠拿到的線索,這位中央天牢的頭號劊子手,肯定都已經剝到手中。找他要是最簡單的,可惜這法子使不得。
景國也被陷害,他也被陷害,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在一邊。
敵人的敵人,他也看不順眼——景國也是這么想的。
這座蘇家大宅雖然經歷了嚴重的破壞,仍能看得出裝修不俗,這充分說明了地獄無門的薪酬體系之完備,是業內領先水平。
一個冥河艄公,也能攢下不菲的家業。
回頭要是不在冥府干了,重操舊業,這也是個不錯的宣傳點。
尹觀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遍,捕捉那些尚未散盡的怨氣,雖然沒有具體的意識,但一個人因為什么而死、會怎么怨,在尹觀這里都是沒有秘密的。
深深淺淺的怨,就是死亡的一種答案。
一圈走過后,他不得不承認那個胖子說的是對的。
蘇小蝶的死,只是某個人在這里隨手寫下的一筆結局。她甚至不是那個“一”字,而是“一”里面的其中一個墨點。
沒有人要特意針對她——這倒是更殘忍的事情。
尹觀還在這里找到了蘇秀行的殘恨,跟那處無名山谷里的詛咒如出一轍,說明蘇秀行確實是從這里逃到了那里——憑蘇秀行自己肯定做不到。
所以陳算大概率真的是死在這地方。
有意思。
自己追尋詛咒而往,也被提前察覺,然后順手拋尸陷害嗎?
對手真是強得……讓人振奮。
尹觀眸光跳躍,半蹲下來,用食指按了按地面——
他仿佛看到,蘇秀行就是在這里仰頭,看到那一角棋格道袍。
除此之外,蘇宅里的每個人,都死得稀松平常。
大概是因為這家有兩個超凡修士的原因,那光束的力度也強于別處。超凡死于點殺,凡人死于余殃。
倒是有一處空白——他想那是關于陳算的痕跡。
或是被兇手抹掉,或是已經被景國人刮走了。
尹觀沒有再說什么,站起來,轉身走出了這里。
他還是第一次來到交衡郡,往前做殺手走南闖北時,也沒接過這窮鄉僻壤的單。
看過這里的一磚一瓦,感受過人煙草木,這時才算對蘇秀行有了些具體的印象——這是一個相當努力,做事細致的人,交給他的活計雖然都不大,但完成度都很高。無論是早先做殺手,還是后來做冥河艄公,都沒有出過紕漏。
這樣的人,即便沒有加入地獄無門,倘若衛國有正常的上升空間,他也會過得很好的。
但尹觀記得當初招人的時候,他說——在家鄉活不下去。
衛國和佑國,還真難說誰好誰壞。
小國出身的人,好像都要拿命換路走。姜望如是,他尹觀如是,蘇秀行這般不夠天才的人,也如是。
尹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還在下城二十七的時候,在得知曾青身死真相的那一天,仰望著那遮天蔽日的、令人窒息的上城,那時候的喃然自語——
這個世界,會改變嗎?
披著黑色冠冕的秦廣王,像這座城市孤獨的游魂。生者都駐足,他往前走。
這個世界不會改變的。如果感受到痛苦的人不去改變它,它就永遠這樣。
我們就這樣痛苦著,直到痛苦無法忍受。
然后在那痛苦中迸發出來的力量,終有一日,燃燒整個宇宙。
懸于長街的天鏡,還在投放黃河賽事。
當然街上已經沒有人坐著觀賞——
一地空空如也的凳子,中間有十三束天光留下的空白。
這代表十三個超凡修士,以及一些……不會有人去計數的,被殃及的普通人。
尹觀走入其中,在一張不那么干凈的、血色未涸的凳子上坐下來,看他未看完的比賽。
那邊姬景祿站在院外,也倚門眺天鏡。
不知上國真君,見此是何心情。
長街空蕩,冤聲未消。
嚇破膽的衛國人躲在屋子里哭泣,各司所職的景國人來來去去。
天鏡里華光炫影,法術轟隆。
像是一切都沒有改變。
是時候改變。
薩師翰和左光殊的戰斗,已經持續了三個時辰又兩刻。
這并非薩師翰最初的構想。
他要以硬碰硬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戰斗,左光殊也給他最直接的碰撞。
不曾想碰到了現在。以靈域撞靈域,以金軀殺金軀,以神通對神通,無一刻之間歇。
左光殊的神通之光過于雄渾,是他平生僅見。
許多次的碰撞后,仍然光耀奪目。
薩師翰已然見識過明黃之鳳鹓鶵,天青之鳳青鸞,和紫色之鳳鸑鷟。
鹓鶵有“純化”的力量;青鸞則是速度極快,代表“信使”;鸑鷟代表的是“堅貞”的力量,在鸑鷟虛影之下,左光殊的金軀簡直堅不可摧。
他以玄陰道宮橫世,卻撞進了鳳凰林——左光殊的靈域,名為桐宮。
兩座靈域彼此對殺,各自都千瘡百孔。
傳說中在山海境里完善的九鳳神通,是否也有自成一界、生生不息的力量?不然何以如此揮霍神通之光,還能這樣輝煌?
他已經意識到,面前的左光殊,是一個殺不出短板來的神臨對手。
其人修的是傳說中凰唯真的完美神臨法,達成了金身無漏。九鳳神通復雜多變,一身道術驚神駭鬼。
所以他早早就轉變了思路,不再追求一時之速勝,而是要看盡大楚天驕的風流——
他正是要以其無窮之變化,打磨自己的道途,砥礪自己道心。
一步一步,見真而魁。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對手。
而現在也快到了火候,應該再加柴薪。
駕月撞桐宮,薩師翰以拳對拳,同左光殊對轟金軀。在拳峰對錯的同時,他猛然后仰,七竅飛出煙氣——
此煙冷似霜氣,又有玉澤。狀似飄渺,顯呈各類花草之形,卻有極致的腐蝕力量。
當七竅之煙氣交織在一處,便如一張薄紗,將桐宮籠住。
其名“太陰上玄蜃煙羅”!
是他在薩氏家傳古法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結合了中央道院去年研究出來的、錄得“上清”名的最優道術,才完成的恐怖道法。
此術之詭異,此前并未有過——它是專門針對靈域而誕生,能夠腐蝕靈域!
薩師翰等到這時才放出,正是要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在玄陰道宮已成斷壁殘垣的此刻,彼方的桐宮也已經屋漏瓦碎。
這“太陰上玄蜃煙羅”似輕紗遮面,在它的覆蓋下,桐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解!
“勝負——”七竅飛煙的薩師翰,瞧來威勢驚人:“定于此!”
他猛然獅面回撞,拳頭貼著左光殊的拳頭,不使避讓。
當此危機之刻,左光殊仍就不避,以拳反拳:“不要拿你的丑臉……靠我這么近!”
那桐宮披紗而走。
他身外又靈光高飛,隱約結成一座府邸。匾額之上有花鳥字,字曰——
“云夢”!
神臨修士修成靈域者,即可視為強神臨。
左光殊修成的靈域不止一座!
一名桐宮,一名云夢水府。
桐宮雖已千瘡百孔,云夢水府卻還勢在巔峰。譬如蛟龍出海,只是一個對撞,就將猝不及防的玄陰道宮撞飛!
嘩嘩嘩,似有千江水。
一道道水流似匹練橫空,交錯八方,鎖住此方天地、又似是為他張舞的飄帶,予左光殊以無窮勝勢。
他的拳頭加持了萬頃水勢,將薩師翰一拳轟開。
便為剩勇殺窮寇,水勢浩蕩千萬里。俊面神秀的左光殊,仿若水神臨世,威壓此臺。他凌身迫至,拳開玄光,碾至對手面門,將一座恰恰升起的天門轟碎。
拳光掠臉見血痕,薩師翰卻在天門崩碎的云氣中,大喊一聲:“好!”
卻見空域之中,寒星漫天,天地之間,玄陰聚霧。
靈光夭矯而折,遂有勢滿乾坤。
他也修成了兩座靈域!
一曰,玄陰道宮。一曰,水德星域!
“今日都說你左光殊天生親水,水行造詣冠絕天下。”他獅唇有吼,卻是玄音正宗,使八方有驚:“卻忘了最早的水行道術體系,就是我薩氏先祖,初代天師薩南華親手搭建而成!”
“我等你……太久!”
左光殊一直隱而未發的水行底牌,正是他要強行擊破而自證的明章,是他等待已久的決勝時刻。
火候到了!
這水德星域與云夢水府交錯在一起。
薩師翰一抬手,難以計數的水行道術交織在一起,卻彼此糾連,彼此壯大,遂成天瀑而墜!
左光殊仰見如此,竟然燦爛一笑,俊美無儔:“吾有恨……”
他直接躍身而起。
“恨你并非薩南華。”
“未能叫我見絕巔!”
未見任何防護,他仰身撞進了這水行道術的天瀑里。他如此近距離地感受每一道水行道術,在道術臨身的瞬間,才予以對抗和破解——
當然有許多猝不及防的時刻,令這貴公子傷痕累累。
可他卻昂然高起,永不低頭,在那好似千刀萬剮的道術傷害中,長出明黃色的鳳凰的羽翅!
他的笑容如有光照,永遠地映在看見這一幕的觀眾心中。
“此等法術何足道也。”
聲如鳳鳴而歌:“非醴泉之水……吾不飲!”
大袖后褪,便見他手臂瑩潤,渾如水質,優雅地手來,只以食指往前一點——
水龍吟、玄陰錐、滄浪葬魂、碧水洪峰……
薩師翰所推發的種種水行道術,竟像是一個個水泡,被左光殊這一指就戳破。
最后懸停在他的手指指尖,像一滴淚。
他便通過這淚滴,看著薩師翰,見其獅面恍惚,如在水中。
鳳聲曰:“昔者薩南華以水族為師,后來傳法天下人族。天師亦以‘陸上水族’自居也。”
“而今天師后人居于宛,宛、洛相鄰,乃視水族奴隸生意橫行水上之國,竟無愧乎?”
“豈敢以水行而德稱!”
他輕飄飄地一步,踏進了水德星域。云夢水府錯嵌其中,靈域同靈域彼此咬殺。
而他一指前推,群星皆避!
“世間無醴泉。”
此君長發高揚似鳳絨顫,指碎靈域!
“還君……鳳凰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