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
從此無心愛良夜
宋清約早就預想過這種情況。
事實上他所設想的諸多可能,遠比眼下來得難堪。只是他不能因為“難堪”,而不到這里來。
一直走到今天,等到這一場,才有人把敵意放到臺面上來,且只有規則之下的挑戰……他應該感念黃河之會賽事組的。
因為更多難以面對的場景,那些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都已經被提前抹掉了。
他規規矩矩地走出月室,規規矩矩地走到演武臺,規規矩矩地向裁判問好、向對手問好……
水族比任何人都尊重黃河之會的規矩!
弱者在規矩下獲得公平,水族在規矩下獲得生存。
“我準備好了。”宋清約平緩地說。
岳問川膚色較暗,生得精壯,肌肉并不夸張,薄薄的一層,像是鐵片兒釘在骨頭上。頭皮上只留一層青茬兒,冷眉銳眼,瞧來非常剽悍。
相較于風度翩翩的宋清約,他更有一種蠻荒的氣質。
但常年生活在軍令下的人,對規矩的尊重更是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他簡單地回禮。
但是并不說話。
作為一個戰士,他沒有什么可以說。他的兵器會替他做出表達。
就開始吧……
他的骨骼已經敲響!
嘎巴,嘎巴,嘎巴。
鐘玄胤眸光微側,表情淡然。
作為挑戰賽主持者的鐘閣老,今日高冠博帶,頗有古儒之風。冠帶上的花鳥紋路,精美至極,一看也是名家手筆。
簡單來說……他也精心捯飭過。
“旸谷岳問川,挑戰長河水府宋清約——”鐘玄胤橫放的刀筆,是無形的屏障,筆鋒輕輕一抬,所有的殺氣,便被允許交匯。
“比賽開始!”
一點冷芒在寒空,恰似明月升起。
明月放出萬千光,使這演武臺,亮堂似玉就。
作為岳節的徒弟,岳問川的武器也是一桿鐵槊,沒有丈八,只有丈二。
丈二新槊,卻浸透了舊血。
他的師父常年披著舊甲,似與甲胄生在一起。他的身上,卻只有一件看不出衣料的單薄軍服。
薄衣貼著他的筋骨,舊旸制式的軍服,曾經是輝煌耀眼的光澤,也隨著時光淡去了,被海風吹出了暗褐的沉淀。
岳問川單手提槊,踏月而走。槊鋒寒涼,問天下江河。
無盡冷光在空中波折,縱橫交錯,一霎殺機成獄。
輕衫薄影的宋清約,就在槊鋒之下,冷月光中,仿佛陷在蛛網中的蚊蟲。他抬頭望月,像過往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平靜迎接這一切。
忽有嘩嘩水聲。
孤影所立之地磚,不知何時變成了水波。
明月倒映在水中,粼粼而漾,有一種巨大的孤獨。
垂發仰眸的人,正在月中央。
他腳下踩著的好像并非演武臺,而是八百里清江!
場邊觀賽者,莫不乍起而驚。
正在太虛幻境里解說賽事的中山渭孫,更是激昂地喊出了“這簡直是決賽提前!”
坐在他旁邊解說席的,乃是楚國武道第一人、大名鼎鼎的獻谷鐘離炎——太虛幻境里,每位行者只有一張最初捏出的臉,但并不限制大家裝扮易容,畢竟那也是真實的力量表現。為了賺點外快,“斗小兒”特地易容成了鐘離炎。
他在心里撇嘴,但為了掙錢,也做出激動的表情:“這兩位都修成了靈域,并且表現不俗……在神臨境的戰力分級里,已經屬于強神臨!”
中山渭孫哈哈一笑:“至少也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檔次了。”
“那也要看跟誰比。”鐘離炎笑呵呵地道:“可能相當于那些老前輩的武道二十三重天吧。”
在無盡禍水幽深處,單衣布鞋行于其間,同時分出一分武道心念在太虛幻境的王驁……好笑地“嗯?”了一聲。
早前為了讓孫小蠻跳進學海錘煉筋骨,他跟陳樸談成合作,幫忙“鎮一鎮”禍水。正值黃河之會期間,他索性跳下來看一看。
中古時代那些大學問家,喜歡用“圣”來描述超過絕巔又未超脫的層次,那他現在也是毋庸置疑的“武圣”了……亦是當世唯一一尊武圣。
至于他的徒弟孫小蠻,當然是通過太虛幻境的考核,贏得了黃河之會無限制場的名額,且一路過關斬將,輕松走進了月室。
跟宋清約友好點頭的,就有她一個。
“眾所周知旸谷是海外大宗,馭水很有一套。宋清約更是天生水主,這場比賽好看了!”中山渭孫做事情倒是認真的,賽前就已經做足準備,對每一個選手的資料都爛熟于心。
“這個岳問川,別看年紀不大,其實戰功彪炳。迄今已經輾轉旸谷四旗,都有不俗戰績,是作為下一任旸谷將主來培養的……”
“不見得吧?”鐘離炎習慣性抬杠:“他能爭得過符彥青?”
中山渭孫儒雅地笑:“人家師父硬啊!”
相較于岳問川的顯赫師承,符彥青是從一個名聲不顯的浮島里殺出來的,算是“發于卒伍”,引領他成長的島主丁景山都已經死去了,上頭真是一個人都沒有。
本來可以搭上宣威旗將楊奉,但他為了完成丁景山的遺愿,自立景山旗……在地位上同其他旗將平起平坐了,也就意味著什么都要自己扛。
不過旸谷實行軍制,其實不太講究這些。誰能成為下一代將主,最后還是要靠軍功說話——當然,誰能獲得更多機會,奪取更多軍功,這也是有說法的。
此外還有一點不同,景山旗將的位置,意味著符彥青如果想要往上爭,還需要培養一個能接旗的人。
解說臺前方,刻寫著“某間客棧,臻至超凡——仙臺”的巨大廣告牌的背后,在觀眾看不到的地方,跳出一行大字——“說比賽!”
“話又說回來。”中山渭孫輕松地收回話題:“岳問川的靈域,名為‘天涯共此時’,應該是并不懼水的,宋清約的應對……”
他已經做出了遺憾的表情,但話鋒陡轉:“必有深意!”
起先是微渺的響,像是風掠草尖。
水面也蕩起微瀾,給人以溫柔明月夜的假象。
忽而就爆發了尖嘯。
咻——
是明月先映水,月光隨后來。
無以計數的月光,仿佛纖針拽線,穿空破浪!
可以看到的是亂月穿空,能夠輕易捕捉的是元力秩序被擊穿,難以洞察的是鋪蓋在此的神識幕布已千瘡百孔——負責解說的中山渭孫,不得不以法術在空中做相應的演示。
尖嘯聲是如此密集,已然經過演武臺相應封禁的過濾,仍能令觀眾聽感不適。
宋清約足下是八百里清江水,倒映的水中月。只手推槊的岳問川,卻自上而下……推著天上月。
月似鐵槊尖,先有萬萬氣機作月光穿梭,如針引線,欲縫制皮囊。
整座演武場都被覆蓋,不容立錐之地。
明月之下無所遺。
宋清約雙足只是一錯,左腳擰,右腳后,站穩了一個水上的“人”字。
姜望的人道劍式就放在朝聞道天宮的演法閣,任何人越過門檻都能去翻閱。他當然也是看過的。
不過對于“人道”,他有自己的理解。
有作為啟明三杰犬蛟虎的人生經歷,也有作為清江水族的水中生活。
這是他自己所理解的“人”字架——
水族之人。
就這樣雙足立水,兩手一前一后,各自一把抓,抓住了覆身的月光線,抓得身前身后有一個圓的空——
猛然一拽,如撥弦琴!
月光尖嘯聲、怒江浪濤聲,都靜止在一霎。
唯有月弦的顫音,絲絲縷縷,削耳鉆心。
宋清約的雙手有血珠飛濺。
但身周三尺盡一空,此間月弦被強行拽開,明月都被拽動,覆蓋了整個演武場的月光線,全都絞成了亂麻!
波濤洶涌,亂白飛空。
他的靈域,名為“清江水府”。
這是他的家,是他的故土,他的魂牽夢縈。
人生戲水,不知春秋盡。蛟龍游江,乃得長夜眠。
八百里清江的力量,都傾于此身。令得他拽弦反溯……手撕明月!
月光滿弦,錚錚作響。明月移位,鼓蕩不安。
在這樣的時刻,人們悚然發現——那天上推月的岳問川,身形已然不見。任由那滿月扭曲變形,被宋清約硬生生撕裂!
而被宋清約抓住的那一把月弦中,卻探出一截槊鋒。
槊鋒借月光而臨,無物不破,無所不至。
岳問川飛將出來,一槊摜向了宋清約胸口!此槊無往無前,虛空中帶出一支血旗疾飛的虛影,掠過廝殺正烈的戰場,至此而陷陣。
宋清約一把將月弦扯斷!在紛飛的月華斷弦中,雙手往外揚,卻在扭曲的水光中,合在了身前。
雙手一上一下,錯勁兒把住了槊尖。
鮮血迅速在他的指縫間流動。
兩方靈域碰撞在一起,彼此侵奪,恰似萬軍交錯。
岳問川就這樣以槊撞“人”,撞開了“人”字架,撞得不肯塌架的宋清約,一路深入江水中!
對殺的雙方,就這樣在波濤翻卷的演武臺上,深入萬頃波濤。
岳問川單手摜槊,貼身的軍服在江水中洇出一點點陳舊的血。那是暗紅的顏色,系作了槊上紅纓。
他看著雙手握住槊尖、死死抵住破罡銳氣的宋清約——
說實話這水族長得風度翩翩,動作瀟灑,招式漂亮,戰斗意志可嘉,言行舉止也并不惹厭。
可他是水族。
越是緘忍,所求越多。越懂偽裝,危害越大。
“長成‘人’形,寫成‘人’字,立住‘人’架……”岳問川的眼眸一立,焰染其中:“你就是人了嗎?!”
如果這樣就是人,這樣就能抹消過往。然后和平共處,然后水族人族一家,陸上水中同權。
那么“覆海”算什么?
海族整體都修煉出人形,曾經的仇恨就洗刷,現世從此就海晏河清了嗎?
他對宋清約并沒有個人的恨,只有基于整個軍旅生涯、基于海族整體乃至波及水族的厭。
而這……是更為根深蒂固的。
并非情緒,而是態度。
不止態度,他想也是道路!
靈域的廝殺,外顯并不具體。但演武臺上驚濤駭浪,月亂水狂,卻也能叫觀眾感受激烈。
這眼神……
絕對排斥,絕對冷漠,絕不認可為同類的眼神。
在激烈的廝殺里,透過暗紅的纓,撞進來這水府府君的眼球中。
宋清約見慣了這眼神。
宋清約見過比這惡劣得多的眼神。
那些視為豬狗,視為貨物,視為金銀的眼神。輕賤的,貪婪的,凌虐的……
他的眼中一時有血!
想過殺人的……
想過殺人的。
想過把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殺掉。
除了姜望、杜野虎、黎劍秋,照顧清芷的葉青雨,清芷的好朋友姜安安……
除了這些,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殺掉!
他曾經這樣想過,在絕望中這樣恨過。
可是有人愛水族。
可是有人尊重水族。
可是有人給水族機會!
雖然那些機會,曾是被另一些人抹掉的。
可是有人在愛你。
于是覺得還可以生活。
這么多年孤獨嗎?
走在觀河臺上光耀嗎?
過去還會重演嗎?
未來……是不是正在我手中呢?
血色一點點的散開,散在宋清約的瞳孔周圍。似是紅梅綻。
儼然這不是一雙血眸,而是一雙開花的眼睛。
雖有梅花點綴,仍然清澈透亮。
他看著岳問川染著怒焰的眼睛,并不還報以恨,只是在不斷后退、不斷撞開水流的過程里,在一桿鐵槊翻江倒海的威勢中,平靜地道:“長成‘人’形,寫成‘人’字,立住‘人’架,不做‘人’事的……”
“我和你一樣,用同一種方式罵他——”
“罵他不是人。”
岳問川的靈域不斷前撲,跟隨他的鐵槊,他的殺機。宋清約的靈域不斷后退,但漸漸退得慢了,漸漸穩住。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悖逆人倫,背叛人族的事情,你也可以這樣罵我。”
宋清約決然停步,雙手頓住了槊尖!槊尖仍然往前推了半寸,刺進他的胸膛,但他卻沒有再退。
“但我還什么都沒有做,與你素不相識。你這樣口出惡言,是對于我的一種侮辱——岳問川……你是叫岳問川吧?”
“就送你這場失敗,作為給你的教訓!”
千里江水浪追浪,無盡水色瀲波光。
這片江河靜了,水底一片漆黑。
唯有廝殺中的二者,仍然交錯以目光。
宋清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人’。是和你一樣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這身份不是我自己給的。”
“是在觀河臺,就是在這里……在我們戰斗的這個地方,由鎮河真君提出來,所有在場的人族高層,都認了的!”
“往前追溯二十萬年,烈山人皇在這里立下古老盟約,人族水族,約為兄弟,永治此世!”
“岳問川,這里也是我的家。”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齊人楚人不同國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宋清約保持著“人”字架,在江水中深陷。
水上的“人”字,落到了水中。
而他眼綻紅梅:“你還要高高在上嗎?”
“今乃水中人……迎殺天上人!”
他便在沉沉的暗色里,踏水行濤,握住這槊尖,反推著岳問川往上走。
眾只見——
滔滔江水翻白鱗,片片碎月光。
八百里清江水,一霎咆哮成白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