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
從此無心愛良夜
演武臺上血氣滾滾,斗法精彩,姜安安是看客之中不太一樣的那個。觀眾在等待勝負,她的視線卻在勝負外,立于熊問走后顯得空蕩的星室,若有所思。
下一刻觀賽席上的博望侯,便抬眼望來,捉住她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便往后一縮。
勝哥可真厲害啊。
怎么自己心里動點兒什么念頭,他全知道?
哥哥和齊國的關系向來親近,他們老姜家跟重玄家更是親如一家。
重玄瑜還是哥哥的干兒子呢,算起來她也是小瑜的姑姑。
她當然有過挑戰鮑玄鏡的閃念,但也只是見識諸多天驕,自知實力不濟后,天馬行空的雜想。想著要是能撿個便宜就好……實際上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她都不會這樣做。
季國乃道屬國,天下道屬國,皆以景國為宗主。
出身季國的熊問,好不容易闖到這一步,卻膽大包天的觸及比賽規則,開口要挑戰鮑玄鏡,挑釁齊國的威嚴。
這無疑會被視為景國對齊國的挑戰——
無論事實是不是這樣。
齊國是一定要做出反應來的。
但對于本屆黃河之會,齊國并沒有大鬧一場的準備。派出重玄勝來做領隊,就是表態支持姜望來的。
他們派出三位國之天驕,全力備戰,公平爭勝……也就是如此了。
不像景國,既有宛國許知意,又有季國熊問——現在一看,似乎就是刻意放下了諸多棋子,是沖著攪和點什么來。
在姜安安看來,勝哥現在是沒什么牌可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老姜家有恩仇必報的傳統,她必須得支持勝哥一把。
所以,她是打算等會兒重演熊問故事,開口挑戰謝元初來著……
雖然肯定是打不過,但也要給景國佬一點顏色看看,叫他們知道,有重玄勝大哥帶領的齊國隊伍,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但這想法才剛剛成型,她只是下意識地往日室那邊看了一眼,勝哥就察覺到了,并對她的想法予以否決!
這腦子究竟是怎么長的?
鎮河真君那么聰明的人,她姜安安也是說忽悠就忽悠。怎么到了勝哥這里,好像自己的頭蓋骨都被掀開了,心里的想法都陳列在他眼前呢?
但不管怎么說,聽勝哥的準沒錯,所以那邊一搖胖頭,姜安安立即就放棄了找揍的想法。將如夢令里演練的目標,換成了東王谷那個耳洞里都游著小蛇、瞧著就嚇人的蹇子都。
“黃河智囊團”制定的三個目標里,她最不想面對的就是這一位。
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蟲,著實叫人頭皮發麻,無從下手。
但已經到了沒得選的時候,她也只能面對。
那條血氣之龍,就在此時騰飛上來。
透明的鏡墻完全無遮掩,在姜安安面前升起的,是一對燈籠大的冷酷的血色豎瞳。其間斑駁的星星點點,仿佛是來自于原主的不甘愿。
但血氣已一統。
姜安安的雪眸看得清楚。
曾屬于熊問的血氣,似于千錘百煉后,鍛成了鮑玄鏡的冷刀。
比這雙龍眸更冷漠的,是龍頭之上立著的少年朔方伯。
他的眼神是如此寒涼,掠過演武場上無數細微的變化,便像是為之綴上了薄霜。宣告結局,不允許新的變化再發生。注視著肌肉虬結、血氣磅礴的熊問,仿佛看著一具已經涼透的尸體。
但這具“尸體”里,心臟雷鳴!
在秘法所聚的血氣巨熊,被輕易摧垮掠奪的當下,熊問仰天而嘯。
他的面部籠上一層紅光,紅光之中又有黑氣隱隱。
人面有山河。
鼻為中岳,額為南岳,兩山相交之處的最低點……稱為“山之根”!
此刻便在這“山根”處,滾滾黑霧,起如狼煙。
霎時演武臺上,鬼哭狼嚎,似有天之慟!
作為季國建國至今唯一一個走到觀河臺的人,有史以來的“最天才”,季國的當權者再怎么謹小慎微,也不可能寒了這個本土天才的心,對他藏著掖著。
“陰山派”的傳承,役鬼走尸的手段,早都交付于他——除了這些,也沒有什么別的能給。
季國當權者破除血脈禁錮,大膽傳法,鄉野少年勤學苦練,終放光華……這本該是一段佳話。現在可能是季國皇帝的夢魘。
這幾乎絕跡現世的“陰山派”手段,許多年來第一次在觀河臺上綻放。
所謂“亙古乾坤在,陰陽山河存。”
沖出熊問山根的黑霧,仿佛貫通了某個神秘的空間,千奇百怪的獸吼,沿著黑霧起伏漫延。
仿佛天掩月,正是鬼下山。
“嗷嗚!”
黑霧之中躍出一頭雄健如駿馬般的狼魂,長毛起伏,鬼火照眸,瞬而一聲嘯,召影有千百。
千百頭鬼狼如結軍陣,各有目標,向血龍咬去,似蠅蟲奔月。其中當為頭狼的存在,張開狼口像是吐出了一團明月——更狼牙森森似劍,正一口咬向鮑玄鏡的腦袋。
又有熊咆虎吼,山林動搖,萬獸之聲,皆從山根起。
在鬼道未盛,氣運幾被斗昭獨占的時代。熊問別出機杼,不役人鬼,役獸魂!
他足有一丈的身形再次暴漲,肌肉墳起,骨刺外突,咧開了嘴:“今為萬獸之王,萬鬼之君!”
演武場上似已入夜,黑幽幽的一片像云翳般涌來,那起此彼伏的低吼,似喻示著無以計數的鬼獸……正在黑暗里誕生。
站在龍頭上的鮑玄鏡,卻只是眸光微抬,他的眸光是箭,抬眼就萬箭齊發。
那團“明月”在他的身前被拆解。流光之后的鬼魂頭狼,就這樣被釘殺在空中。
而他的眼睛,似乎變成了玄冰所刻的鏡。鏡中他的漠然和高上,仿佛神明!
他抬起手來,五指搖按,居高臨下的,對著熊問的天靈——
“此為神通……神明鏡!”
所以那并不是眸光,而是鏡光。
無以計數的鏡光,掌控了一切,撕裂了夜幕,將全部的鬼狼都洞穿。
鮑玄鏡腳下所踩著的血龍,這一時開出千萬道裂隙,所有的裂隙,都是光之去處——自此延伸的染血的鏡光,恰似飛鳥投林,毫無保留地傾瀉在熊問身上。
那些鏡光仿佛變成了血管,熊問身上的血氣,便通過這些鏡光,反向被血龍所掠奪。
他用熊問的血氣,吞吸熊問的血氣!
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面——
熊問已經膨脹到三丈高的猙獰肉身,在這一刻變得透明。
其體內的臟器、血液、道元,一切都無所遁形!
哪怕是隔得很遠的觀眾,都能清楚地看得到,熊問的山根之處,黑霧如浪潮翻滾。熊問的軀干之中,五個臟器正在散發紅光!
“我說你的役鬼之術,怎么能催動如此強大的鬼獸……原來是五臟君的加持。”鮑玄鏡說話的內容是帶著驚訝和恍然的,但聲音漠然得沒有情緒。顯然他已經進入一種不同于平時的戰斗狀態。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五道格外明亮也格外粗壯的鏡光,便似天譴之電,將熊問的五臟貫穿。
神諭實現,神意貫徹!
在內府修士中,神通內府是千里挑一。但在觀河臺上鏖戰的,又有哪個不是幾萬甚至幾十萬人里挑出來。
誰人不懷神通?
熊問還未曾真正展現過的這門神通,就叫做五臟君。
這是較為常見、歷來也都開發得很完整的一門神通。
它的種種開發方向,幾乎已經被歷代擁有者詮釋到盡頭。
這門神通以建“五臟廟”為神通初種,神通大成后,會在五臟廟中,各奉一神君。
五臟神君既能壯大“神、魂、意、魄、志”,又能強壯肉身,豐足體魄。可以定人情志,還能影響壽命。甚至到了洞真境界,也還能助益元神。
它的應用是如此之廣,以至于《朝蒼梧》里說“臟憂各有異,千人不同神”。
只可惜熊問似乎還沒有來得及真正催動它爆發,五臟廟就已經被鏡光洞穿,五臟君就已經被鏡光定死!
熊問的軀殼已經完全失去遮掩的意義,他像只琥珀里的飛蟲任人觀賞,他透明的道身比飛蟲更不堪。所有人都看得到,他體內的秩序已經失控,那強壯的五臟如怒獸般掙扎……可是神明的目光定死了一切。
鮑玄鏡虛按的五指,一根根收攏——
尾指收于掌心,熊問的腎臟便炸開!
在這“潰堤”的時刻,水和尿逆沖進血液里,迅速污染了整個肉身。
熊問的一雙耳朵,也在這時流出腥臭的血液。
“腎開竅于耳”,腎閉竅則耳識崩!
無名指收于掌心,熊問的肺臟便炸開。
“肺君”根本無力抵御這重壓,當場與臟器同潰。滾滾灰煙廢氣,如毒蛇般在體內亂竄,熊問本已傷重的身體,又迅速萎靡。
他的鼻竅頓時也血流不止,污濁混流,只有出,不再進。
鮑玄鏡幾乎是在虐殺熊問!
但主持本場比賽的劇匱并無言語,沒有宣告這場比賽的結束。
便是在這樣的時刻,懸滯在鮑玄鏡身前,被他死死定住的吞月頭狼,鬼火都已熄滅的眼珠,倏然爆成血色,獠牙暴漲三尺,生生掙脫了鏡光的鎖定,猛然一口將他吞下!
觀戰席上一片驚呼。
役鬼走尸的手段,最獨特的地方在于這些東西本就是死物,已經不能再死。在任何時候都還殘存戰斗的可能。
熊問在戰斗里的心思無疑也是深沉,能忍到這時候才爆發。
可是下一刻,這頭吞月之狼便被自內而外無數道鏡光洞穿,破碎得只剩一縷黑煙飄起。便是這縷黑煙,也在飄飛的過程里,被幾道鏡光再次分割抹去。
而立身原地的鮑玄鏡,只是抬起另一只手來,慢慢抬高,叫人們看到他所托舉的血淋淋的狼的心臟。
十二歲少年的手,并不寬大,像個孩子單手舉著西瓜。
據說萬仙宮的萬仙來朝之仙術,就是自五臟君這門神通里源生靈感。
在道門之中,亦有自此般神通闡發的“五臟藏神”的道法。
于神道時代,也有“五臟神”這樣的信仰誕生。
可見五臟君這門神通的影響之廣泛,開發之徹底。
但在熊問這里,他又有了新的方向——他用五臟君,強化他的鬼獸,為鬼獸生五臟,大漲其兇!
所以有了吞月頭狼這一次意圖翻盤的暴起襲擊。
可是這一切都沒能瞞過鮑玄鏡的眼睛,都體現在名為神明鏡的神通里。
他從始至終朝向熊問的那只右手,不知不覺已經合攏了五指,捏成一個拳頭——
五臟廟垮,五臟君隕。
熊問的體內發出最后一聲爆響,他的七竅也已經廢去,五感不復存在,道身破敗不堪。龐大的身軀像山一樣倒下。
終于被一道清光托住。
劇匱的聲音便響起:“比賽結束,熊問挑戰失敗。”
觀戰席上還在吐白沫的季國人,終于可以安心地暈死過去。
鮑玄鏡眼中的鏡光還未消去,四面八方傳來的掌聲、歡呼聲,也未能消解他神通狀態下的漠然。
“那么,還有人要挑戰我么?”
他站在演武臺中央,抬眼看向星室:“這人實在不特別。”
他看的不止是星室里的兩人,更是賽前所有的蠢蠢欲動。
姜安安暗暗咋舌,好厲害的小孩。臉上只是堆起一個無害的笑容。絕無此意啊,絕無此意。你小時候我哥還抱過你。
邱楚甫更是微微一笑,做出了真心膜拜的姿勢。
月室之中的褚幺表情嚴肅。這個十二歲的小孩,也是把師父當偶像來的。可天賦卻比自己強太多了……也比自己會拍馬屁……
橫飛于空的半透明鳥兒,在今天的比賽第一次發聲,說了句無關于比賽的話:“玄鏡你這門神通,倒是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神通的漠然狀態里,鮑玄鏡對于這代表鎮河真君的知見鳥,也是恭恭敬敬:“這門神通的確藏了很久,賽前只有陛下知。”
他鄭重地對這鳥兒行了一禮,才繼續道:“我出生的時候,祖父為我取名,說‘玄鏡獨鑒,神明昭晰’,故名玄鏡。我永遠地失去了他,但永遠不想讓他失望。或許是這份心情,導致了這門神通的覺醒,我乃不智之人,但……生而神明!”
他嘴里說“生而神明”,但眸中的鏡光就此褪去了。重新又恢復成少年人的眼神,意氣風發也明朗,也有對鎮河真君的尊敬,和對自己的自信。
“生而神明,行而為人”……這是他對自己的告解。用觀河臺上第一次登場,宣告人族“最天驕的誕生”,而那一縷人道之光,是他必得的冠冕。
一生剛強的鮑易,行雨半生,陷沉在東海無序的波濤里,仰望天空之時,所求不正是這一刻嗎?
重玄家有貴子,鮑氏不輸于人。
十四年前姜望,十四年后鮑玄鏡。如是而已!
神通狀態消散后,是重新鮮活的眼睛。少年朔方伯的眼角,有一滴眼淚流下。在少年玉盤般的臉頰,如冰珠滾落。但只此一滴。
少年人喜也不顯面,悲也不用力。
所有人都明白,他在懷念他的爺爺。但他不允許自己過多懷念。
在“家無壯男”的鮑氏,十二歲的少年,必須要堅強地肩負起所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