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勝利在很多時候,就是用看似徒勞的努力換來。
當天海的戰爭演化到最后,地藏的鮮血浸染觀海臺,以一尊超脫的消亡,填補齊國所耗的國勢。
七恨拒絕了地藏的六道賭局,也拒絕了地藏最后的希望——
在最后的時刻,地藏甘愿釋放自己成道的未來,將理想中的輪回,與其他超脫者分享。那是祂所心心念念的世尊遺愿,無上之菩提,永恒的佛祖榮光。
祂邀請七恨舉魔族之力,參與祂所構筑的新世界,成為六道中的一部分。
也邀請凰唯真和祂的山海境加入。
當然沒有人愿意上祂的沉船。
甚至七恨上船一搏的可能性,也被荊國天子切斷,不得不匆匆回返。
凰唯真徑自離開飲茶看戲小世界,也不去理會凰今默、祝唯我是怎樣終于趕到東海,是如何同姜望相逢。祂離開那一幕幕或喜或悲的人間戲幕,來到了近海——
從這里往前看,剛好能看到遠處海島上迎風負月的高樓。
目力再好一些,能看到那處高樓正對此方的窗臺。窗門緊鎖,屋內只余瘡痍。
那是有夏島上的觀瀾客棧。
所以祂所降臨的此處,是超脫甕開啟之前,大梁星神讓鐘離炎和諸葛祚所停留的地方。
鐘離炎仍在這里。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死壓不垮的獻谷小子,一個人默默地站在水面。
仿佛還在履行他對大梁星神所代表的星巫的承諾,還守在這里不走動,還要“照顧一下諸葛祚”。
這個自信得近乎盲目的年輕人,是否也在無法抗拒的力量之前,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和孱弱呢?
凰唯真有意地輕咳了一聲,倒是愿意給楚國的年輕人一些指點。
鐘離炎回過神來,終于在現世見到了傳說中的大楚第二風流!
以他的自信,也不得不承認,凰唯真的確神華飛揚。
可惜沒有蓄一副好看的短須,還是少了幾分時代前沿的審美。
“鐘離……”凰唯真緩緩開口。
“前輩,請恕我不能做你的徒弟。”鐘離炎拱手道:“某自有路,不與道主同。”
重玄遵拒絕幾個絕巔就了不得,齊國人成天拿這些事兒來吹噓。誰又知他鐘離炎連超脫者也是不盲從的!
凰唯真一時無言,也不打算再言,只是抬起手來,在鐘離炎身側一指——
當即便有一株翠碧寶樹,拔水而起,繁茂在東海。
此樹高大壯麗,翠葉欲滴,樹紋玄秘,樹冠如花一捧,在這海島之外,散發著極其濃郁的生機。叫北風變得活潑,仿佛連海水也因之生動!
樹枝上掛滿碩果,每一顆都飽滿豐潤,色白而鼓,形似人乳。
在這株寶樹生成的瞬間,天穹便有星光垂落。瓢潑在海,半點不吝嗇地奔流。
鐘離炎當然認得,此即星神大梁之樹形,一時面露喜色。
相較于身姿豐腴的類人形的星神大梁,這等豐收寶樹形態,才是它生機最豐沛的時候。
此時此刻的生機意味著什么,他鐘離大爺豈能不知?
果然在下一刻,樹干上樹紋扭曲,結成一列花鳥字,似要奪樹而飛,其字曰——
“鬼山之子,余福神海。大梁雖死,星位猶在。少年絕壽,而能歸來。”
枝上碩果急劇收縮,須臾化成了種子,簇結在葉下。而在樹冠正中間,卻有唯獨一顆碩果,迅速膨脹——
果殼裂分如花瓣,一個面容嚴肅的熟睡中的少年,就在這果殼中醒來。
在十二星次之中,“大梁”象征植物過冬前積蓄能量,有締結果實的意思。
星神大梁以身為橋,接引姜望南去隕仙林超脫戰場。而又在燃盡之后,被凰唯真撿起星位,以之為胎,于此刻孕育出新的生機。
當初星巫弟子焉翎,全族死絕,僅余一子。便是星神大梁,將那孩子從病魔手里奪出,抱回章華臺。
祚者,福也。
鬼山軍最后的福運,在代表生機的星位里重生。
復活一個人的難度,隨著其人死亡的時間增長而增長,也隨著其人修為的拔高而拔高。
當然在此之外,“死因”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僅以普通人為例,死于壽限就難救,死于刀兵則易解,死于病痛、熬毀身體,難度則在兩者之間。
諸葛祚雖然早慧,但畢竟只有十二歲,為了夯實修行根基,只以豐富認知為主,修為尚低。
當初辜懷信設壇守在天涯臺邊上,等著復活內府境的季少卿,姜望便選擇將其熬殺,熬到魂飛魄散徹底沒有復活可能。
諸葛祚在超脫甕中消逝,死得其實也很徹底。
但諸葛義先早就為他留下種子。
在十二星神之中,選擇代表生機的“大梁”來東海,亦是早有深意。
諸葛祚的衣著飾物身體狀態,一切都和入局之前沒有差別。他的眼皮動了動,尚未睜開,便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書,將它攥緊。而后才略顯惺忪地看著這個世界,貪嗅著新鮮海風。
凰唯真注意到了他懷里的書,不由得問道:“這《百老醫經》,載的都是些古今罕見的病癥,你小小年紀,就讀醫讀到了這個地步,是想效仿中古長桑君,走醫家的路子嗎?”
諸葛祚下意識地回答道:“爺爺生病了,我想治好他。”
這話才出口,他便緊緊地抿住了唇。
凰唯真拍了拍這少年的肩膀,又拍了兩下,最后什么也沒有說,大袖飄飄,踏浪而去。
“啊……”待凰唯真走遠了,鐘離炎才道:“祂老人家也不說給你留個一招兩式的。忒小氣了!退一萬步說,我們沒有找祂要,祂就可以不給了嗎?”
“……山海道主是告訴我,祂知道我已經長大了。”諸葛祚說。
鐘離炎同時道:“看來你的天賦還是稍遜于我,沒有被祂瞧上。”
諸葛祚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安慰我。”
“誰安慰你了?”鐘離炎抬手就給了他一下:“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本大爺說的是事實!事實真相如此,咱們都要學會面對,你可知道嗎?”
又道:“喂,你去哪里?”
衣冠整齊的諸葛祚,頭也不回:“回家。”
“正好我也……”鐘離炎嘆了一口氣,追了上去:“順路!”
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就這樣行走在風雨散盡的東海。
海風自由,浪也新鮮。
向前在仁心館躺了許多天,終于等到了易唐歸來,得以縫補金軀的傷勢。
該死的,因為拖了太久,再加上懶得問人,他成天在仁心館睡大覺,差點忘了自己還有傷勢未愈。還是易唐主動找的他。
“嘶——”向前猛地在病床上挺起來,要死不活的死魚眼里泛出精光:“這么疼!”
易唐一把將他按回去,沒好氣地道:“這個傷勢你能捱這么久,我還以為你不知疼呢。”
“我就是太知道疼了,花錢花得我肉疼……”向前眼角直抽,可憐兮兮地看著易唐:“非得這么治嗎?”
“也有不疼的法子。”易唐說著,從懷里拿出一瓶丹藥:“五惑丹一瓶,承惠三千元石。此丹能令患者免除痛苦,而又不影響療傷效果,實乃醫科圣藥。”
氣質恬淡的他,推銷起丹藥來,并不顯得貪求,反有一種“你不買你就虧大了”的感覺。
不愧是仁心館里收入最高的宗閣醫師。
“快把這艘棘舟收起來!”向前用手捂著眼睛:“我不配用。”
仁心館掙的都是黑心錢啊,一瓶免除術痛的丹,竟敢賣一艘棘舟的價格。
真要照原價把這館里的藥都買了,豈不是能買下整個景國?
易唐拿著最普通的金針,在向前的金身里穿線——貴一點的針向前不讓用——一邊穿線一邊絮叨:“你怎么說也是天下神臨里數得著的高手,能和軍神關門弟子正面交手不落下風,現在還洞真在即……掙點錢有什么難的?至于這么摳搜嗎?”
“你當我也開醫館呢!”向前沒好氣地瞪著死魚眼:“某行劍江湖,只有一劍隨身。”
“還驕傲上了!這到底是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易唐隨手將他的創口按住,細心接續肉芽,隨口道:“大不了記鎮河真君的賬。他還能還不上嗎?”
向前斜著看了他一眼:“要是他自己的錢財,我定是好意思的。轉個彎從他牙縫里摳幾顆軟飯粒……唯我劍道不要面子的?”
“鎮河真君……”易唐嘆了一聲。
有些艷羨,又有些莫名的悵惘。
鎮河真君與執地藏爭三鐘,三鐘皆應姜真君!天下人心盡其所向!
彼時的執地藏,不僅有超脫之偉力,至高之宏愿,舉冥府之勢,還有些許世尊的遺名留眷。可是和“姜望”這個名字放在一起,竟然完全沒有競爭的可能,在名稱上一觸即潰。
正是潰名之后,才失自在、熄熾盛、毀端嚴、墮尊貴、無吉祥,才有執地藏之死。
可以說這件事情完全彰顯了今時今日“姜望”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名望。已經不僅僅是年輕一輩,不局限于蓋世天驕,而是名徹當代,縱論古今!
以前大家都知道他在現世人心之中很有影響力,以至于他在觀河臺上說話,南天師都要認真考慮。但唯獨是這一次才真正讓人知道,這種人望到達了什么地步。
而他并不是多么遙遠的人物。
當初姜望外樓境試劍天下,還特意經過了仁心館的……
還是得加錢啊。
易唐溫聲道:“我給你開幾副養身體的藥,術后按時服用,以免后患。”
“先說價格!”
“你放心,不貴的。我還能坑你嗎?給你的都是內部價。”
“不說價格一律按白菜價處理。”
“說到白菜,我這里有一顆天玉白菜,對你的傷勢很有好處……”
兩人正閑聊間,一個系著醫師長袍的女子,從遠處走來。
所經之處,如春風拂原。
可以看得出來,她在醫館很得人心。
每個人都跟她打招呼。
“真人,又出去采藥啊?”
“上官前輩,您那副藥我已吃了,現在已不覺心絞,想是好啦!”
“上官真人,這次打算去多久,什么時候回來?大家都舍不得你。”
仁心館第一真人,上官萼華!
她生得溫婉,簪著云髻,走動之間,腳步甚緩,有一種不忍打擾人間的溫柔。
“再見。”
“再見。”
她跟每個人都這么說。
甚至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向前。
“你的傷勢沒什么問題了呀,易大夫醫術很好,你不用擔心,好好休養……再會。”
如風而來,也如風而遠了。
向前莫名地安靜了下來,躺在那里不再齜牙咧嘴。
他想。這個人一定失去過非常不愿意失去的人,才會每一次都這么認真地告別。
執地藏已死,真地藏生。
此尊源生世尊而非世尊,源生于佛而不成佛。祂是一種純粹的悲懷,是永恒救苦,救度亡魂的秩序力量。
就如顧師義想要成就的,可以維護“俠”之秩序的“義”之神明。
也如虛淵之被迫成就的太虛道主。
當然,就像太虛道主的存在,令太虛幻境真正成為當代人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地藏的誕生,也真正推動了幽冥大世界對現世的靠攏,重構了冥世規則,令閻羅寶殿真實存在。
那些幽冥神祇降格為陽神,但是被現世所接納,也擁有了廣闊的未來,將極大地活潑幽冥大世界,令此世生機勃發。
陰間陽世的格局一旦成型,現世大獲其益。
在當前這個時代,完全可以說,益于現世,就是益于人族。
只不過這種好處,要見于長遠,不是一朝一夕。
眾所周知,只要維持現在的諸天格局,人族的優勢將會越來越巨大,直至諸天萬界聯合起來,也都無法再撼動人族分毫,這也是神霄戰爭必然在當前這個階段爆發的根本原因——
妖族已經不可以再等。
而冥世的靠攏,會在時間的演化里,進一步擴大人族的優勢。
假如說以前人族還需要十萬年來建立諸界遙不可及的優勢,在陰陽兩界形成后,可能只需要六萬年。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方,時間不會如此準確,但意義的確如此重大。
冥世這段時間的變化超乎想象。
比如曾經綿延九萬里的白骨神域,往前只有荒石朽骨,過野冥風,現今卻生出花草來,甚至還有蟲鳴。
真地藏第一次把生機帶到這個大世界。
各種陰花靈草,代表著幽冥大世界正在邁向豐饒。
一個有豐富物產、自有資源的世界,才真正具備戰略意義。與之相對的就是萬界荒墓,雖則在某種意義上位格很高,但極其貧瘠,也只有種屬特殊的“魔”,才能夠在彼界生存。
除了魔之外,哪怕是在惡劣環境里畸變的海族,也都無法在萬界荒墓里繁衍。對于除了魔之外的生靈,萬界荒墓真的就只是墳墓,
當然,如今的冥世,已經不存在被任何一方搶奪的可能。它永遠地歸屬于現世,徹底合歸、永闡陰陽,也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天,在白骨神宮高大的森白牌樓外,走來了一個長發垂踵的男人。
他抬頭看著白骨神宮那幾個大字,一雙綠眸,似有鬼火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