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花了一個時辰,荀異才將昆陽之戰的過程原原本本地講述給李旻。
為了在李郡守面前替周虎邀功,荀異可是提前做了許多準備的——前幾日在昆陽時,他就詳細向趙虞詢問了這場仗的經過,并且還親筆寫了一份詳細的戰報,他相信可以讓這位李郡守感到震撼。
果不其然,手中翻看著荀異親筆所寫的‘昆陽之戰大概’,耳邊聽著荀異的講講述,李郡守驚地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據荀異所述,長沙叛軍渠帥關朔進攻昆陽的規模,實際有約八個軍,他自己親掌三個軍,其余五個軍分別由黃康、徐寶、劉德、翟尚、田緒五名大將所率領。而除此之外,以張泰、向虎二人為首的綠林賊以及其手下偽賊,亦足以拼出一個軍。
換而言之,關朔進攻昆陽的兵力規模,總共有九個軍,大致九萬軍隊。
然而關朔這九個軍,在昆陽可謂是折戟沉沙、損失慘重。
徐寶、翟尚、田緒,三個軍幾乎全軍覆沒;
張泰、向虎為人為首的綠林賊,也近乎全軍覆沒。
除此之外,黃康、劉德二軍,折損過半,就連關朔親自率領的三個軍,也損失了最起碼一半。
粗粗算下來,關朔在這場仗中損失了五萬多軍隊,再加一萬多綠林賊。
這個戰果,就連李郡守都感到難以置信:那昆陽莫非是龍潭虎穴么,竟使關朔損失了這般多的軍隊?
震撼之余,李郡守當即問荀異道:“那昆陽的傷亡如何?”
聽到這話,原本還面有欣喜之色的荀異,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團陰霾,嗟嘆道:“據我所知,昆陽損失了近兩萬壯丁,其中十五歲至三十五歲者占七成,粗略一算,平均城內每家每戶都有犧牲……雖眼下昆陽仍有剩余的八千守卒,但幾乎已占盡了適齡的壯丁,其余六七萬民眾,皆為老弱婦孺。”
李郡守面色動容。
哪怕他并沒有親眼目睹,卻也能從荀異的描述中猜測到昆陽是何等艱難才能守住城池。
事實上他也明白,按理來說像昆陽這種小縣,基本上是沒辦法擋住關朔近十萬大軍的,戰敗是常理,勝了才顯得詭異。
論在這場仗中起到最關鍵作用的,莫過于周虎與他手下的黑虎賊。
在李郡守沉思之際,荀異輕聲說道:“大人,以周虎此番的功績,郡里應當給予嘉獎啊……”
李郡守看了一眼荀異,問道:“是周虎請你來向我邀功?”
“不。”
荀異搖搖頭說道:“周虎從始至終都沒有提過,是屬下自己的判斷。”
李郡守有些懷疑地看了眼荀異,畢竟他知道,他這位素來正值的屬下,不知什么緣故結識了那個前山賊頭子,雙方關系極好,如今那周虎創下了如此戰功,豈有不借荀異之口向他邀功的道理?
不得不說,這位李郡守以己度人,著實太小看某位黑虎賊首領了。
事實上,趙虞確實沒有向荀異提過這件事,因為他根本不在乎潁川郡的賞賜——從始至終他想要的,僅僅只是一個官家身份,至于職位高低,趙虞并不在意,因為他根本沒想過要替潁川郡效力。
再說得難聽些,哪怕是到了今時今日,趙虞其實還在晉國與叛軍兩邊做選擇,爭取站在最后的勝利者一方,以便獲得最大的利益。
而荀異,正是隱約感覺出趙虞對潁川郡里、對晉國熱忱不大,因此才主動箱套替他邀功,希望能將趙虞捆綁到潁川郡一方,捆綁至晉國一方,免得他所欣賞的這個人日后行差踏錯。
“我考慮考慮,你先回家中歇息吧。”
李郡守沉吟道。
荀異微微皺了皺眉,卻也不好再繼續勸說,畢竟惹惱眼前這位郡守大人事小,讓這位郡守大人對那周虎心生反感,這才是麻煩。
“是。”
權衡再三,荀異拱手而退。
看著荀異離去的背影,李郡守忍不住再次將荀異親筆所寫的戰報拿起,重頭仔細觀閱上面的內容。
不得不說,縱使他也很佩服那周虎在這場仗所用的種種計策,尤其是周虎用‘將計就計’擊敗關朔的‘將計就計’,請來襄城、汝南的縣卒,趁西郊黃康軍營兵力空虛一舉端掉其營,解除了昆陽西邊的封鎖,這在李郡守看來簡直就是神來之筆。——若非關朔的一舉一動皆在周虎的預料之下,周虎豈能做到這一步?
單憑這謀略,那周虎就值得受到提拔,倘若換一個人,李郡守會毫不猶豫提拔,但這個周虎……
有一說一,盡管李旻寬赦了周虎當初的某些惡行,但周虎當年‘劫官燒衙’的惡行,依舊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根刺,以至于哪怕周虎今日立下了如此功勞,他也有些遲疑是否應該提拔周虎。
畢竟那周虎,可不是一個會任人擺布的家伙。
看似恭順、實則桀驁難馴,這就是李旻對周虎的看法。
而這種人,也是很難駕馭的。
但再看看戰報,李郡守不得不承認,這周虎打得真漂亮,以一座小縣,硬生生力挽狂瀾。
“唔……”
猶豫再三、沉思再三,李郡守最終還是將昆陽的捷戰,寫入了他將交付朝廷的戰報當中,作為他潁川郡的‘總成績’。
沒辦法,除了昆陽那邊,他潁川郡實在沒什么亮眼的成績,甚至于,已有將近四分之一的郡土已經被叛軍將領項宣所控制,若非昆陽那邊擊退了關朔,光今年他潁川郡恐怕就要丟掉一半的郡土。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周虎在昆陽的表現,算是替他潁川郡遮羞了,至少加上那周虎的戰果,朝廷不至于再責問他——關朔近十萬兵力被打掉了大半,朝廷還能指責什么?
然而尷尬的是,這些成績都出在昆陽,而他潁川郡里,這段日子非但沒能擊潰叛軍項宣,反而又丟了潁陽、潁陰兩座縣城。
李郡守恨不得立刻將都尉曹索叫來,將這份戰報拍在后者臉上:“看看昆陽!再看看許昌!”
但理智使李郡守明白,這樣做除了讓曹索記恨他、嫉恨那周虎,毫無意義,畢竟這位曹都尉也并非沒有竭盡全力,只不過他的才能僅限于此……
要提拔那周虎么?
李郡守負背雙手在屋內踱步,仔細思索著這件事。
同時,他也思考著向昆陽‘求援’。
這事傳出去簡直要笑死人,一個郡的郡治,擁有郡軍的郡城,居然要向治下的鄉縣城求援,請后者派縣卒前來救援,然而,現如今確實就只有昆陽,有能力幫助郡里——那周虎既然能率昆陽縣卒擊退關朔的叛軍主力,自然而然,也能助郡里擊敗叛將項宣。
郡城不如治下的鄉縣,這可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尷尬的事。
但盡管感到尷尬,為了大局考慮,李郡守也要嘗試一下,畢竟,雖然說朝廷已經在調遣軍隊,但援軍幾時能抵達他潁川郡,李郡守卻吃不準,萬一明年開春后朝廷的援軍沒能及時抵達,他沒有絲毫把握能守住叛將項宣于春季的進攻。
因此,與其苦等朝廷的援軍,還不如損失顏面向昆陽求援,最起碼昆陽的援軍是能及時趕到的。
次日,李旻召集都尉曹索與其余將領、官員,商議戰事,剛剛回到城內的荀異,也被他有意請到府內。
在會議開始之前,李郡守面無表情地對眾人說道:“昨日,荀異回到城內,向我稟告,說是昆陽那邊已擊退了叛軍,關朔近十萬大軍,大半覆沒于昆陽,唯剩下不到三個軍的兵力撤至召陵,就這,還包括一個軍的江夏叛軍……”
聽聞此事,屋內眾將領、官員皆目瞪口呆,都尉曹索、士吏田欽等將領更是滿臉尷尬。
他許昌這邊,被項宣一萬長沙叛軍、三萬江夏叛軍打地抱頭鼠竄,可人家昆陽那邊呢,面對近十萬大軍卻能將其擊敗,甚至是擊潰。
羞愧之余,曹索、田欽等人也不敢說什么。
見這些人滿臉漲紅,李郡守也不再做過多的責問,轉口又問眾人道:“今項宣已攻占潁陽、潁陰二縣,雖暫時撤離許昌,但待等來年開春,他必然卷土重來,介時,爾等可有退敵之策?”
包括曹索、田欽等人在內,眾人信誓旦旦地說道:“唯有誓死守城!”
然而對于這個答復,李郡守顯然不滿意。
見這位郡守大人皺眉不語,或有腦筋活絡的官員聯想到了前者方才提起昆陽的事,試探著建議道:“大人,既昆陽危機已解,何不向昆陽求援呢?潁陽就在襄城北邊,可以叫那周虎組織昆陽、襄城、汝南三縣的聯軍,先收復潁陽,然后支援許昌……”
“唔……”李旻故作沉吟。
屋內眾人與這位郡守相處多時,豈會不了解后者?見李旻面露遲疑之色,眾人立刻明白過來:肯定是這位郡守大人怕丟了,不好主動提起這件事。
想到這里,除曹索、田欽幾人依舊緘口不言以外,其余眾人紛紛勸說,就仿佛只有昆陽能解許昌之圍。
見此,李旻這才轉頭看向荀異,盡管沒有開口,但態度已非常明顯。
“恐怕很難……”
已猜到幾分的荀異苦笑著說道:“這場仗,昆陽失去了將近兩萬壯丁,縣內每家每戶皆有死者,在下認為不應再勉強昆陽,將它拖入一場不屬于他們的戰爭。如此,非仁也。”
“……”李旻微微色變。
從旁,注意到這位郡守大人面色的幾名官員,立刻出來指責荀異。
“荀督郵此言差矣!……叛軍犯境,乃我整個潁川郡的浩劫,整個郡當共同進退,豈是能有所區分?”
“昆陽,難道不是我潁川郡治下么?郡城有危,他豈能袖手旁觀?”
“荀督郵之言大謬!”
然而,荀異根本懶得理睬這群人,只是直視著李旻,拱手說道:“若大人執意如此,請另遣使者。”
李郡守心中暗罵一句。
好在他也習慣了荀異的臭脾氣,倒也不至于太過憤怒,更別說,他還要荀異去說服那周虎呢——除了荀異,這里誰與那周虎有交情?
想到這里,李郡守好言安撫道:“這并非郡里的命令,你可以與那周虎商量看看,倘若周虎愿意援救許昌,我可以提拔他為‘部都尉’。”
荀異皺了皺眉,然沒有當場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