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風大,半夜里,吹得羊毛大纛“呼啦啦”作響。
墨啜可汗站在大纛下,望著眼前連綿的群山,就像石頭雕塑般,一動不動。
在他身后和身側,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四人,也一動不動。月光照在他們高價從中原走私來的山紋鎧上,讓他們每個人看上去,好像全身都掛滿了寒霜。
稍遠處,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人,則指揮著各自的親信,手持鏟子、簸箕,在火把的照耀下,堆土為山,挖溝做河,很快,一幅巨大且詳細的沙盤,就在眾人腳邊現出了輪廓。
沙盤原本叫米盤,乃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所創。唐軍的主帥在指揮作戰之時,經常采用這種辦法,來演示戰場及其周圍環境,以便讓麾下將士接受任務之時,印象更直觀。
墨啜和他兄長兩人以前在做過大唐的校尉之時,都偷偷學會了這一招,并且將其盡可能地在突厥軍隊中進行了普及。所以,其麾下級別在伯克以上的武將和謀臣,理解沙盤上的內容,通常也都毫不費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夜空中,忽然傳令急促且凌亂的號角聲,吹得人頭皮陣陣發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回聲在群山間反復激蕩,讓人很快就分不出清楚,最初的號角聲來自何方。
除了正東之外,其他幾個方向,好像都有大股的唐軍殺來,準備借助夜幕的掩護,殺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
墨啜可汗的臉皮抽搐了一下,但是,身體依舊毫無動作。阿始那·闕、阿史那·默棘連、阿始德·暾欲谷、阿始德啜等人,則以目互視,隨即,再度眼觀鼻,鼻觀心,做泥塑木雕。
山間道路崎嶇,也不存在大片大片的空地,所以,唐軍即便發起偷襲,今夜來得肯定也是小股部隊。
而在明天決戰之前,一兩處外圍陣地的得失,根本影響不了大局。所以,作為突厥軍隊的核心人物,他們沒有必要反應得過于緊張。
更何況,號角聲響起之后,山間野鳥受驚而起的卻沒幾只。極有可能,唐軍只是在虛張聲勢,目的只是為了讓突厥將士無法安心休息,不會真的發動進攻。
事實證明,他們的判斷都非常準確。
號角聲響了片刻,就漸漸平息。期間除了距離中軍足足有三里遠的一處外圍山頭,隱約閃起了幾點火光之外,其他各處山頭都沒有任何動靜。很顯然,唐軍出動的人數極少,搗亂不成之后,便灰溜溜地鎩羽而歸。
“大汗,要不要派一些青壯去,對唐軍還以顏色?反正他們明天作戰之時,也幫不上太大的忙。”看看沙盤已經接近完成,伯克阿始那砂玻放下鐵鏟,彎著腰走到墨啜可汗面前,低聲請示。
墨啜可汗既沒看他,也沒做出任何回應。直到伯克阿始那砂玻尷尬得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才忽然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算了,他們已經夠辛苦了,不要折騰他們了。況且即便將他們派了出去,唐軍那邊的反應,跟咱們剛才恐怕也是一模一樣。”
“是!”伯克阿始那砂玻想了想,再度躬身施禮。隨即,又將眼睛偷偷地看向黙啜身后的阿始那·闕,內相阿始德·暾欲谷等人,目光里充滿了困惑。
放棄突厥人的騎術優勢,到燕然山來跟安西軍打陣地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墨啜可汗做出的都不是一個正確選擇。而特勤阿始那·闕、內相阿始德·暾欲谷等人位高權重者,卻沒有做任何勸阻,任由墨啜可汗將十萬突厥健兒帶入了燕山山區,他們的做法,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已經提前派人通知祖庭那邊,由留守的內相賀羅布帶領王帳和各位的家人,向東遷徙,去契丹人那里暫避朔方兵鋒。張仁愿走得再快,注定得到的也是一片空營!”仿佛能猜到伯克阿始那砂玻等中層將領在想什么,墨啜可汗笑了笑,忽然低聲透露。
話音落下,沙盤前,立刻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吐氣聲。正躬著身體做最后修飾的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人,全都如釋重負。
如果老婆孩子們都安然無恙,接下來跟安西軍放手一搏,大伙也心甘情愿。至于倉促搬家損失的牛羊馬匹,金銀細軟,鐵鍋瓷器,只要突厥王庭不滅,孩子們長大之后,自然有機會從拔悉密,奚、室韋等弱小部落身上搶到更多。
“沙盤大伙都看一下!暾欲谷,你用樹枝,把幾個主要山頭,全給標記出來。”一句話解決了眾將的后顧之憂,墨啜可汗笑了笑,忽然高聲吩咐。
“遵命!”內相阿始德·暾欲谷楞了楞,快步走到沙盤前,開始給幾個關鍵點做標記。同時,在心中快速琢磨,墨啜可汗肚子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按照他和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的私下約定,接下來的戰斗中,一定要讓墨啜的鐵桿心腹們,前仆后繼戰死沙場。如此,當他和阿史那·默棘連、阿始那·闕、聯手發動政變之時,才能保證一舉成功。
而政變成功之后,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將墨啜的腦袋獻給大唐,換取大唐對其余突厥人的寬恕。如此,哪怕阿史那·默棘連做不成大唐的都督,至少也能做一名為大唐鎮守漠北的將軍。
待下一次大唐陷入內亂,三人就又可以趁機舉兵,收攏草原上的突厥牧人,像阿史那·默棘連的父親當年那樣,重建突厥王帳!
“你們都跟著過去看一看,燕然山是咱們突厥人的大門,你們應該都很熟。即便沒有標記,也應該分得清哪是哪!”大戰在即,墨啜可汗今晚的心情好像特別輕松,笑了笑,繼續向身邊所有文武吩咐。
“遵命!”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帶頭答應,然后與特勤阿始那·闕等人一起,也走到了沙盤前。
正如墨啜可汗說得那樣,即便沒有任何標記,眾人也能認出沙盤上大多數山嶺的名字。甚至,其中一些作戰經驗豐富者,目光已經落在了幾處關鍵點上,開始琢磨如何才能奪取戰場上的主動。
“牛師獎也是一員老將的,雖然本汗沒有跟他交過手,卻不敢小瞧他。所以,什么陰謀詭計,這當口都不用再提!”給了大伙一點時間去了解地形之后,墨啜的聲音,再度于火把下響起,清晰而又沉重,“明日之戰,咱們只能鐵錘對鐵錘,刀刃對刀刃,看誰先支撐不住。”
眾突厥將領聽得頭心頭一凜,隨即,肅立扭頭,靜待墨啜的下文。
“咱們的右翼所對位置,地勢較高,本汗決定,親自帶著中廂一萬弟兄和本汗的親兵廂,從這里壓上去。”果然,墨啜絲毫沒做耽擱,立刻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暾欲谷,中路交給你,。你帶兩萬青壯,虛張聲勢,直接殺向老虎口!剩下的所有兵馬,交給默棘連和闕!”
“啊?”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和特勤阿始那·闕兄弟倆,嚇了一大跳。愣愣地看著墨啜可汗,滿臉難以置信。
左路所對位置地勢低,即便拿下來,也很難改變戰場局勢。按照正常排兵布陣,突厥軍左翼的兵力應該最少才對。然而,墨啜可卻將麾下大部分兵馬和青壯,都交給了左翼,仿佛認定了這一路,才是取勝的關鍵!
墨啜可汗笑了笑,臉上忽然露出了幾分長輩的慈愛,“你們兄弟倆,明天先按兵不動。待我在右翼跟安西軍先殺個過癮,待讓安西軍相信我準備搶占右路那些關鍵山嶺之后,你們兄弟倆再集中所有兵力,從左翼的野馬嶺那,撕開一道口子!然后,帶著所有弟兄和青壯,沖到燕然山的另外一側!”
“不可!”伯克阿始那砂玻大吃一驚,勸阻的話脫口而出,“大汗,你不能以身犯險。我愿意帶領本部兵馬,從右路壓上去,迷惑唐軍。”
“大汗,您剛剛說過,跟牛師獎作戰,不能玩任何花樣!”
“大汗,這樣太危險了。萬一左賢王和特勤兩個,沖到燕然山那一邊之后,不能及時回插到老虎口,您和內相就……”
其他伯克們,哪怕先前對墨啜心存不滿,此刻也都紛紛開口勸諫。誰都能看出來,墨啜在右路的強攻,是豁出去一切,在給左路爭取機會和時間。
一片亂哄哄地勸諫聲中,阿史那·默棘連和阿始那·闕兄弟倆,臉色開始漸漸發白。
按照墨啜的安排,他們在野馬嶺那邊將唐軍紡線撕開一條口子的可能性極大。而如果他們帶領大部分突厥兵馬和青壯不顧而去,借助唐軍之手,就能令墨啜可汗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選擇,他們兄弟倆能看得到,他們的叔父墨啜老謀深算,肯定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墨啜可汗,已經跟他們兄弟倆勢同水火。不應該對他們倆如此信任,更不應該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兄弟二人之手。
既然不應該的事情,同時發生了,真相就只有一個!
墨啜在試探他們,并且想要在跟安西軍決戰之前,將他們兄弟倆鏟除,永絕后患!而他們兄弟倆,卻沒想到墨啜會搶先動手,因此,今晚沒做任何準備。
正當二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之際,卻看到墨啜可汗走了過來,將兩只大手分別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殺出野馬嶺之后,如果還有余力,你們兄弟倆就帶領兒郎們,倒刺老虎口,給牛師獎致命一擊。如果已經沒有余力,你們兄弟倆,就帶著兒郎和青壯,立刻殺奔安西。然后趁著安西軍主力還在漠北,一路劫掠各族的女人,直插夷播海。”
“叔父!侄兒不敢!”
“大汗,請收回成命,侄兒愿意跟你生死與共!”
根本猜不出墨啜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阿史那·默棘連和阿始那·闕兄弟倆淌著滿臉的冷汗相繼表態。
“叔父老了,而你們倆也長大了!”墨啜笑了笑,收回手,輕輕搖頭,“如果你們殺到燕然山那邊之后,發現確實已經沒有機會,不必做任何猶豫,立刻走!”
“大唐皇帝想要的是突厥可汗的人頭,不是你們的!叔父既然做了突厥的可汗,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一天。更何況,舍一顆腦袋,換我突厥六萬兒郎逃出生天,這筆買賣,其實很值!”
“大汗!”阿史那·默棘連和阿始那·闕兄弟倆齊齊跪了下去,淚流滿面。
“突厥沒有幼兒當大汗的先例,如果我殺不出來,突厥大汗就是默棘連。默棘連之后,就是闕。然后是我的孩子,你們的兄弟!”墨啜彎腰將二人拉起,笑著叮囑,剎那間,仿佛又回到了數年之前,二人父親在位的時候那般,對二人友善。
“呼啦啦————”山風從眾人頭頂吹過,將羊毛大纛吹得左搖右晃。
“咔嚓!”旗桿斷裂,大纛被山風卷著,緩緩從半空中滾落,遮住沙盤上的燕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