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經人死了!”“智者死了!”“給智者報仇!”“殉難……”爆炸聲剛落,絕望的叫聲就從山路上響起。十幾個大食匪徒主動翻越石墻,像發了瘋一般朝唐軍沖了過來,宛若撲火的飛蛾。
駱懷祖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箭,老兵和新兵們拿著弓箭和弩箭一起招呼,轉眼間,就將沖下來的大食匪徒,全都射成了刺猬。
戰局瞬間變得明朗,不需要再浪費手雷,駱懷祖親自帶隊,沿著山路快步前沖。跨越大食匪徒倉促壘就的障礙,踢開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很快,不多時,就推進到了山頂。
沿途遇到的抵抗微不足道,剩余的大食匪徒們,要么被殺,要么被俘虜。駱懷祖性子謹慎,將弟兄們按伙分散開,沿著山頂各自向下搜索,拉網般將整個小山搜了一遍。直到確信沒有任何敵軍漏網,才命人將俘虜壓到自己面前進行審問。
他本以為,眾匪徒如此不顧性命,保護的肯定是石國的某個大人物。誰料,幾個俘虜單獨審訊之后的招供,經過臨時擔任通譯的弟兄解釋對比之后,表達的全是同樣的意思:講經人被殺了,自己也不想活了。按照經文所言,自殺者死后不得升入天堂。所以,寧愿被處死。
“講經人,不就是大食和尚么?什么時候,大食和尚變得如此會蠱惑人心了,居然能騙得這么多人為他去死?!”駱懷祖楞了楞,眼前瞬間閃過長安、洛陽等地那些月牙教長老慈眉善目的模樣,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在西域,大食和尚一直都這樣,無論走到哪兒,身邊都跟著一群大食來的追隨者。動輒跟人拔刀,還自稱善良和氣。”臨時擔任通譯的弟兄,在娑葛造反之前,曾經在碎葉做過一段時間商販,熟知當地情況。聽了駱懷祖的問話,立刻紅著眼睛,低聲匯報。
“娑葛造反之后,他身邊也跟著一群大食人。給了弄來了很多兵器、駱駝和猛火油。據說還給了他很多錢。”一名細柳營伙長,也是碎葉本地人,在旁邊義憤填膺地補充。
“怪不得出發之前,用昭一再命令,讓我和任五盡量尋找會說大食話的弟兄當通譯用!原來他早就知道,奕胡受了誰的教唆!”駱懷祖恍然大悟,嘴里輕聲嘀咕。隨即,便向臨時擔任通譯的弟兄吩咐,“你帶他們去辨認尸體,哪個是講經人?”
通譯聽了,立刻領命而去。不多時,又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匯報,“啟稟掌書記,他們已經招供了,腦袋炸沒了的那個就是。據說叫什么阿里,來自大食國的都城,在其國內級別很高。”
駱懷祖立刻沒了興趣,隨口吩咐。“把阿里尸體抬到馬背上,帶著一起走。其余尸體放火燒掉!至于俘虜……”
稍作猶豫,他用力揮手,“成全他們吧!然后一起燒了!”
“是!”弟兄們答應著,快速去執行命令。不多時,山路上就傳來求饒聲和號哭聲。但很快,所有聲音就都消失不見。大伙用草繩將阿里的尸體捆在了馬背上,然后重新跳上坐騎,踏著月色去追趕大隊。
勝利帶來的興奮,讓所有人都忘記了疲憊。大伙沿途不斷更換坐騎,同時收攏被敵軍遺棄的無主牲口,當天夜里,居然趕了一百多里路。在第二天凌晨,就于一座無名的小山旁,跟大隊人馬重新匯合到了一起。
“怎么全都停在這里了,莫非山上困住了什么大人物?還是鎮守使另有安排?”駱懷祖的公開身份,是碎葉鎮守使帳下的掌書記,位置超然。所以,見大隊人馬全停留在山下不去繼續追殺敵軍,立刻低聲向前來迎接自己入營的任六詢問。
“奕胡,奕胡在山上。那廝逃得太慢,昨天后半夜就被我們圍困在山上了。鎮守使擔心天色太黑,弟兄們容易受傷,所以下令封死了下山的所有路口,叫大伙一邊恢復體力,一邊等待天亮!”任六聞聽,立刻眉飛色舞地回應。
“困住了奕胡?這個廢物,連逃命都不會,居然也敢打碎葉城的主意!”駱懷祖朝地上啐了一口,滿臉不屑地數落。
昨天從石軍一觸即潰的情形上,他就預料到奕胡這回恐怕要在劫難逃了!卻沒料到,奕胡居然這么快,就已經成了甕中之鱉!然而,再想想奕胡的實力情況和出兵的大致時間,心中也就一片透亮。
這種蕞爾小邦,向實力超過自己百倍的大國主動發起進攻,本身就是一種找死行為。奕胡甚至連個國王都不是,被大食和尚忽悠幾句,就敢領私兵冒險進犯碎葉,又怎么可能是個聰明人?
既然是蠢貨在犯蠢,過后賠上所有家底和自己的性命,就再正常不過了。只可惜了那些石國將士,稀里糊涂就被送入了一場根本沒希望打贏的戰爭之中,死后連尸骨都沒人收斂。
正感慨之際,耳畔忽然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緊跟著,一大隊騎兵在張寶生的帶領下,風馳電掣般沖向了不遠處的山坡。
“莫非奕胡見走投無路,準備拼死一搏?”駱懷祖楞了楞,本能地抬起頭,用目光看上騎兵們刀鋒所指。卻愕然發現,有一小隊粟特人,正用旗桿挑著一片白色的葛布,跌跌撞撞地向騎兵們靠攏。
“媽的,真是丟人現眼。”駱懷祖立刻就明白了粟特人的來意,忍不住再度朝地上猛啐!
作為齊墨的掌門,他雖然腹黑了一些,也喜歡忽悠別人為自己火中取栗,但心中至少有大事不成,一死了之的覺悟。像這種不考慮實力就挑起戰火,打不贏立刻就跪的行為,實在令他無法理解和接受。
擔心張潛心軟,輕易就放敵酋一條生路。罵過之后,他趕緊安排麾下兩名校尉,帶著弟兄們去營內安頓。然后自己不顧疲憊,胡亂收拾了一下行頭,就直奔中軍而去。才進了中軍帳門,就聽見張潛柔聲對人說道:“既然奕胡特勤是受了別人欺騙,才犯下如此大錯,本帥的確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是,弟兄們辛苦作戰,本帥也不能讓他們白忙活一場。這樣,你給奕胡帶個話,說本帥準許他自贖自身。他本人兩千兩黃金,麾下弟兄,他想帶走一個,作價二十兩黃金。只要他繳足了錢,本帥立刻讓弟兄們讓出道路,放他……”
“不可!”駱懷祖大急,三步并做兩步沖到帥案前,高聲勸阻:“鎮守使,兩千兩就放他走,豈不是太便宜了他?!過后其他小國得知,進犯碎葉鎮竟然如此便宜,即便打輸了只要交兩千兩金子就能脫身,豈不是一有人煽動,就會……”
“掌書記稍安勿躁!”張潛笑呵呵地擺擺手,柔聲打斷,“你回來的正好,奕胡麾下的佘拓達干說,他們之所以進犯碎葉,是上了大食講經人的當。我記得當初把你留下,就是為了捉拿一伙大食匪徒。卻不知道那個講經人,可否也在其中?”
“在,被我用手雷炸爛了,只剩下一具無頭尸體!”駱懷祖又是一愣神,氣哼哼地回應,“尸體我也帶過來了,怕爛掉引起瘟疫,已經派弟兄們用硫磺和鹽巴去處理了!”
“留著他作甚,燒掉,趕緊燒掉。張貴,你去!”張潛聞聽,再度輕輕擺手。仿佛大食智者阿里是死是活,都無關緊要一般。
“是!”張貴答應一聲,快步出帳。路過駱懷祖身邊之時,卻悄悄用胳膊碰了下后者的肩膀。
駱懷祖原本已經對張潛的表現有所懷疑,頓時,心領神會。卻不敢將態度轉變得太快,繼續裝出一幅不滿的模樣,叉著手提醒:“鎮守使,大食講經人已死,奕胡當然什么責任,都可以往他頭上推!但是,奕胡身為怛羅斯之主,還是石國國王的親弟弟,他如果心中對咱們碎葉沒起半點兒歹意,那大食講經人還能用蒙汗藥迷暈了他,然后代替他調兵遣將,攻入碎葉境內?”
“對啊,他殺人放火的時候,怎么沒意識到自己上當,打輸了就意識到了?”
“如果此刻他打進了碎葉城,他能幡然悔悟么?”
“掌書記說得對,鎮守使,賊人奸猾,切莫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
“鎮守使,別跟他們廢話。下令攻山,末將愿意做先鋒!”
在場的將領,反應都不慢。相繼揮舞著手臂高聲叫囂。仿佛張潛如果不同意大伙繼續進攻,他們就會發動兵變一般。
“掌書記請聽在下解釋!各位將軍,請容在下解釋。”下山來求饒的石國達干佘拓聞聽,連忙賠著笑臉,向四下拱手,“石國怛羅斯城達干佘拓,見過掌書記。掌書記和各位將軍有所不知,調遣兵馬進攻碎葉,的確是我家特勤親自下的命令。但是我家特勤年少,不知道人心險惡,又不幸拜了大食智者阿里為師。所以才此人的哄騙之下,犯下如此大錯。我家特勤,知道自己罪不可恕。然而,大唐畢竟是天朝上國,不會跟我們這些化外蠻夷一般見識。如果鎮守使能放我家特勤一條生路,非但昭武九姓,會廣頌鎮守使仁厚之名,我家特勤,也愿意拿出足夠的賠償來,以示悔過的誠意!”
“化外蠻夷?你說得倒是順口。蠻夷就可以胡作非為,如此,大伙都當蠻夷好了!以后,老子帶人去你石國殺人放火,也一句我乃化外蠻夷,就可以不受任何約束!”駱懷祖聽得連連撇嘴,但嗓門終究還是比先前小了許多。
“掌書記乃天朝貴胄,怎么可能是化外蠻夷?!”那石國達干佘拓臉皮也足夠厚,為了能讓奕胡活命,什么自輕自賤的話,都說得出口,“只有我們這些不讀書,不知道好歹的,才是蠻夷。但我們這些蠻夷,也知道大唐對周邊各國向來優厚。所以,發現自己犯下大錯之后,才抱著一絲僥幸,請求大唐將軍的寬恕。而不是選擇頑抗到底,跟大唐將士拼個兩敗俱傷。”
“你倒是拼啊,看看有沒有拼個兩敗俱傷的本事?!”任五聽得大怒,皺著眉頭叫嚷。
“你還是拼了吧,看看能拼掉幾個!”
“來來來,趕緊回去,讓你家特勤率部沖下來,大伙兩敗俱傷!”
張貴、史金等將領,也紛紛開口,對石國達干佘拓的威脅不屑一顧。
“不敢,不敢,我只是,只是不希望出現這種情形。我家特勤現在,根本沒有本事傷到諸位一根腳指頭!”那石國達干佘拓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果斷躬身謝罪。
“行了,他已經服軟了,大伙沒必要不依不饒!”見佘拓態度恭順,張潛也不為已甚,笑了笑,擺手制止大伙“痛打”落水狗。
“是!”眾將拱手退開,手按刀柄在兩旁站立,一個個,瞅著石國達干佘拓的脖頸躍躍欲試。
那佘拓被看得頭皮發麻,趕緊又訕笑著拱手:“感謝鎮守使寬宏,感謝各位將軍大度。我等回到石國之后,必然另有賠罪之物送上,以謝今日不殺之恩。”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說。你回去告訴奕胡,他本人兩千兩,他麾下將士,無論官職高低,一律二十兩一位。我要黃金,或者能跟黃金等值的珠寶。他想贖多少人走,都隨便。啥時候交齊了,啥時候我放他下山回家。”
“多謝鎮守使!多謝鎮守使!”那石國達干佘拓先是跪倒在地,千恩萬謝地給張潛叩頭,然后卻不肯立刻離去,而是死皮賴臉地笑著討價還價,“鎮守使容稟,兩千兩黃金雖然不多,可我家特勤如果只一個人下山,肯定無法活著返回怛羅斯。而再為其他將士贖身的話,我等手頭,我等手頭一時半會兒,恐怕湊不出多少錢來。”
“二十兩黃金一個人,你還嫌貴。你說你自己,值不值二十兩黃金!”張潛立刻皺起了眉頭,以手拍案。
“不貴,不貴,絕對值,絕對值!”佘拓嚇得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只是,鎮守使,我等昨天敗得太慘,隨身輜重都丟光了。能湊出特勤一個人的贖金,已經需要將山上所有人身上的財物搜個遍。根本不可能湊出更多。而如果保護的人太少,特勤在歸國途中出了錯,恐怕會影響鎮守您的威名。”
“這么說,本鎮守還有責任將奕胡平安送回怛羅斯了?”張潛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住不撇著嘴質問。
“不敢,不敢。但,但石國之內,說不定有人不希望特勤回去。而他們做了惡,肯定會胡亂栽贓!”佘拓口才的確便捷,立刻哭泣著,給出了最新解釋。“屆時,非但我家特勤沒有機會,真正改過自新。鎮守使明明大仁大義,卻也會背負上一個惡名。所以,還請鎮守使寬容一二,讓我等先少出一些贖金,剩下的,待回到怛羅斯之后,再想方設法為鎮守使補齊!”
“這樣?”張潛將信將疑,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最終勉為其難地點頭,“也罷,我準許你家特勤,交了他自己的贖身費之后,就帶一千親信下山離開。那一千人,可以攜帶鎧甲兵器一起走,我不收他的贖金,他算欠我的,可以打欠條!剩下的粟特人,也按照這個價格,他回到怛羅斯之后,可以隨時前來贖買!”
這個讓步,足夠巨大。登時,你石國達干佘拓,就感激地連連叩頭。
“但是欠款,要有利息!”張潛笑了笑,理直氣壯地補充。“而利息,我說的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石國達干佘拓唯恐張潛返回,連聲答應,“鎮守使盡管說,我等絕不還價。”
兩萬兩黃金,對于普通人來說,不是小數目。然而,對于一國特勤來說,卻是九牛一毛。所以,為了能盡早脫身,他當然什么利息,也敢答應。
張潛要的就是這一句話,笑了笑,推心置腹地說道:“我把條件撂到這,你可以讓奕胡想一想,愿意答應就答應,不愿意,我也不勉強。他帶一千人走,算欠我兩萬黃金。從今天起,每天利息是本金的一倍。從這里走到怛羅斯,快馬加鞭用不了六天。十天之后,如果他能把欠賬和本金,一起給我送到阿史不來堡,這次入侵之罪,就一筆勾銷!如果答應了,卻沒做到,這筆欠賬,我就找石國國王就討,無論經過多少天才能討到手,利息都照舊!”
“這,多謝鎮守使,在下這就去勸我家特勤答應。這就回去。還請鎮守使稍待。”達干佘拓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算出來兩萬兩黃金在十二天后,會變成多少。猶豫著拱手,請求張潛準許自己回去向特勤奕胡請示。
“你盡管去,但是一個時辰之內,如果本帥得不到回報,就會直接炸平此山!”張潛收起笑容,面沉似水。
“多謝鎮守使,鎮守使稍待,鎮守使請務必稍待!”達干佘拓嚇得兩腳發軟,連滾帶爬地離去,身背后,留下了一片哄堂大笑。
“鎮守使,他們會答應么?九千多萬兩金子,把石國整個石國賣了恐怕都不夠。”待大伙的笑聲都平息之后,駱懷祖走到帥案前,滿臉幸災樂禍地詢問。
“嘶——”中軍帳內,倒吸冷氣聲立刻響成了一片。在場將領只知道,石國肯定要賠一筆巨款。卻沒想到,兩萬兩黃金在十二天后,會變成九千多萬兩,一個個瞠目結舌。
“他肯定會答應,但是,他肯定不會支付!”張潛心里早有答案,笑了笑,高聲回應。
“那鎮守使你還會放他走么?”駱懷祖沒理解張潛的意思,皺著眉頭繼續追問。
“放,當然要放!”張潛又笑了笑,輕輕拍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放走他,我找誰去要錢?!”
的確,大唐沒有足夠的人口基數,無法長久占領蔥嶺以西的廣袤土地。
但是,在另一個時空,卻有一個人口基數遠少于大唐的彈丸小邦,建立了日不落帝國。
其玩法,很容易學。只要把被占領區的百姓,不當做自己的國民,并且手里能掌握一支領先于殖民地的強軍。
而現在,張潛手里的碎葉軍,恰恰滿足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