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彈指之后,張潛啞然失笑。
套路有些似曾相識,并且隱隱約約帶著熟悉的餿味兒。這不就是另一個時空常見的代理人戰爭嗎?還是他娘的2.0升級版,單向代理人戰爭。
在二十一世紀,個別大國因為不確信自己有實力碾壓對手,或者害怕挑起戰爭后偷雞不成蝕把米。總是自己躲在后面,唆使某個小國為自己沖鋒陷陣。
如果沖在前面的小國,成功咬到了對手一口,幕后唆使者,就可以大肆羞辱對手,宣揚對手外強中干,連個小蝦米都拿不下。如果沖在前面的小國被對手按在地上摩擦,它也可以跳起來指責對手的殘暴,然后煽動對手周圍的其他小國,一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老套路了,沒想到大食人在八世紀,就玩得如此嫻熟!
不過轉念一想,以大唐目前的人口基數和兵馬投送能力,遇到這種套路,還真難破解。就像這次石國入侵,如果被奕胡成功偷襲碎葉得手,大唐能出動的反擊兵馬,頂多是安西軍一部。而只要奕胡稍稍爭點兒氣,不被牛師獎一戰斬殺,大食人就可以距離之便,源源不斷地向奕胡提供支援。
都不用支援的時間太長,只要能超過一年,安西軍的后勤供應就會出問題。而這時,朝堂上的一些清流,不用大食人塞好處,就會主動跳出來建議大唐放棄碎葉。
即便牛師獎能夠斬殺奕胡,甚至反攻入石國。大食也沒有任何直接損失。而唐軍占領石國之后,卻組織不起足夠的唐人移居。用不了多久,石國百姓就會在大食傳經人的煽動下發起叛亂,逼迫唐軍不得不主動撤離!
想到這兒,張潛忽然有些明白為何武后當政以來大唐的勢力范圍就從波斯一路退到了安西,卻始終都沒有跟大食發生直接的國戰了。
未必是大唐不想打而是對方始終按照同樣的套路發動單向代理人戰爭,本國兵馬堅決不跟唐軍發生任何接觸。
他也忽然明白為何另外一個時空中,高仙芝明明生擒看石國的國王拿下了石國的都城拔汗那卻不肯見好就收,而是果斷撲向怛羅斯了。
未必是高仙芝貪功,而是眼看著大食人不斷玩套路,卻無能為力。這次好不容易能跟大食兵馬直面相對想要狠狠給大食人一個教訓。
只是高仙芝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的盟軍葛邏祿人,已經跟大食人秘密勾結在了一起,關鍵時刻,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那一戰,唐軍成功撤回安西的不足三千。
那一戰大食人自稱殲滅唐軍十萬整,大獲全勝卻沒敢追過蔥嶺。
隨后,儒家文化的影響力在西域日漸式微而大食教的寺院,卻在西域遍地開花。
“大帥小人沒說謊真沒說謊啊!大帥如果不相信小的可以把小的捆起來,放在城墻上。只要發現小的曾經跟石國人勾結,就直接砍了小的腦袋,小的死而無怨!”一直在偷偷察言觀色的蘇祿,被張潛臉上變幻不定的詭異笑容嚇得心里發毛,果斷又跪了下去,高聲哭喊。
“嗯?”張潛瞬間意識到,自己走神的時間有點兒長。笑了笑,輕輕抬手,“你起來吧,本鎮守使相信你沒撒謊。”
“大帥,小的愿意為大帥披甲而戰。”蘇祿擦了一把冷汗,低聲請求。卻不敢立刻起身,唯恐張潛一會兒又變了臉色,自己還得再跪一回。
“叫你起來,你就起來!本帥有重要事情,安排你去做,別磨磨唧唧耽誤工夫!”知道此刻自己越是給蘇祿好臉色看,對方越心懷忐忑。張潛皺起眉頭,低聲呵斥。
蘇祿的唐言說得雖然好,卻不知道磨磨唧唧什么意思。灰溜溜地站起身,低著頭,不敢與張潛正面相對。
而張潛,也的確沒工夫再跟此人廢話。抓起一根令箭,沉聲吩咐:“蘇祿聽令!”
“末將在!”蘇祿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快步上前,彎下腰,雙手舉過頭頂接令。
“既然黑姓吐屯伊里奇已經投降了石國,逃向碎葉的黑姓突騎施百姓,就不能再去追隨他了。你先找郎中處理一下傷口,然后拿本鎮守的將令,去城外收攏潰逃過來的突騎施人。”
“末將遵命!”蘇祿扯著嗓子答應,剎那間,欣喜若狂。
他只是一個小伯克,麾下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都沒超過五千。而吐屯伊里奇的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有兩三萬。按照張潛剛才的說法,這些逃難的突騎施人,不再屬于伊里奇,那么,他們的新主人,除了蘇祿還能有誰?
然而,事實證明,他高興得可能稍微有點兒早。張潛看了他一眼,繼續笑著吩咐,“收攏好了之后,青壯男女都歸你,你可以帶著他們,去凍城附近尋找草場,休養生息。本鎮守使會傳令下去,任何突騎施部族,不得向你發動進攻。但是,老人、孩子,和孕婦,你手頭沒有糧食,帶著他們也養活不起。本鎮守使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所以,你需要將他們全都平安送到碎葉城里來。”
“是!末將,保證不辜負鎮守使的信任!”蘇祿楞了楞,旋即,爽快的答應。
把老人,孩子和孕婦送到碎葉城內之后,他所能收攏到的突騎施人,肯定要縮水兩到三成。但是,張鎮守說得卻沒錯,他手頭沒有糧食,憑借收攏到的牲畜和打獵,根本養活不起老人,孩子和孕婦,勉強將這些人留下來,反而是累贅。所以,還不如從了張鎮守的意,給對方留一個好印象。
“如果有孩子的父母都在,如果他們舍不得孩子,他們可以帶著孩子跟你一起走。本帥只想救人,不想好心相救,反而被人怨恨。”張潛想了想,繼續吩咐,“如果只剩下了孩子和他們的娘親,或者他們的父親,你就必須將他們送進城里來。如果你做得好,本帥可以教你個捕魚的法子,以解你缺糧之急。如果你不識好歹,或者陽奉陰違,蘇祿,也休怪本帥知道后跟你翻臉!”
“大帥放心,小的可以對天發誓!”小伯克蘇祿嚇得又打了個哆嗦,趕緊作勢欲跪。
“都說了,你不用跪,用心做事就好!”張潛笑了笑,再度擺手,“去吧,別耽誤時間。跟你逃一起逃回來的部曲,也讓他們繼續跟著你。你們可以在城西三里處暫時安頓,需要藥材的話,一會兒本帥安排參軍去你那邊,你盡管跟他提就是!”
“多謝大帥鴻恩!”小伯克蘇祿到底還是跪了下去,高聲拜謝。然后,又重重地給張潛磕了兩個頭,才站起來,抓著令箭飛奔而去。
在西域,什么頭銜,土地,都是假的。只有部曲和族人,才是真的。有了部曲和族人,就可以搶占別人的地盤和草場,然后自封頭銜。而沒有部曲和族人,哪怕曾經是可汗,也早晚難逃一刀。
目送此人出了門,又快速掃視在場剩下的所有將校。遲疑再三,張潛又拿出一支令箭,交給了校尉任五。“任五聽令,半個時辰之后,你帶五十名親衛,去城外與蘇祿一道,收攏潰逃過來的突騎施百姓,盡量留下老弱婦孺。然后,帶他們去城里的新訓營暫時安置。”
“遵命!”任五大聲答應著,接過了今天交給自己的第二支令箭。
“原來的任務,你也不要耽擱。”張潛嘆了口氣,小聲叮囑,宛若老師在教導沒畢業的學生,“將突騎施老弱婦孺安置好了之后,盡量安排成年女子去毛紡作坊做工,如果有成年男子的話,就安排到鐵匠、車犁、水泥、琉璃作坊,讓他們盡量自食其力,并且能夠養活自己的孩子。”
這種時候,就顯出碎葉鎮缺乏人才的問題了。鎮守使行轅正堂之內,剩下的幾個校尉,要么姓郭,要么姓任,并且全是出身于任、郭兩家的家丁,忠心固然忠心,眼界和能力,卻是在有限得很。
好在任五跟張潛時間久,多少已經能跟上他的一些思路。先答應著點頭,然后小心翼翼地詢問,“莊主是想讓他們在城里做伙計,然后學著做唐人么?我會盡力讓他們看到,做唐人的好處。”
“他們本來就是唐人,只是不會說唐言罷了。你在城里找幾個機靈的通譯,教他們說唐言。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凡是能說三百句以上唐言者,一律按唐人對待。”
“是!”任五心領神會,拱了拱手,迅速轉身而去。
“大帥,奕胡遠道而來,不了解碎葉這邊情況,咱們可以逸待勞,埋伏在城外,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大帥,葉支城的黃姓突騎施,和橫山北麓的朱姓突騎施離碎葉城近,末將愿意攜帶大帥令箭,去召集他們迂回到千泉山,切斷奕胡的后路。”
“大帥……”
鎮守使行轅正堂內,僅剩下的幾名將校紛紛開口,爭先恐后地給張潛出謀劃策。唯恐張潛把自己遺忘,讓自己平白錯過一次建功立業機會。
到了此刻,大伙心里已經感覺不到半點兒緊張。相反,對即將到來的大戰,還隱約涌起了幾分期待。
道理很簡單,碎葉軍兵力單薄,戰斗力卻不差。如果石國起傾國之兵殺至,大伙的確還需要擔心碎葉城能否守得住。而眼下既然已經知道,石國頂多才殺來了一萬多兵馬,大伙擔心的,就不是碎葉城能否守得住了,而是殺敵之功夠不夠分!
“嗯——”張潛很理解眾人的心思,沉吟著又抓起兩只令箭。
對付單向代理人戰爭,在另一個時空,已經有人給他做出了很好的示范。那就是,以最干凈利索的回擊,將沖在前面的小國碾成齏粉。讓所有甘心充當炮灰者,從此之后都明白,大國之間的爭斗,根本不是他們這種小蝦米所能跟著摻和的。如果頭腦不清醒,會招來亡國之禍不說,還給全世界留下一個笑柄。
然而,還沒等張潛開始給剩下的幾名將校布置任務,城門校尉張寶,已經又頂著滿頭大汗跑了進來,“報,大帥。石國派來了一名信使,說有其國王的書信,要當面呈交給大帥。”
“信使?他從哪邊過來的?居然沒被逃難的突騎施人在半路上殺掉?”張潛眉頭再度皺緊,滿臉詫異地詢問。
突騎施牧人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吃了敗仗,很容易潰不成軍。但突騎施牧人單打獨斗,卻比粟特人強得多。如果石國的信使和潰逃的突騎施牧人,走的同一條道路,其沒有被憤怒的牧人活活撕成碎片,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他,他是個唐人,說一口流利的長安話。裝成商販,跟著商隊一起過來的。逃難的突騎施人不敢招惹他。屬下也差點就把他當了自己人,結果,他在城門口卻表明連信使身份,說要見您”張寶猶豫了一下,帶著幾分羞惱回應。
“唐人?還來給石國做說客!”張潛的眉頭皺得更緊,冷笑著撇嘴。“此人就不怕讓祖宗蒙羞?”
“大概是收了石國的很多好處吧!”,張寶咬著牙,低聲回應,“屬下以前在長安,可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大帥不想見他,屬下這就去宰了他,將首級掛到城墻上。”
“不急!”張潛又想了想,輕輕搖頭,“先領他進來,讓他遞交書信。”
“是!”張寶聞聽,立刻轉身小跑而出。不多時,又領著一名灰布纏頭,長須飄飄的老者走了進來。
那老者,雖然做了大食人打扮,卻長著一副標準的唐人面孔。自稱姓鄧,名廣化,先規規矩矩向張潛見了禮,然后雙手呈上了一只火漆封著的牛皮口袋。
唯恐他圖謀不軌,張寶接過羊皮口袋,用橫刀割開,從里邊取出另外一張作為信紙的羊皮,自己先用舌頭舔了舔,確信沒有下毒兒,才又將羊皮遞到張潛面前。
張潛定睛細看,只見羊皮上面,竟然用非常工整的漢字,寫了一封長信。而信的內容,則是石國此番出兵的理由:應大唐西域經略周以悌將軍的要求,出兵討伐突騎施人!
“你家將軍,不知道本帥已經殺掉娑葛,恢復了碎葉鎮全境么?”張潛沒心思繼續看下去,將羊皮拍在書案上,沉聲追問。
那鄧廣化被嚇了一哆嗦,卻不肯示弱。抬起頭,大言不慚地回應,“啟稟張鎮守,周經略當初跟我們石國的約定,是殺死娑葛之后,突騎施人以及碎葉城內的一切,都歸石國。大唐只拿回城池和土地。雖然娑葛是被將軍斬殺,但我石國,去年也的確陳兵于千泉山,威懾娑葛身后。是以,還請將軍遵守約定,暫時退出碎葉城,待我軍走后,再自己返回。以免我軍在搬走碎葉城內物資和驅趕突騎施人之時,與將軍的下屬,發生不必要的沖突。”
說罷,竟然仰起頭,兩眼直勾勾地看向張潛,等待后者立刻給予答復。
按照他對大唐規矩得了解,兩國交鋒,從不斬殺來使。而眼下碎葉城里沒多少兵馬,對石國完全處于劣勢。所以,他絲毫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并且表現得越囂張,能夠替石國爭取到利益越多。
誰料,張潛先是歪著頭,上上下下對他反復打量,仿佛他臉上長著一朵花般。隨即,猛地從腰間拔出了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