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初來乍到
第一卷初來乍到
(四十六章結尾處做了大修,昨天看得早的書友,建議掃一眼。以免銜接不上)
雖然一直宣稱自己是墨家子弟,并且今天在郊外還為了捍衛墨家的“榮譽”,跟盧藏用唇槍舌劍。然而,張潛在內心深處,卻從沒把墨家子弟這件事兒當真!
所謂秦墨子弟,只不過是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穿越者身份,故意編造出來的一個謊言。事實上,他對墨家的大部分了解,都來自于二十一世紀的網絡。而對墨家經義和墨家諸多先賢事跡的了解,則大多數來自于手機里收藏的論文。
這些支離破碎的格言和故事,用來在酒桌上胡侃,或者對付盧藏用這種找茬者,綽綽有余。卻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更無法指導他,如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和社會制度下生存。
然而,除了最近一直囫圇吞棗所學習的墨家,眼下,張潛卻已經找不到更好的理論,來支持自己的一意孤行。
內心深處,他在下意識地,排斥讓任琮來處理今天所遇到的難題。因為他隱隱已經預料到,任琮回來之后,肯定會將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內心深處,他也不太愿意為了這點兒小事兒,去麻煩張若虛。當最初的沖動勁兒過去之后,張若虛的身影,在張潛的腦海里就跟他又拉開了距離。
對方跟他只是一頓飯,一瓶花露水,一瓶風油精和一瓶萬金油的交情,并且后三樣東西,還是前天臨時找陶瓷瓶子灌制的樣品,沒來得及做任何精細化包裝。他不敢奢求,對方為了幾件禮物,就愿意摻和到自己的家事之中!
此外,內心深處,還有一股強烈的自尊,驅使張潛獨自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白天時剛剛自稱是秦墨嫡傳,還引經據典地在賀知章和張若虛等人面前,聲稱什么“儒家立之以言,墨者踐之以行”,等到晚上該自己“踐之以行”的時候,卻掉了鏈子!今后還有什么臉面跟幾位前輩來往走動,甚至坐而論道?
所以,今天這個問題,張潛必須自己來解決,解決的方式,還必須帶著點墨家色彩,或者說,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比較墨家!
雖然,雖然張潛已經清醒地認識到,所謂前輩的考校,乃是自己想多了。
考校,并不存在,但是,卻不妨礙他將今天的事情,作為自己來到大唐后的第一道考題。
這個想法,一經誕生,就于他腦海里扎下了根,再也無法遏制。
“紫鵑,取紙筆來!”在三分酒意,三分熱血和四分不服輸的執拗共同驅使下,張潛猛地一拍桌案,豪情萬丈地吩咐。
“是,少郎君!”發現張潛忽然間判若兩人,紫鵑楞了楞,回答得好生開心。
少郎君不再為如何處置管家的事情苦惱了,她就不用再為自家少郎君擔心了。至于管家、家丁和佃戶,究竟誰對誰錯,關她小紫鵑什么事兒?
“少郎君,您這是打算……”任全卻被張潛忽然振作起來的模樣,給弄得滿頭霧水,試探著向前湊了半步,小心翼翼地詢問。
“做題!”張潛看了他一眼,回答得意氣風發。
他不相信,自己連花露水和風油精都能研究一份山寨貨來,今天下午遇到的這點破事兒,還真能把自己給難倒!
反正最差結果,不過是所有佃租都不收了,以后莊子上的土地也不佃給外人了,直接拋荒了養野花和蜜蜂!
每年收上來的那點兒佃租,跟花露水的收益來比,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為了這九牛一毛,壞了自己的名聲,不值!
而佃戶們只要不在張家莊租地,再欠別人的債也好,活不下去也罷,就都跟他張潛無關了!
因果,因果,沾了才是因果。
如果連沾都不沾的話,自然就不成因果!
“轟隆隆!”窗外真的響起了雷聲,又要下雨了,神龍三年的雨水,特別地多!
“少郎君,下雨了!”聽不懂張潛說什么,也看不懂張潛的興奮從何而來,任全扭頭朝著外邊看了看,陪著笑臉地提醒。“崔管家,崔管家他們,還在門口跪著呢!”
“你出去,告訴他們都先回房間歇著吧,今晚,我沒功夫搭理他們!”張潛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吩咐。
“是!”任全如釋重負,立刻轉身走向屋門。
他看出來了,張少郎君今天下午在賀狀元跟前丟了面子,心中惡氣難平,所以才想將崔管家和張仁、張富兩個家仆一并掃地出門。
眼下張少郎在氣頭上,所以無論誰來勸,怎么勸,肯定都不好使。
而只要拖過今天,等張少郎君抱著紫鵑睡上一覺兒,肚子里的氣兒,差不都就該消了。
氣消了,自然也就會明白,管家是為了“殺雞儆猴”,才去拉王家的牛。管家完全是為了保護莊上的利益,毫無私心。
明白了管家的良苦用心,張少郎君自然也就不會再對管家處置得太嚴厲了。頂多是當眾罵上幾句,挽回一下丟掉的面子和被管家不小心敗壞掉形象而已!
正替崔管家開心之際,誰料想,身背后竟然又傳來了張潛的聲音:“且慢,任管事,順便幫我問管家一件事,這四周圍,究竟有多少人欠莊子的佃租和饑荒?然后,讓管家和張仁,張富回去仔細想想,他們今天錯在哪了?!”(注1:饑荒,是對債務的另外一種稱呼。)
“遵命!”任全聞聽,心情愈發感覺放松,腳步邁動如飛,就像忽然間學會了輕功。
沖著任全的背影搖了搖頭,張潛將目光轉向桌案。
紫鵑已經將紙筆取來了。
筆是他為自己專門制造的木碳條。用這東西寫字不如鉛筆舒服,也無法將字寫得太小,方便性卻遠遠超過了毛筆。
紙,則是大唐讀書人家常用的桑皮紙。比后世的A4白紙厚了足足三倍,表面也不夠潔白。但勝在結實,并且長度高達十多尺。從右到左一直寫下去,整張紙寫完再卷起來,剛好就成了一“卷”書。
張潛不知道中國古代提起書,總會分為多少“卷”,是不是因為唐朝的一部分書是卷起來存放,而不是裝訂成冊?
他沒時間,也懶得去猜。
帶著三分酒意,張潛將本該橫著展開的紙,直接調了九十度,由上到下鋪在了紫鵑快速收拾好的桌案上。
桑皮紙如瀑布般,沿著桌案展開,滑落,末端直墜于地。深吸一口氣,張潛提筆,懸腕,在桑皮紙的最上端,緩緩寫下了三組漢字,佃戶、管家、墨家。
放下筆,歪著頭,仔細端詳了這三組漢字片刻,他再度提起筆懸腕,在距離“墨家”兩個字四指遠的位置,寫了一個大大的“我”
“轟隆隆!”閃電透窗而入,將他的影子照在雪白的墻壁上。這一刻,他的影子宛若狂魔!
紫鵑被雷聲給嚇了一跳,趕緊跑到門口,召喚仆婦關好外邊的護窗。閃電和秋雨,迅速被隔離在木制的護窗之外,卻仍然有悶雷,連綿不斷。
“對?錯?”將一組簡體字和符號,分別寫在了“佃戶”和“管家”之下,張潛停住筆,再度開始沉思,伴著滾滾雷聲。
盡量拋開歌劇《白毛女》對自己的影響,他嘗試像對待考卷兒一樣,不帶任何感情地,思考眼前的難題。
站在維護雇主利益角度,崔管家只能說是把活兒干的太粗糙,卻沒犯原則性錯誤。管家的薪水是莊主發的,他必須盡可能地保證莊主家的收益。如果他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就對不起莊主家給他開的“高薪”,手底下的“員工”也會認為他軟弱可期!
而站在佃戶角度,如果交完租庸調之后,手頭糧食已經所剩無幾,他們肯定要想辦法賴掉佃租。因為租庸調是官府征收,官府對他們有很強的威懾力和傷害力。而出租土地的莊主,威懾力與傷害力,卻與官府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管家在必要時,一定要展示傷害力!一定會選擇某個拖欠佃租的佃戶,殺雞儆猴。
站在管家角度,全大唐的他們,都會做相似的選擇,只是采取的手段不盡相同。
而站在全大唐佃戶的角度,管家的做法,卻是無可饒恕的惡,且大錯特錯。因為管家收走佃租之后,佃戶全家就要餓肚子。管家拉走耕牛,佃戶全家就會斷了生計!
哪怕放在王氏這個特例上,雖然王田氏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情節,雖然王田氏在窮到交不起佃租的時候,還要供自家大兒子去讀書。她的做法,也有情可原。
不培養一個讀書人出來,王家的子子孫孫,就永遠都是佃戶!永遠不會有向上爬的機會!
誰都沒有資格,剝奪他們的上升空間,堵死他們的上升通道,即便他們是佃戶!
“轟隆隆!”雷聲伴著閃電從空中劈下,震得屋頂簌簌土落。這老天爺,也不知道被誰給氣到了,都秋天了,居然降下了雷暴!
紫鵑和剛剛完成任務返回屋子的任全,被雷聲和透過護窗縫隙照進來的閃電,嚇得頭皮發麻。而完全進入了考試狀態的張潛,卻對雷聲和閃電渾然不覺。
在“佃戶”和“管家”之間,畫了一張盾,和一把長矛。他繼續提筆,一路向下龍飛鳳舞。
如果不懲罰管家,管家接下來,肯定會變本加厲。佃戶們在管家的逼迫下,會越來越入不敷出,然后,賣牛,賣女兒,賣手掉中原本就數額不足的田產。
如果懲罰了管家,在缺乏養家糊口之資的情況下,佃戶肯定會效仿王氏,爭相拖欠佃租。甚至接下來還會出現像任全先前所描述那些得寸進尺的情況。
人都要先活下去,才能考慮道德與良心。這點,任全說得沒錯,只是張潛自己先前沒勇氣承認而已。
這種情況下,聰明一點的處理方案,是將管家狠狠打上一頓,挽回莊主的形象。同時,免除王氏一家的所有債務,再與王家解除租約。
如此,莊主就仍然是善良士紳。有了王家失去租賃資格的先例,其他佃戶也會慎重考慮,是如數繳納佃租,還是被解除租約。
相信,大多數情況下,佃戶們會選擇前者。
至于倒霉的管家,誰讓他拿了雇主的薪水呢,該背的黑鍋,他責無旁貸。
而王氏,是他家毀約在先,莊主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他們全家人以后的死活,與張家莊徹底無關!
雷聲漸小,窗外雨潺潺,寒氣透骨。
輕輕嘆了口氣,將心中剛剛涌起的同情,努力驅逐出去。張潛將目光轉向“墨家”這組詞匯下。
如果自己是墨家子弟,該如何做?
信手在“墨家”兩個字下面,寫出了“兼愛”,然后停住筆,他搖頭而嘆。
嘆過之后,卻又筆走龍蛇,寫下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隨即,報以更長的嘆息。
他對墨家和儒家的理解,只盡于此了。更深的理論,他沒有系統的學過,更無法拿來借鑒。
而如果按照“兼愛”這個理論來做的話,他就要重重懲罰管家,然后宣布免掉所有佃戶的拖欠,然后,再寄希望于佃戶們的善良,家仆們知道感恩,誰都不得寸進尺,誰都誠實守序。還有,還有老天爺盡快收起壞脾氣,賜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那恐怕就不是墨家,而是儒家所寄托的圣人之治了,實際上,儒家盼了兩千五百多年,都沒盼到。他們的最終解決方案是,讓把天災歸咎于皇帝。讓皇帝下詔書罪己,或者想辦法換個皇帝來當家。
至于這個最終方案是否有效,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少,民間積怨會暫時降低一些,莊主們受到的損失也會控制在力所能及地小。
而真正的墨家,按照張潛所知道的墨者先賢,在看不到圣人之治重現的情況下,則會分掉自己的田地贈給佃戶們,然后穿著蓑衣去自種自吃,從此衣不著錦,食無葷腥。
又信手在“墨家”這組詞匯最下方,畫了一件蓑衣,一把鋤頭。張潛苦笑著搖頭。穿越前的日子雖然過得一般,他卻每天都有肉吃。來到大唐之后,基本上也是無肉不歡。光吃素的日子,他想想就知道,自己根本過不下去!
至于自種自吃,他相信,用不了一年,自己就得活活餓死在田頭上。
很顯然,他這個墨家子弟,只能披一張皮,無論如何都不能身體力行!
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張潛再度將目光轉向“管家”這組詞匯,然后,咬著牙在管家之下,畫了一只鞭子,隨即,又把手改成了馬車。
目光快速掃向佃戶,筆落下去,則畫出了一只螳螂。
沒勇氣,也沒能力選擇做一個真正的“墨家”子弟,他好像就只能通過處罰管家來收買人心,并采用與王家解除租約,以儆效尤這個手段了。
然后,管家繼續維護他這個莊主的利益,佃戶們為了不落到被解約下場,只能盡快上繳佃租。然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不做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一句毫無人味兒的話,猛然竄入了他的腦海。(注:這句話,是明末大儒說起義者的。建議對方活活餓死,不要造反。)
窗外,雷聲更低,雨聲如鞭!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這就是最后結果,只要不改朝換代,莊主就永遠是道貌岸然的鄉賢。事實上,如果不是發生了革命,黃世仁也一樣活得有滋有味兒,快樂逍遙!
喜兒放火也好,裝神弄鬼也罷,永遠無法傷害到黃世仁分毫!
“啪!”猛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張潛迅速恢復了清醒。
在紫鵑和任全兩個驚愕的目光下,他揮動炭筆,在“管家”那組詞匯的末尾,迅速畫出了一只猩猩頭,然后,又狠狠地打了一個問號。
他比這個時代的人,多進化了一千三百余年!
他的確穿越了,但是,他卻不能比古人還古人!
目光迅速轉向最后一組詞匯,“我”。
咬牙,擴胸,然后,他在“我”字下面筆走龍蛇!
“轟隆!轟隆!轟隆!”雷聲又來,由遠及近。幾乎就懸在他的頭頂!
儒家錯了,無論皇帝失德不失德,莊主都要盡可能地收取佃租,保證自己的利益。
墨家也錯了,如果不能保證食物盡快豐足,財產盡快豐富。墨者再努力將食物和物質平均分配,大伙也不過是一起受窮而已!
沒有人愿意長久地過窮日子。平分掉的土地,很快就會落入其中某個佃戶和他的后代之手,然后,佃戶又變成莊主,又會雇傭管家,然后,開始下一個輪回!
所有人都錯了,無論佃戶,管家,莊主,還是帝王!
整個時代都錯了,包括老天!
而想改變這些,只能先改變眼前這落后的生產方式。
張潛是個冒牌的墨家子弟,卻是貨真價實的哲學系考研狗。并且在大學里的幾乎三分之一上課時間,學的都是哲學中最犀利,同時也最沒用武之地的屠龍術!
他不指望,也沒能力,用學過的屠龍術屠掉巨龍。
他也沒那個韌性和野心,去屠龍!
但是,他至少能依靠學過的屠龍術,改變自己所在的莊子!改變周圍,這幾十戶人家!
“轟隆!轟隆!轟隆!”窗外,雷聲又來了,伴著瘋狂的閃電,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撕碎,揉碎,然后重塑。
大唐,我來了!
一把屠龍刀,幾個簡體字,陸續出現在了“我”字之下。
“咣當!咔嚓,咔嚓,咔嚓!”風吹掉了一扇護窗,無數道閃電透窗而入。將張潛的身影,再度照得宛若狂魔!
任全和紫鵑兩個,尖叫著沖向門外,試圖重新安裝護窗。張潛本人,卻絲毫不為雷聲所動。
仿佛被閃電劈碎了一層沉重的外殼。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無比輕松。
放下碳條,張潛在燈下緩緩露出了笑容。
從現在起,對于大唐來說,他張潛不再是一個旁觀者。
從這一刻起,他終于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唐人!
如有侵權,請聯系:##g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