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分類:
任何的文化都是在經濟基礎之上的。
當農耕繁榮的時候,關外的土地對于掌握了權力的人而言,沒有絲毫的價值。
就如那高昌,若換做是從前,世族們對于攻打高昌是沒有太多積極性的。
那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跟我有什么關系?
即便是占領了高昌,那又如何?花費了這么多人力物力,還要駐扎一支兵馬,為了供應這些兵馬,需要源源不斷的輸送大量的糧食。
因而,某種程度而言,王朝興盛的時候,像高昌這種地方,若是天子的意志堅決,固然能夠占領。可是……那天下的臣民,都仿佛自己和高昌沒有任何的關系。
畢竟……絕大多數人,不會天天拿著一個輿圖,來看看大唐的疆土有多大。
而一旦朝廷衰弱,大家巴不得將浪費錢糧的兵力收縮回關內。
因為,除了讓輿圖上多一塊土地,讓邊疆安全一些之外,像高昌這樣的地方,和天下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關系的。
可現在……卻不同了,棉紡流行了,里頭有巨大的利益,百姓們需要穿衣,帶動了棉紡業的發展,商賈們開了作坊,需要棉花供應,現在世族們拿下了土地,開始種植棉花,這棉花種植出來,世族們發了財,商賈們也發了財,陳家跟著發了財,百姓們也有了穩定的棉布,可以用較為低廉的價格買來更舒適和溫暖的新衣。
這其中牽涉到的,是一個廣大的利益鏈條,從收租的陳家,到種棉花的世族,再到負責耕種和采摘棉花的部曲,到負責運輸的勞力,再到作坊里的工人。
未來,至少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直接或者間接的圍繞著高昌維持生計。
到了那個時候,若是高昌但凡出現一點風險,勢必要天下振動,朝野嘩然了。
即便陳家不出兵保護高昌,只怕那朝中的宰相和百官,都要急紅了眼睛,要求朝廷立即征發大軍,前往高昌了。
正因如此,西寧新城,這里人的風氣,卻和保守的長安人不同,正因為這里有大量的商賈,日夜進行貿易。商貿的繁華,讓遷居于這里的世族,也可從中分一杯羹。
也因為有人能從中牟取到好處,掌握了文化的世族子弟們,也慢慢的轉變了思維。
以往在關內的那一套儒學,顯然已經很不對這些世族子弟們的胃口了。
轉而有人開始崇古,即突然察覺到……漢儒的思想,似乎與自己契合。
這一下子的,公羊學的書,居然賣得格外的火熱。
這公羊學,乃是漢武帝獨尊儒術時的官方正統儒家學派,和當時漢武帝開拓進取的心思相契合,主張的乃是大一統、大復仇以及天人感應的思想。
說穿了……就是鼓勵儒生們開拓進取。
當然,之所以能夠盛行,也是因為不少人察覺到,公羊學比之當下的儒學,更適應他們現在的生存狀態。
他們從關內遷徙到了關外,生活環境已經改變。
因而發現,原有的儒經已經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了。
反而是公羊學提倡‘繼治世之者,其道同,繼亂世之治者其道變。’
這什么意思呢?
意思便是,萬事萬物,到了一定程度就要變化,國家、律法、百姓、社會風氣、信仰和行為,都會隨之而變。
唯一不變的,就是‘道’,所謂的‘道’,便是精神,只要精神不變,那么其他的東西你愛咋改就咋改。
于是公羊學的讀書人,掛在嘴邊的話永遠是‘通其便,使民不倦’,又或者是‘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復禮’。
大抵意思是,如果三代之內,就要改變法令,五代之內,禮儀方式就要發生變化。如若不然,百姓就要厭倦。
正因這公羊學開始慢慢的流行,以至于世族子弟開始愛好刀劍起來,他們往往請作坊專門定制名貴的刀劍,佩戴在身上,彰顯自己的主張。
在西寧市場,刀劍鋪子的生意格外的好,一日可以售出一百多柄刀劍。
且人們更傾向于那種裝飾少一些,卻鋒利的刀劍。一方面,是因為河西地廣人稀,出了城游歷,倘若沒有一把武器傍身,若是當真遇到了歹人,也可自衛。另一方面,公羊學比較剛猛,大抵教授的學問精髓就是:你得用道德去感化別人,如果道德感化不了,那就用你的語言去感染別人,如果語言也解決不了問題,那就用拳頭去解決掉提出問題的人。
當然,如果拳頭都解決不了,那就直接動刀劍就好了。
公羊學的文化人,大抵都是如此的做派。
當然,到了后來,這個學說之所以開始被統治者們打壓,也不是沒有道理。
一方面是天下已經開拓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經厭倦了戰爭,而你們公羊學的人成日都鼓吹今日要報復這個,明日要干那個,大家都很討厭。
另一方面是……雖然理論上而言,你先用道德和語言去感化別人,實在不成的話,就干死他們。
可是絕大多數公羊學的讀書人,顯然覺得前者比較麻煩,所以他們直接簡化了流程,省去了講道理和辯論的時間,直接干就完事。
這就導致當時的社會,因為剛烈得太多,動不動就玩刀子,造成了大量的社會性的問題。
最后……這公羊學慢慢的衰弱,直至絕跡。
畢竟……當王朝的擴張到了極限之時,公羊學也就慢慢失去了滋養它的土壤。
可西寧不一樣,人們渴望佩戴刀劍,渴望復仇,甚至還有人翻出舊賬,當初哪些胡人入了關,還有哪些胡人侵占了西域,不管,反正論證了就完事,總之我們被欺負了,要報仇。
這等強烈的情感,充斥著西寧的大街小巷。
以至于連天策軍中,都開始被帶偏了。
公羊學某種程度而言,其實是最適合天策軍的,此前他們就教授了讀書寫字,大抵通曉了大義,一群軍人,往往又比較粗暴直接,而長史鄧健,平日里也對他們多有一些教誨和啟蒙。
如今,不知哪個書生到處印了許多公羊學的小冊子,四處拿去免費分發,于是這小冊子被人帶進了營里,而后這公羊之學迅速的傳開了。
而那書生,牛叉就牛叉在,他知道公羊學的理論知識太多,一般人很難理解,所以他另辟蹊徑,大大簡化了學術的內容,實際上……鼓搗出來的卻是公羊學的傻瓜版。
這傻瓜版是最通俗易懂的,若是用一句話來概括,大抵就是:干就完事!
鄧健在軍中,看到最近軍中盛行的公羊學,也是一臉懵逼的,他讀了這么多書,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公羊學’,可偏偏每一次,給將士們授課的時候,大家提出許多問題,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個。
鄧健只好給他們講天人感應,給他們說大一統,講了一大通。
但是他很快發現,這些理論和學術上的東西,其實大家都沒多少興趣。
大家都是奔著干就完事去的。
畢竟有一種理論,支持你用最簡單的辦法去解決問題,而這簡單的辦法,恰恰是你最擅長的,這對于將士們而言,自然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鄧健很快就發現,好像將士們的思想開始偏離自己的預想,可此時,他卻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將他們拉回原來的軌道了。
生活環境的改變,對于人的思維轉變,是有著巨大影響的。
以至于……不少的世族子弟,思維上開始和商賈合流。
而這些,其實從報紙就可看出來,新聞報在關外銷量賣的并不好,大家不喜歡這里頭的內容。
反而在西寧這里,建立的一個四海報館,這四海報,賣的格外的火熱。
而四海報的內容,大抵都是從公羊學的角度,闡述一切關內外發生的事。
一支軍馬,火速的朝著西寧而來。
他們如當初的天策軍一般,先是動用了火車,抵達了朔方,而后一路西進,連續疾行了六七日,這西寧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
李世民最擅長的就是奔襲。
他曾經做到連續十幾日不斷的游走,而后對敵人采取突然的行動。
只是當初年輕的時候精力充沛,并不覺得疲憊。
可現在……李世民覺得自己體力已經有些不支起來。
夜里的時候,營地搭建起來,引燃了篝火,李世民覺得自己的兩胯已被磨破了,整個人氣喘吁吁。
而更慘的乃是張千。
張千非要跟著來,可后來他才發現,這樣的奔襲,真比殺了他還難受。
起初的時候他還騎馬,到了后來,不得不被人綁在了馬背上繼續前行。
以至于……下了馬的時候,人們將他的繩索解開,他便攤在了地上,紋絲不動,口里則是吐著白沫。
夜半三更時,張千躡手躡腳的到了大賬,卻見李世民正在自己倒水凈臉,張千連忙一個跨步上前,恭謹地道:“陛下……奴來……奴來……”
李世民拿著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回眸看張千,很是隨意地道:“你不是已經撐不住了嗎?難道還想要真照顧你不成?”
張千立即露出苦瓜臉,一副無奈的樣子道:“陛下……奴萬死,奴……也想不到這白日騎這么久的馬,竟這樣的辛苦,不過奴方才休息了一會兒,已是好了一些,陛下恕罪。”
李世民點點頭:“不必如此,來,坐下吧,朕自己凈凈手就好。”
張千便感激的欠身坐下。
李世民又道:“這是常有的事,馬上太顛簸了,久而久之,人若是實在撐不住了,會感覺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可是朕呢,又不能將你留在半途,這里可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若是有什么閃失,你便再也見不著朕了。不過也不必怕,你再顛簸個幾日,就差不多可以慢慢的適應了。人哪,都是熬出來的。”
張千:“……”
李世民又道:“不過到了明日,便要進入河西的境地了,哎……朕真的擔心啊,也不知那侯君集反了沒有,朕真是養虎為患,當初為何就沒有察覺到侯君集此人的狼子野心呢?若不是朕一直提拔他,他又怎么會有今日?哪里想到……此人竟是如此的險惡。”
李世民說到這里,臉色更是差的厲害。
他一臉鐵青,很是凝重:“若是此時,侯君集當真發難,只怕……陳正泰便算完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朕有什么面目去見秀榮啊。而繼藩,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唉……”
說到了這里,李世民搖搖頭,唉聲嘆氣。
張千便道:“陛下放寬心,郡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失的。而且……他狡猾……不,他聰明得很,一旦遇到了危險,就會跑的沒影了,奴覺得……他肯定能茍全性命的。”
李世民皺眉看著張千:“是嗎?可是依朕對他的了解,他定會死戰到底,與那侯君集拼死相抗。”
張千心里呵呵,默默地道:陛下,你對陳正泰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當然,在這個時候,張千是不敢爭辯的,只是干笑道:“想來就是如此吧。”
李世民依舊憂心忡忡地道:“哎……朕這幾日都在做夢,每每夢到陳正泰托夢給朕,說他被侯君集殺了,請朕為他報仇。這些年來,陳正泰為朕立下了多少功勞啊,可就因為朕誤信了侯君集,才有今日的彌天大禍。這都是朕的緣故啊……”
李世民處在深深的自責之中,口里又道:“明后日,我們可能就要抵達西寧了,到時我們奔襲到筋疲力盡,卻還需有一場鏖戰,真到了戰場上,朕可保護不了你。一旦遭遇到了侯君集部,朕決不能讓將士們休息,奔襲的精要,在于有備襲無備。一旦休息,便要誤了大事了。”
李世民似乎對于侯君集集恨極了。
而張千忙道:“陛下放心,奴絕不扯陛下的后腿。”
李世民點點頭,隨即吩咐:“你早些睡下吧。”
張千便起身,告辭而去。
等張千離開后,李世民獨自脫了甲胄,睡下。只是內心卻是依舊不能平靜,陳正泰的身影總在他的腦海里晃動,這令李世民焦慮不安。
直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拂曉時分,張千便又進賬來,見李世民神色不好,便道:“陛下,何不再休息休息,遲一些趕路亦是無妨的。”
“來不及了。”李世民已穿戴了甲胄,心急火燎地道:“侯君集必反了。”
張千不由道:“或許……或許還沒有呢?”
“呵……”李世民冷笑道:“朕早就傳詔他班師回朝,若是當真班師,此時朕的軍馬,也該已和他相遇了。可這沿途而來,哪里有侯君集部的影子?那是三萬軍馬,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敢抗旨不尊,那么……還不就是謀反了嗎?”
頓了頓,他便冷聲道:“傳令,大軍繼續進發,不得有誤。”
于是,他又馬不停蹄地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繼續向西狂奔。
這一路……都是荒無人煙,好不容易,到了傍晚的時候,一個塢堡卻是若隱若現。
看著那遠處的景物,李世民精神一震,此時,他其實已疲憊到了極點,先是命斥候上前,而是領著本部軍馬至這莊園。
而緊接著,卻有一人帶著數十個家眷,匆匆地迎接了上來。
“臣朱文建,見過陛下。”
“朱文建?”李世民皺了皺眉,沒什么印象啊!
這朱文建便連忙道:“臣出自江左朱氏。”
李世民一聽,臉色立馬鐵青起來。
他頓時想起是誰了,不就是那朱文燁的親眷?
江左朱氏,已是遷居至此。
不過因為朱氏得罪了不少人,即便是遷徙而來,分得的土地也比較邊緣一些,這莊園附近十幾萬畝地,都是朱家的,只是這里卻是離西寧有一些距離。
此時見朱文建惶恐不安的樣子,很顯然……這朱家因為朱文燁的壞影響還未散去,尤其是陛下突然帶著兵來,更讓朱文建心里惶恐不安。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李世民,卻見李世民坐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而后劈頭蓋臉道:“侯君集反了?”
啊……
朱文建聽罷,似乎反應了過來,是……是了……陛下是因為侯君集的事來的。
他心里松了口氣,隨即便道:“是,侯君集已反。”
李世民聽罷,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
這猜想的事已經成真,最后的一點僥幸也已經蕩然無存了。
李世民忍不住道:“陳正泰呢,陳正泰是死是活?”
“死?”朱文建詫異的看著李世民。
卻見李世民聽他一個死字,臉色就更加的難看了。
他本就疲憊不堪,承受了這么長時間的顛簸,此時身子一晃,竟有些搖搖欲墜:“死了?”
“沒死呀。”朱文建道。
李世民大怒,提起馬鞭狠狠的拍在了朱文建的頭上。
朱文建啊呀一聲,卻聽李世民怒不可遏地道:“這平生最恨的便是說話半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