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環繞著外墻斑駁的小樓。
小樓內的裝修,很古典,很傳統,秉承了德倫帝國簡單、保守的審美風格。
這是一個比較私密的會員制餐廳,距離耳語森林俱樂部也沒多遠。中午時分,整個小樓都被人包了下來,只有頂樓的一間最大的套間在招待客人。
服用了一劑秘藥,連續吐血帶來的內傷勉強被壓了下去。
臉色恢復了一點的威綸大法官換了一套正裝,一本正經的坐在長條餐桌的一端,手持刀叉,全神貫注的對付著面前大瓷盤中,一只油光水亮的炸豬手。
他應邀而來,出席午餐。
主人準備的午餐是標準的德倫帝國風味美食,而德倫帝國的美食,其實沒什么好評價的——無非是香腸,豬手,咸菜,土豆。
邀請威綸大法官共進午餐的正主兒,來自魯爾城的貝爾·容·伯格曼,則是坐在長長的餐桌另一端,靜靜的品嘗著美酒,對面前的食物無動于衷。
過了好一陣子,威綸大法官干掉了他的那一份午餐后,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端起了一杯陳年的葡萄酒,向貝爾舉起了酒杯。
“謝謝您的邀請……您,胃口不好?”威綸大法官目光閃爍,認真的觀察著貝爾的表情變化。
紅發碧眼,膚色略有點發黑,身材魁梧的貝爾同樣舉起了酒杯:“哦,沒錯,最近我的胃口,很糟糕……最近一段時間,我每天大半時間,都……靠它才能入睡。”
貝爾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然后抓起面前的酒瓶,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套房內,只有貝爾和威綸兩人,一個侍者,一個侍女都沒有……接下來他們要談的話,不能讓人知曉,一切也就只能親力親為了。
威綸大法官抿了一口磚紅色的酒液,放下酒杯,雙手手肘杵在餐桌上,手掌托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看著貝爾:“難以想象,是什么讓您陷入了這樣的焦慮……按理說,以您的身份,您應該無憂無慮,事事順心才對。”
“您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變得這樣。”貝爾將滿滿一杯烈酒一口干掉,然后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以你的權力和您的人脈渠道,您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變得這樣。”
威綸大法官咧嘴一笑,他耷拉著眼皮,不說話。
魯爾城距離帝都,乘坐火車不過是大半天的路程,兩地的交流很便捷,消息傳遞的速度也很快。
雖然帝國軍封鎖了魯爾城,對整個魯爾城大區進行了軍管,但是威綸大法官的身份擺在這里,他有足夠的渠道,打探到魯爾城內發生的事情。
比如說,曾經的魯爾城議會的主任議員貝爾·容·伯格曼,他現在已經是一介平民,他身上所有的官方職務,都被削掉了。不僅如此,他還同時面臨了三十幾樁民事起訴,以及兩三件很有點嚴重的刑事起訴。
那些民事起訴倒也罷了,無非是一些欺男霸女、狗屁倒灶的事情,以伯格曼家族的權勢和財力,無非是賠點錢,事情很輕松就能平息。
而那幾件刑事訴訟嘛……
從威綸大法官得到的消息來看,他不看好貝爾能夠脫罪。
除非能找到替罪羊,而且能夠有高手操控辦案流程,將證據鏈完美的轉移到替罪羊身上,否則貝爾怎么都要去監牢里熬上十幾年。
貝爾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他輕輕的放下了酒杯,開始自言自語的數落。
“一如您所見,我最近有點麻煩,有點落魄……不僅僅是我自己,整個伯格曼家族,都面臨了巨大的威脅,陷入了巨大的麻煩。”
“金錢方面的損失,倒是小事……伯格曼家族的火藥倉庫被炸毀,廠房、現貨、原材料,損失不小,可是這不算什么……幾份大訂單無法兌換,我們面臨了巨額的賠償,這同樣不算什么。”
“對于伯格曼家族來說,金錢的損失,不算損失。”
“但是我們沒能兌換的那幾份大訂單,讓家族在圈子里的信譽受到了巨大的損害……我們失信了,我們想要重建信譽,這會是極其漫長而艱巨的任務。”
貝爾嘆了一口氣。
“更重要的是,家族內部有叛徒,一些事情被人掌握了……伯格曼家族不得不接受一些條件,一些讓我們痛徹心扉,好似割肉一樣的條件。”
“家族,在魯爾城的權力被削減了大半。影響力,家族在魯爾城的影響力被削減了。”
“家族的護衛減少了七成,私兵隊伍被直接取消,家族工廠的民兵部隊,也被勒令解散……甚至未來家族工廠的生產工作,必須在帝國軍方的專門監督委員會的監視下進行。”
“我們采購的每一磅原材料的來源,我們的每一個制造工序,我們制造的每一磅成品的去向,都會受到軍方的嚴格監視。”
“還有,家族的所有賬戶,每年都要接受帝國稅務部門的檢查。甚至,家族賬戶的每一筆超過十萬金馬克的支出,都必須事先向監察部備案,提供這筆經費的使用說明。”
威綸大法官瞪大眼睛看著貝爾。
貝爾剛才所說的那些,他還真心不知道。
不僅僅是威綸大法官,他敢發誓,這些消息,在整個帝都,估計都沒幾個人知曉。
畢竟,魯爾城大區現在還在軍管階段,軍隊掌控了一切,具體的消息被嚴格封鎖。
魯爾城內正在發生的事情,如果帝國官方不做正式發布的話,外人很難打聽詳細。
“這么說來……你們的處境,會非常的……尷尬!”威綸大法官琢磨了一會兒,他本來想要用‘窘迫’這個詞,但是琢磨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用‘尷尬’來取代‘窘迫’。
因為威綸大法官想到了自己如今面臨的巨額債務。
這些魯爾城的超級容克,他們身家巨萬,他們有著幾乎花不光的金馬克……‘窘迫’這個詞,威綸大法官覺得,自己如今才是‘窘迫’,貝爾他們最多算是‘尷尬’吧?
“不,是危險,我們的境地,很危險。”貝爾很嚴肅的看著威綸大法官:“某些人,無恥的撕毀了她親自擬訂的契約,無恥的背叛了我們。”
威綸大法官抓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他不斷的眨巴著眼睛,想要離開這里。
該死的,他就不該接受貝爾的邀請……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的談話,會有點危險……不,是很危險。
貝爾瞇著眼看著威綸大法官,繼續說著話。
“眾所周知的是,在七十年以前,德倫帝國只有條頓,并無容克。”
“光榮的條頓,英勇的條頓,無畏的條頓,為帝國開疆拓土的條頓……啊,他們立功,封爵,擁有世襲的領地,帝國皇室保證他們對領地的私有權,他們享有各種讓人眼紅的特權。”
“最重要的是,帝國的各個部門,所有的權力機構,都被條頓們掌控。”
貝爾突然‘噗嗤’一笑。
“他們用刀劍,維護帝國的安全,為帝國打下了大大的疆土……刀劍的力量……呵呵,武力!”
“在梅德蘭大陸的文明還比較蠻荒之時,刀劍就是最強大的力量……只要你掌握了刀劍,你就無往而不利。對外,你可以用刀劍開疆拓土,對內,你也同樣可以用刀劍治國理政。”
“但是時移世易……”
“自百年前,冰海王國、圣希亞王國、尼斯聯合王國……當他們開始步入大海……”
威綸大法官咳嗽了一聲:“貝爾閣下,您想要給我上一堂歷史課么?很抱歉,雖然我的專業是法律,但是我的大陸通史和帝國近代史的成績也不錯。”
貝爾攤開雙手,無奈的搖了搖頭:“好吧,抱歉,非常抱歉,我承認,我最近有點……有點不安,有點抑郁……”
“好吧,好吧,一如大家都知道的,七十年前,因為帝國的衰落和內亂,國庫里連一百萬金馬克都拿不出來的女皇陛下,發布了‘容克恩令’!”
“我們這些依靠商業、工業、農業、礦業,積攢了巨額財富的富裕家族,只要愿意向‘報國基金’捐贈,就可以從無權無勢的平民,變成我們夢寐以求的貴族老爺。”
“容克財閥貴族,于是誕生。”貝爾盯著威綸大法官,緩緩說道:“曾經,我們這些容克家族的前身,我們擁有巨額的財富,我們卻好似豬圈里的肥豬,哪怕一個最低層的小小騎士,都能肆意的從我們身上割肉、吸血!”
“曾經一個從前線回來的,微不足道的退役軍官,帶著幾個黨羽,拎著刀劍,就能肆意的奪取一個擁有百萬身家的富商的全部產業……甚至是連同他的妻女一并奪走!”
“甚至是,曾經我們這些身家巨富的‘肥豬家族’,我們的直系族人,被限制無法離開我們的家族駐地……偌大的帝國,我們卻只能被圈養在自己的家鄉……無助的等待某一日可能落下的屠刀!”
“感恩女皇陛下的‘容克恩令’。”
貝爾冷然道:“感謝她的恩令,我們成為了貴族,我們……擺脫了圈養的大肥豬的身份,我們……”
威綸大法官幽幽道:“你們的族人,可以讀書;你們的族人,可以從軍;你們的族人,可以進入政府部門為官;你們的私人財富,得到了法律的保護;你們進入貴族院,你們進入各地議會,你們對地方事務擁有了話語權,而且……權力越來越大!”
貝爾直勾勾的盯著威綸大法官:“這是我們應得的待遇……我們,在帝國最動蕩、最窘迫的階段,捐獻了這么多……帝國的再次強大,是因為我們這些容克,而不是那些只會打打殺殺的條頓!”
威綸大法官撇了撇嘴。
對于貝爾的這個說法,他保留自己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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