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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0月中旬,有一個日本企業家在出訪美國的接待晚宴上,發表感想時說,“日本已經不需要向美國學習什么了,所有的一切,日本已經凌駕于美國之上。”
而這股自信的來源就在于當時已經勢不可擋的日本經濟和股市。
其實也難怪如此。
因為此時的美國,盡管在冷戰中即將戰勝蘇聯,但也因為國力消耗過多,看起來十分疲軟。
反觀此時的日本,不但挺住了《廣場協議》帶來的日元升值危機,和曾經讓全球股市瑟瑟發抖的“黑色星期一”,還借機橫掃全球金融市場。
1989年,日本經濟和股市幾乎達到了泡沫經濟以來的高潮,可以說是史詩級別的一年。
日本股市延續升勢真正迎來了全民炒股的時代,同時也讓東京證交所的交易傭金一舉超過紐約華爾街,登頂世界第一。
雖然日本當局礙于內外壓力,已經開始著手打擊股市過熱,推出了一系列金融緊縮政策,但日經指數依然我行我素,連創新高。
三月突破三萬三,八月突破三萬五,十月突破了三萬七……
此時的日本股市市值已經達到了美國的一點五倍,相當于全世界所有上市公司市值總額的45。
當下全球的十大銀行,有九家來自日本。
東京股市的總市值,力壓老牌金融市場倫敦,整個德國股市的股票加起來,市值還沒有日本NTT一家公司市值高。
在東京外匯交易市場,每天的成交量更是遠超紐約。
這一年,日本的對外純資產投資已經連續三年位居全球第一。
日本上市公司的經常性收益率也達到了創紀錄的18.8。
所以在一些學者和專家眼里,日本確實大有取代美國,稱霸世界經濟的勢頭。
不但有人在報紙上公開發表預測,說“日經指數馬上就會漲到六萬點”。
甚至就連前期一直提醒日本政府注意股市泡沫的經濟學家黑田東彥,此時也開始掉頭唱多。
哪怕是曾經一度唱衰日本股市的金融巨鱷索羅斯在此刻都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說“世界的經濟實力與金融實力,正在從美國轉移到日本。”
實際上,幾乎所有沉醉其中的人,都相信明天還有新的頂點。
尤其此時市值已經超過了美國所有證券公司總和的野村證券,本年底在四季度之初就就已經實現了五千億円的凈利,預計會實現超過百分之三十的凈利增長。
那么出于自身的利益所在,他們更是完全以牛市旗手自居。
所以他們自信滿滿的在報紙上刊登整版的廣告,公開反駁那些質疑日本股市過熱,股價虛高的人。
說唱空日本股市的人都是冥頑不化,就跟現在還相信地心說的老古董一樣,而把他們自己比作推翻了日心說的哥白尼。
對于一些投資者的擔心,野村證券的銷售人員經常說的話就是“在日本股票市場,是不存在萬有引力的”。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股價已經高到外太空去了,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得不說,股市的瘋狂,往往容易讓人們的內心產生畸形的膨脹,不斷忽略潛在的問題。
這就是當下的日本社會。
當然了,能讓野村證券對日本股市如此堅定看多的原因,除了當下高歌猛進的行情完全看不到一點不好的苗頭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野村證券對日本財界“交叉持股”這種特有體制近似于迷信的信仰。
更何況主導這一體制,并使其在日本金融界始終平穩運轉的主導人,原本就是野村證券的會長田淵節也。
所謂“交叉持股”的制度,主要特征是甲持有乙的股權,乙持有丙的股權,丙又持有甲的股權……
在熊市里,這個制度可以穩定股價,避免企業和證券公司因為資金需求急于賣出自己公司的股票,導致市場進一步看空,引發巨大的市場波動。
而在牛市里中,甲乙丙公司的資產會因此實現增值,意味著它們所持有的別的公司股權也在升值。
進而又刺激自身股價上漲,從而形成互動性上漲關系,也形成了泡沫性牛市機制。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交叉持股”可以視為日式資本主義的長處。
不但能夠變相對于發行股票進行供需調整,封殺股票下跌空間。
還強化了企業的股權所屬,避免了日本企業被外來者惡意并購的風險,是個可以讓股票持有者都能夠從中獲益的制度。
但是卻并不符合資本主義本來的機制。
像日本1965年的蕭條時期,時任野村證券統括部部長的田淵節也,就是用這個辦法來降低野村證券的庫存和債務,從而得以讓野村證券在之后的日本經濟復蘇期與其他證券公司拉開差距,一下子成為了日本證券界的領軍者的。
1970年左右,隨著資本自由化的發展,大量外資財團進入日本進行股權投資。
田淵節也同樣是用這個辦法,幫助野村證券的本土企業客戶們來穩定股東,避免被外資吞并的。
1980年之后,田淵節也又通過交叉持股的辦法使得日本股市始終處于凍結的狀態,為日本股市的走高創造了必要的條件。
總而言之,從20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野村證券在日本的股票市場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一方面他們通過向企業出售時價金融商品來推動直接金融時代的深化發展。
而另一方面,他們又遵循企業和銀行的要求,按照穩定股東極其日式的理念,努力維持股價。
也是因此,野村證券才得以在日本經濟復蘇期與其他證券公司迅速拉開差距,一下子成為了日本證券界的領軍者。
至于田淵本人,他對日本證券界最大的功績就是促進和推廣了交叉持股這種極具日本特色的機制,他就是那個日本財界眾所周知的“令股票凍結的男人”。
所以無論是野村證券內部還是日本證券界,大家都把田淵節也當成了下個世代能夠引領日本金融創新的領袖,把他稱作證券市場的大佬。
尤其當他接任北里喜一郎成為野村證券的董事長后,業內人士更是將其譽為“日本證券界的首領”。
幾乎每一個日本證券業的人都相信,只要有他在野村證券里坐鎮,只要有他一手打造的“交叉持股”的體制在。
那么日經指數就難有掉頭向下的那天,更不會發生持續下跌的重大股災。
他們幾乎是在迷信的相信田淵節也能憑借“交叉持股”的辦法把日本股市的股價永遠牢牢托住,日經指數從此只會向上,而不會下跌。
去年發生的“黑色星期一”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嗎?
全世界的股市都趴下了,沒有一個市場能逃開這場災難的。
只有日本經受住了股災的考驗,并且在極短的時間就恢復升勢,引領全球市場反攻了。
為此,日本的證券業別說普遍對日本股票市場的后市帶有盲目的樂觀,缺乏敬畏,對經濟泡沫刺破后的危險性缺乏警惕之心,更是從來沒人把美國人發明的“日經指數期貨”和“日經指數期權”這兩個核彈級別的定時炸彈當回事。
恰恰相反的是,當美國的摩根士丹利投行請日本人來坐莊,想要推出和發行“日經指數看跌期權”的時候,日本的證券業反而把精于算計的美國佬都當成了天大的傻瓜,認為他們基本上腦子是進水的。
因為在他們想來,日本的股票指數怎么可能會跌呢?
別說大家都在炒樓、炒股,一片火爆,日本的企業才是全世界最強大的頭部企業,全世界的投資者只要不傻就會把錢投在日本企業上。
而且就沖日本存在交叉持股的體制,也等于鎖死了大部分流通股,等于牢牢控盤了,根本不可能會跌。
所以日本人很高興地接受這個合同,也就是說日本人認為錢太好賺了,認為美國人一定會輸的。
特么美國人都是大傻帽兒,非要給他們來送錢,純粹是白白給我們交稅啊,日本的股市怎么可能會跌呢?
尤其股指期貨發行后不短的時間里,日本股市就沒有改變過方向,一直都只是單純向上,搞得股指期貨這玩意都成雞肋了。
大家下的都是多單,既沒有對手盤,也沒人開空單,似乎就更是從事實上證明了美國人的失策——股指期貨似乎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那不用說,基于同樣的思維邏輯,當野村證券港區營業部的總經理五島寬次把寧衛民要融券的事情,向總部的一位專務請示該怎么應對的時候。
想要做空某些股票的寧衛民也像美國人一樣受到了野村證券的輕視,被這位專務當成了異想天開的傻瓜。
“哈哈,他真的是這么說的?要做空EIE集團的股票,就為了實施報復?”
“是啊,還不僅如此呢,還有電通集團的股票,他也要融券賣出。”
“這還關電通的事嗎?怎么會?”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大概是電通公司和EIE聯手,一起做了對他不利的事,他很不滿……”
“哈哈,太有意思了。好久沒見過這么膽大包天的人了,居然想要憑他一己之力,就要做空兩家日本的大企業。真是佩服他的勇氣,當然,我更好奇他哪里來的自信……”
“那么……總部的意思到底怎么樣呢?對他的融券的要求是答應還是拒絕呢?”
“當然是答應了。為什么要拒絕?反正我們的股票拿在手里也只是拿著,借給他賣掉,還能賺手續費和利息有什么不好?”
“可是……EIE和電通那邊,會不會有意見?畢竟他們手里也有我們的股票。原先不就因為這一點,您才答應高橋社長,下令給他融資強行平倉嘛。”
“沒關系的,股票哪兒有那么容易做空的。EIE可是拼命買地的企業,股票只會漲不會跌的。相信高橋也懂得這一點的,所以我回頭跟高橋打個招呼就好了,他頂多會當個笑話。或許還會借機拉高自己公司的股價,或者公布一條利好消息,讓那個膽大妄為的家伙好看呢。哈哈。”
“那……他要求以一比二的擔保金比例來找我們融券。而且他還擔心我們沒有足夠的股票的給他,要求簽署優先對EIE和電通兩家公司的股票進行融券的獨家協議,我也可以代表公司和他簽訂嗎?”
“哦,他的胃口真的很大啊,看來是有一定的實力了。簽倒是可以簽,但我想知道他賬戶上到底有多少錢?有沒有這個必要。我記得我們持倉的EIE股票好像有百分之三之多呢,現在EIE市值都兩萬六千億円了,他要都拿走的話,那就是七八百億円啊。要是再加上電通,那恐怕得到一千五百億円了,他至少也得拿出來一半,他有這么多的錢嗎?”
“這個嘛,他還真有。”
“真的有?你不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即使一比一的比例他也出得起。”
“哦,作為一個華人來說,他可真是個幸運的家伙啊。他再次讓我有了新的認識。”
“這也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恕我直言,他在我們營業部的賬戶資料顯示,他自從開戶后幾乎就沒做錯過什么交易。除了1986年虧過幾筆,其他時間都是賺錢的,而且不是小賺,是大賺,短短幾年,資產就翻了上百倍。我就擔心,萬一他要是對的,那我們可就……”
這個時候,對于五島寬次來說,電話的另一端沒聲音了,似乎專務也在認真思考。
不過,沒用多久,對方就又給了肯定回復,語氣仍舊顯得輕松。
“沒關系,這件事就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好了。你不要擔心什么。他幸運?這幾年靠股市發財的幸運兒多了,光今年百富榜上的就有二十幾人是靠股市發財的,高橋治則不也是其中之一嘛。他是沒錯過,但高橋也沒錯過,我們更沒錯過。尤其我們的田淵會長更是不會錯。沒有萬一的。真正該擔心的人反而是他,你說,如果他真輸掉這么一大筆身家,會不會從你們營業部的跳下去?畢竟他賣出去之后,只要再漲個百分之三十三他就要爆倉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兒還就是這么有意思,當一個人在算計著什么人的時候,弄不好他自己也在被其他人算計著。
實際上,幾乎同樣的時候,耐心等候答復的寧衛民也在對佐川建一說著和野村證券的專務相差不多的狠話。
“只要他們敢死,我就敢埋。我們也打了很久的交道了。我做過的交易你心里都有數,我就問你,我錯過沒有?如果連一次沒有,那你擔心什么。相信我,你的心緒不定完全沒有必要。現在該擔心的只有我們的敵人。我就問你,如果你那個上司最后發現,他們從我們手里只賺到了手續費和利息那一點蠅頭小利,但自家的股票和交叉持倉的EIE和電通,卻因為我們做空而跌得一文不值,拿回來后直接需要面對上千億大概率永遠都撈不回的價值損失,他們會怎樣?是會哭還是會尿?會有人對此負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