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的國人可能想象不出八十年代的日本對于我們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那個時候,因為改革開放才開始沒多久,我們打開國門的第一眼,國人們就被來自日本的各種進口產品震驚了。
八十年代初期,日本全部的科技領域都是領先地位,造船、汽車、家電、電子、半導體,正在全世界范圍攻城略地。
松下、東芝、索尼、夏普、日立、三洋和三菱這些公司的產品放在全世界都是響當當的,更何況對于落后的共和國。
就像未來的華夏有華為這樣的遙遙領先,有能力改變世界的科技企業。
日本也有夏普這樣的液晶面板之父啊。
所以日本電器一進入華夏內地,立馬形成了降維打擊。
當時的大陸內地,誰家要是有三洋的洗衣機,松下的電視機,東芝的冰箱,那不僅僅是生活品質的象征,更是社會地位的標識。
哪怕經歷了泡沫破裂,到了九十年代,日本家電仍然是華夏內地市場上的俏貨。
那個時候,一臺松下二十九寸的彩電,可以賣到一萬五千八百元。
可我們的國人一個月才掙多少錢?
完全可以說,隨便一個日本家電,哪怕設計得再差,在華夏也是品質的象征,輕松就能圈到錢。
當時又有誰能想到,再過二十年,華夏內地的市場就已經基本見不到日本的家電了。
不但華夏內地市場看不到日本家電,我們華夏的家電反而占領了日本的市場。
甚至就連東京秋葉原一條街上,海爾、海信和美的的產品都堂而皇之的擺在主位,日本的產品則跟受氣包一樣被讓到了一邊。
這種逆襲的經過要不是寧衛民曾經親眼所見,他也不信,因為實在太魔幻了。
但這就是另一個專屬于我們東方大國的復興故事了。
反正這么說吧,正因為1988年秋天的日本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連這幾年經常性待在日本的寧衛民重新回來陪著妻子待產,都要被種種新變化看得瞠目結舌,就別提其他那些被他給弄到日本的人了。
像古四兒和龍潭湖公園的領導班子就是感同身受的一批人。
他們一起來到日本之后,先是在日本的東京待了兩天、然后又去了大阪、神戶和長崎、鹿兒島等地,連北海道和沖繩島也沒有放過,都是日本的沿海城市。
而在他們這行色匆匆的十幾天,他們除了吃飯和睡覺,僅有頭一天的下午和每天傍晚能上街轉轉,白天幾乎天天都在寧衛民的安排下去參觀水族館和海洋館。
可以說日程安排得很緊,相當務實了。
不比國內其他那種打著“考察”名義,實際上卻是公費旅游的團體。
但即使這樣,日本人的普遍富足也直觀地帶給了代表團極大的沖擊。
雖然代表團只是在日本待了不久的十幾天,看什么都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
但因為這種感受幾乎是無時無刻,通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不同城市的輾轉和衣食住行以及不同公共場所出入的體驗,一起構成的,根本無需你刻意留意,就能時時刻刻刺激你的精神。
像各種商店、商場、旅店、賓館、澡堂子,酒吧、餐廳、居酒屋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和便利店,還有電梯、地鐵、出租車、公用電話、高速公路、新干線、機場,這些城市基礎設施,非常立體的構成一個如同天堂一樣的美好世界。
對于考察團來說,他們留下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日本的城市方方面面都很現代化。
日本城市的街景,可以說就是一個霓虹燈的展覽會,充分體現出了“不夜城”這三個字的真諦。
這種震撼對于我們目前還需要節約用電,每周總有幾天要過過點蠟燭日子的國人來說,精神刺激有多么強烈是毋庸多言的。
哪怕是陳述平這樣,早就作為天壇園方副園長來過日本的人來說,重新再感受一次,也依舊心驚肉跳。
難怪幾十年后有人會這樣說——“不怪那一代人崇洋媚外,因為國內外的差距太大了,眼界越開闊就會越絕望,”這話其實是有點道理的。
尤其對于考察團最主要的目的來說,日本作為一個島國,原本海洋資源就格外豐富,也善于利用,到了八十年代日本民眾對休閑娛樂需求激增,水族館更作為家庭出游目的地興起。
所以日本在水族館和海洋館方面的建設方面,也同樣處于世界領先水平,讓考察團深感大開眼界,不虛此行。
實際上,此階段日本各大城市早已經有了不少場館,而且常設置觸摸池、夜間展覽等互動項目。
如長崎的為紀念擱淺鯨魚寶寶興建的鯨魚館,以鯊魚為主題展區的茨城縣大洗水族館,都是比較熱門的旅游地。
盡管對比日后,日本的水族館規劃面積,當下其實還比較有限。
基本上還都是三四層,一萬多平米的場館。
像未來比較有名的幾大海洋樂園——比如東京海洋樂園,八景島海洋樂園,大阪海游館,都沒開始動工呢。
但問題是我們國內目前壓根就沒有什么這樣的場所啊,除了一個三十年代建成的青島水族館再無其他,其展覽內容和設施更是不可與日本相提并論。
這個年代,能有幾個國人見過海洋生物的標本的?
就憑第一次親眼目睹鯊魚兇悍和海洋動物的表演,就憑第一次親手喂魚,喂海豚,親身與海豹和海獅親密互動,留影拍照,便已經足夠這些帶有學習目的考察團激動莫名,感到不可思議了。
此時再對照著寧衛民所提出的“龍宮建設計劃”去想想,這些人簡直快要興奮到起雞皮疙瘩的程度了。
因為寧衛民那些原先聽起來天馬行空的東西,他們已經在現實里都找到了實現的辦法。
不用說,龍潭湖的龍宮一旦成功建成,其實都不用做到日本這樣的水平。
只要學個五六成,就夠龍潭湖公園享譽全國,搖身一變成為行業翹楚的了。
在未來必然會引得八方游客前來。
更何況寧衛民有一些主意,比如利用水族館開海底餐廳,聘請潛水員扮演美人魚,是連日本人也沒能想到的。
這要是實現了,那就是全球首創,龍潭湖公園絕對一飛沖天啊,怕是連隔壁的京城游樂園都要比下去了。
那龍潭湖可就真真正正不再是一灘死水了。
要不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嘛。
有了寧衛民這尊神仙指點,龍潭湖也就養出了自己的龍。
至于那個平生最喜好玩兒魚的古四兒,他所感受到的精神刺激,更是所有人里最強烈的。
一是因為他出身社會底層,屬于南城胡同大雜院里長大的孩子,原本也沒見過太多的世面。
二來他是真喜歡魚,這是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唯一的人生追求。
然而他卻從沒想到魚還能這么養。
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能把這么多海洋生物各色水族聚在一起的場所。
這種認知的刷新,讓他已經產生了了一種飄飄欲仙,脫胎換骨之感,就像修仙的人在筑基境界,就看到了自己結丹后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太過激動,也太過歡喜了,身在日本的他簡直像泡在興奮劑里一樣,因為飄飄欲仙,大腦不斷分泌多巴胺,連生理狀況都有點異常了。
白天帶著寧衛民送他的攝錄機在水族館里拍個沒完,根本顧不上吃飯。
晚上想著念著白天看到的情景,也根本睡不著覺。
就他這種狀態,不吃不喝不睡覺,還兩眼放光,樂不思蜀到了連老婆孩子都快給忘光的地步,其實已經和某些特殊群體差不多了。
得虧日本警方沒注意到他,否則多半得做個尿檢才能排除嫌疑。
總之,這次日本之行,對于考察團無論哪一個人來說,意義都是相當重大的。
通過眼見為實,寧衛民打造龍宮的計劃,對他們來說再也不是什么紙上談兵,而是有了切實的把握,看到了未來的出路,每個人都在潛移默化中達成了一致的努力方向。
同志!
這個聽起來已經有些過時的詞,在考察團離開日本的時候,已經有了切實的意義。
甚至就連對于資金方面的擔心,考察團都不存在了。
因為最后一天的送別宴會上,寧衛民不但當面告訴考察團,他在京城說的投資一千萬金額,不是按照人民幣來估算的,其實是按照美元來估算的。
而且在宴會中,寧衛民還請來了三家有相應資質的日本建筑公司和設計事務所的代表和大家見面。
說他已經把相關方案跟幾家日本公司做了溝通,最遲下個月,這幾家日本設計事務所就會派人到京城去測量場地,需要龍潭湖方面在京城予以配合協助。
最終,龍宮方案會采用招標的方式,從幾家日本公司優中選優。
于此同時,對于龍潭湖園方,寧衛民也在催促陳述平這個園長,趕緊想辦法去走完程序,盡快獲得上級主管單位對這個項目的批準。
并當面拍胸脯地說只要項目立項手續批復,前期用于聘請日本建筑商,購買設計方案的二十億日元,就會馬上到賬。
這說明什么?
說明寧衛民辦事兒靠譜,他帶著此事必成的信念,出于對陳述平的信任,已經提前開始調動資源,來實際操作了。
更說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在需要的是龍潭湖公園方面必須上下精誠團結,趕緊使勁兒了。
否則,拖后腿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們自己了。
考察團的人現在幾乎個個都看明白了,這個項目比他們想象中還重要,還要大。
不但需要日本的建筑商提供關鍵部分的搭建服務,而且還需要國內的搭建商完成其余部分和主體性的雕塑美化工作。
資金投入龐大,時間周期不會短,怕是要至少兩三年。
那么自然不能耽擱,進展越快越好,越拖就越耽誤事兒。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考察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又是五天之后,龍宮水族館項目規劃書的初稿,被整個龍潭湖領導班子以寧衛民的規劃為基礎來豐富,給集思廣益地攢了出來,再由一把手陳述平親自跑到旅游局和園林局找相熟的老上司分別游說。
還有一份規劃書,則由喬萬林幫忙給送到了區政府給某位副區長過目。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京城首家現代化的水族館,或許也是全國的第一家,就要提前十年開始立項運作了。
不過世界上的事兒還就是這么有意思,寧衛民惦記借助日本的先進經驗和建筑技術開發旅游文化新項目,促進內地經濟發展。
同樣也有頭腦精明的日本人在惦記用大陸內地的廉價資源為自己生財。
而且有些創意,也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
就比如說,剛剛跑到海南洋捕圈了三十平方公里土地的日本國株式會社熊谷組,最近就又跑到了京城的十三陵水庫來物色另一塊被他們看中的土地。
來實地考察負責和當地干部溝通的是幾個港城分公司的職員。
港城特殊的歷史因素,讓他們許多人并沒有什么同胞的概念,反而覺得自己可以靠替外國公司效勞去獲得所需的一切,是比較幸運的事。
就像當下,他們站在水庫的旁邊賣力的忽悠著水庫和當地的干部。
“我們公司成立于1898年,可是全日本五大承建商之一,實力非常雄厚。有我們來投資的話,你們這里很快就會變成人滿為患的旅游勝地。”
“請問,那貴公司要在我們這里開放什么樣的景區呢?又準備投資多少資金呢?”
“我們打算投資游樂園啊,現代化設備的游樂園,還有酒店和餐廳,具體投資金額需要我們雙方簽訂協議,具體方案設計出來后才能估算。不過我個人覺得,這樣的項目,怎么也要幾千萬人民幣。”
“幾千萬?”
“這么多!”
當地的干部和水庫干部都嚇了一跳,他們也是真實在。
“我們這里窮鄉僻壤的,貴方就不擔心虧本嗎?”
那幾個給日本人打工的港城人聽到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為首的一個說,“這就不用你們操心了。我們這樣的跨國公司運作這樣的項目太有經驗了,只會賺不會虧的。再說了,你們這里雖然荒僻可也有好的地方。你看你們這里,山清水秀,空氣多好。距離京城也不算太遠,三十公里而已。那么如果我們再借助華夏人對龍的崇拜,蓋一座以龍為主題的水上游樂園,搞點水上項目,開通旅游巴士,怎么可能會沒有游客呢?京城人都會鋪天蓋地來玩的。”
當地干部和水庫干部立刻為這奇思妙想動容。
“哎,這個主意好啊。不愧是跨國大企業,真是有想法。”
“就是就是。有您這話我們就放心了。”
只是他們高興的確實有點早了,這時另一個熊谷組的雇員又說,“先別著急,有些事我們還是需要說清楚的。雖然是合作,可你們的情況,頂多也就出塊土地而已。資金方面和建筑技術方面大概需要我們熊谷組完全來承擔。甚至設備都得由我們從日本采購。所以我們希望,這個項目蓋成之后,前期盈利必須優先讓我們回本。分紅只有在我們回本之后才有可能進行,你們同意嗎?”
這句話立刻就讓干部們犯了難,因為窮太久了,誰不想早點見到錢啊。
“一點分紅都沒有嗎?就是少分點也行啊。”終于有人開了口。
可即使如此,熊谷組的人也有點不高興了,有人立刻補充。
“這個可不行。我們日本企業跟任何華夏單位合作都是這樣的。你們不要覺得虧,雖然前期可能幾年不能分紅,但我們還能給你們當地帶來就業機會,推動地方經濟,創造稅收呢。這個游樂園投資這么大,又不會是十年二十年的事兒,只要名氣打響,還愁沒錢賺嘛。如果不是我們來,你們這里會有人投資嘛,要往長遠來看嘛。”
于是,毫無經驗的干部們就又被拿捏了。
“這,說的也是啊。”
“那……我們回頭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