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皮爾卡頓是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的。
大師從年輕的時候就養成了高效的辦事習慣。
或許也是因為出于對好朋友亨利·拉卡米耶的關心,大師為他的困境憂慮已久。
如今既然從寧衛民這里好不容獲得了有可能解決問題的鑰匙,大師很是希望能馬上和他的這位好朋友當面會談,想要盡快把接下來的行動方案確定下來。
于是乎,時不我待,大師馬上撥打電話設法聯系上了亨利·拉卡米耶。
然后就帶著寧衛民驅車趕往,與之會面。
至于松本慶子,大師也只能滿懷愧疚地改變原計劃,延遲了接風宴,對她說聲抱歉,先讓高田美帶她回酒店休息了。
亨利·拉卡米耶居住的鄉間別墅在巴黎西郊,位于凡爾賽宮以西。
具體地點是巴黎大區伊夫林省圣萊熱,因為距離巴黎的市中心足有五十公里遠,哪怕是馬上開車過去,也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
這個別墅是一棟五百平方米的住宅,位于朗布依埃森林的中心地帶,有一條被樹木環繞的林間小路。
雖然不能算是太大,但這樣的別墅卻是個莊園。
不僅有美麗的房屋和花園,還有綠色森林和池塘,已經能夠滿足很多人的夢想。
更神奇的是這一路上,寧衛民都沒有見到普通的人家。
從巴黎的第七區開始,出城之后就只能見到豪宅和別墅、莊園,可以說瀏覽而過的上百處宅邸統統是高門大戶,就沒有小老百姓的住所。
哪怕是最普通,最破舊的房產,也擁有豪闊的大門和廣闊的圍墻。
這不免讓他倍感蹊蹺,心說難道法國人在八十年代已經富庶到這個地步了嗎?
總不會連普通人也能擁有這樣的大宅院了吧?
這也太讓人羨慕了。
幸好大師在他的身邊。
作為一個已經在巴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而且已經在歐洲時尚領域功成名就,和歐洲上流社會牽絆頗深的人、
皮爾卡頓在了解到寧衛民的不解之后,送算為他做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敢情巴黎根本就是「東貧西富」的格局。
無論從城市還是郊區,都是西邊住權貴,東邊住平民。
所以城市發展也是極不均衡。
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因為風向!
說白了,近兩百年來,幾乎所有歐洲主要城市的風都是從西和西南部吹向東和東北部。
所以在黑色濃煙滾滾的近代,歐洲的富人階層為了遠離煤炭氣體的污染,只會選擇上風口——西部,來作為生活的地方。
所以說都不是僅僅限于巴黎一地了,其實在整個歐洲地區,「東貧西富」的城市發展格局都是這樣定下來的。
直到兩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對此,寧衛民還真的不能不承認「存在即是合理」。
看來即便是再不可思議的現象,如果去仔細了解,也終會找到符合現實邏輯的解釋。
這還不算,為了消磨時間,放松神經,皮爾卡頓甚至一路上借助這些豪宅和莊園給寧衛民詳解了更多的歐洲「老錢」做派。
說來也有意思如果根據大師的觀點去觀察和分析的話,甚至可以明顯的看出這些富人之間的差異,以及財富和社會等級的差距來。
就比如住宅來說根本不用看住宅的外觀和內部,只憑車道、圍墻、草坪……就能知道哪棟豪宅的主人地位更高,財富更雄厚,或者是新貴,或者是悠久歷史的老錢世家。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按照皮爾卡頓的理論,富人的
階層里用以衡量這個群體等級高低的就是「不實用」原則。
越不實用也就越能體現財富的雄厚,地位的超然。
反之亦然。
具體來說,社會等級和財富等級越高人家,他們的車道也就越長。
長而曲折的車道,遠比長而直的氣派,其功能僅僅是為了炫耀和賣弄。
最有檔次的車道就是在「平坦的地面上拐來拐去的車道」了,這是標準的「老錢」門面。
倘若地面高低不平,存在小丘,迂回繞行便增添了實用價值故而要差上一等,不足以往前體現主人社會地位的超然。
這往往是大銀行或者歷史悠久公司的的掌管者,又或是基金會的管理者才會喜歡這樣的車道,畢竟他們的身上還難以完全脫離實用性。
而擁有又長又直筆直車道的人,恐怕只會是毫無底蘊的新貴暴發戶,這就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價值觀念和從小養成的認知來決定的。
且不光是車道樣式,車道的路面材料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淺褐色的礫石車道最佳,白色的稍遜,因為后者違背了要避免醒目和鮮明對的原則。
但礫石肯定優于瀝青而這無關于材料是否來自于自然,主要是因為石子需要經常更換,花費又多,還很麻煩。
瀝青柏油路是最下乘的,就因為太經濟實用,有錢人絕對不會用這種東西為自家鋪路。
至于圍墻,由于注重隱私是最高階層的標志,不但說明了這個階層其實普通人是看不到的,他們為什么會稱為「隱形富豪」的原因,同樣也說明了圍墻的等級是如何反應出住宅主人的層次的。
凡高于六英尺的圍墻就表明了主人是「老錢」,而矮墻和可以透視的圍欄則宣告了主人不可能是最頂級的社會層次。
如今甚至就連車庫也成了主人身份的標志,四輛車以上的車庫基本可以劃為名門望族的所屬物,在普通人的眼里和這些人看不見的宅邸一樣變得隱蔽無蹤了。
當然,最后還有汽車。
由于「老錢」喜歡循古的原則,而汽車的歷史又過于短暫,還不配進入古典風范的行列,所以頂層富人對汽車的選擇是比較隨性的,也不太在乎品牌。
除了考慮舒適性和安全性外,壓根就不會把汽車太當一回事。
這個群體唯一遵循的原則就是,階級地位越高,車速就越慢。
位居社會頂層的人是從來不需要趕時間的。
在大師眼中,喜歡快車的人無非兩種。
一種是為了想帶給女孩子刺激感的小伙子。
另一種就是充滿階級焦慮,自以為富足的中產者。
這兩種人看賽車的電影看太多了,所以認為開快車富有浪漫情懷,性感而刺激。
但實際上,要做上等人,就得開得慢,開得穩,悄無聲息沿著道路中央駕駛。
而且也要知道,哪怕在那些讓普通人艷羨和向往的那些汽車品牌里,也是有高低不同的。
像奔馳是格調最糟糕的選擇。
盡管汽車廠商標榜「高級」,但這種「高級」是庸俗的,是專供比弗利山的牙醫和非洲內閣部長,還有日本雅庫扎乘坐的汽車品牌。
所以哪怕是中產階層,也只有混得最糟糕的那種人才會買奔馳汽車。
至于比奔馳還要差勁的那就是越野車,無論多高級,但格調低,往往會傳達這樣的暗示——車主的居住地交通條件糟糕,就是最俗的高級轎車也不一定開得過去。
總之,頂層富人的核心精神就是奢侈和浪費,目的是維持體面和炫耀。
經常花掉本可以不花的錢,這就是社會地位的
象征。
聽完大師這番話,寧衛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盡管大師話里話外算是把他給「罵」了,好像是在從許多方面揭示他是個窮胚的真相。
但其實大師自己就是和他一樣務實的人,他們坐的車雖然有司機為他們架勢,但車子很普通,不過是輛半舊的雪佛蘭。
大師的真意也不難理解,其實不外乎是在為他描述客觀的基礎上,譏諷那些高高在上華而不實的群體罷了。
想想看,兩個白手起家的窮人,居然能有幾億美元來救高高在上的世襲貴族老爺,這是多么好笑的事兒。那到底是誰愚蠢誰聰明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師用最簡單的歸納和例子,就為寧衛民揭示出了歐洲富人群體的價值標準和審美。
也讓寧衛民一下豁然開朗,忽然間領悟到了許多前世不解問題的答案,并且感到受益匪淺。
說破了,對于喜歡奢侈品的人群而言,追求的肯定不是使用這些物品的實用價值,而是一種「可以炫耀的價值」。
人們肯在明顯昂貴的東西上所花費的錢,其實全都是虛榮的代價。
所以奢侈品的經營重點是必須給顧客炫耀的機會,擴大產品的知名度,營造出高門檻來,讓人買了就能擁有「有錢人的感覺」。
管什么實用性,用什么高端材料,都沒用,也沒必要。
只有越容易讓人看得見,認得出的奢侈品,才越好賣,而這也是路易·威登成功的訣竅。
不管最早LV的產品是不是講究實用性的,但未來不斷漲價的LV才是走在成為奢侈品最正確的路上。
畢竟沒有什么東西,比每天女人都要帶出們的手提包和標志性的LOGO花紋,更容易讓人一眼辨認出來的了。
如果再眾所周知,一個包的價格能頂上一輛豪車,可知這種包對虛榮的人的吸引力多大?
而從這一點上來說,寧衛民真該感謝皮爾卡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這老爺子給他上了頗有啟發的一刻。
目前還只叫做時尚業的奢侈品行業,要是說穿了,賣的根本不是產品,只是一種感受。
所謂物以稀為貴和饑餓營銷術,不外乎就是廣而告之后營造出一根高端標志物,讓蠢人們看得見吃不著,以至于廢寢忘食也要得到,好讓別人來羨慕自己。
為這個,寧衛民真的好好謝謝大師,讓他對這個行業的訣竅領悟的更深刻了。
不過即便如此,寧衛民似乎也低估了皮爾卡頓的用意,因為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大師其實想要委婉告訴他的還有亨利·拉卡米耶這個人和大師本人迥然不同的性格和偏好。
等于是提前給他打了一針預防針。
因為說實話,等到了地方寧衛民才發現,這位LV的四代目生活環境太奢侈了些,實在是把「老錢」的風格發揚光大到了極點了。
首先讓寧衛民吃驚的是這棟別墅只有一條用黃色石子鋪設的私人道路可以進出,圍墻是石頭砌成的,又高又大,還爬滿了藤蔓植物。
一個設計考究的大鐵門,從門后的木屋里出來了兩個專門的安保人員打開了這扇大門,皮爾卡頓和寧衛民共乘的車才得以進入。
然后就是彎彎曲曲的車道,在平坦的路上蜿蜒,諾大的草坪上還跑著幾頭鹿和幾十只白色的鴿子,池塘里游著幾只天鵝。
無論實質還是潛質,這些非同一般的家畜,都沒法讓人想到粗俗和謀利性。
當他們把車停在別墅門前,有專門的管家來為他們開門,走進別墅后,寧衛民發現這間別墅最明顯的特點,就是無論在壁角板,門的鑲板,以及類似的地方,都飾有不必要的曲線。
凡是看得見木頭的地方,都用深色而非淺色,力圖給人古舊的感覺。
屋里的地板肯定是硬木地板,而且還是拼花的。
地上鋪著手織的東方地毯已經到了差不多磨出線的地步,一看就是流傳了許多代的東西。
而無論大理石廊道,雕花的欄桿和扶手,黃銅門把手,都得需要人天天擦拭。
而這一切都如同大師路上所講述的那樣,體現出了房屋主人奢靡且華而不實的上流社會氣派。
但最讓寧衛民感到震撼的還是等候主人的起居室,這里裝潢精致而別致,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
除了墻上有著威登家族四代家族成員的畫像之外,在角落里,還鋪有獸皮,陳設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毛皮裝飾和箭。
用熟悉這里的皮爾卡頓的話說,這是一種貴族風格與天然格調的統一。
除此之外,還有洋溢著文藝復興古趣的硬石杯群藏,正是舊時名流華風的重要見證。
以寧衛民的判斷來看,恐怕贗品不多,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真東西。
到這個時候起,他已經有了明顯感覺了,就是即將要見面的這位主人,應該是個以自己顯赫家世和家族傳承為榮,卻又與世隔絕,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恐怕也正是這些因素,導致這個人眼界雖高,卻有點不通世事,所以分辨不出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才會上了別人的惡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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