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佐川建一的話,一下子說到了五島寬次的心坎里。
雖然完全不知道寧衛民是要干嘛,居然一次性就要提取出這么多資金!
這對五島寬次來說確實太過心驚膽戰。
但與客戶減少六百億投資相比,完全失去寧衛民這個極其喜好風險投資,而且資產排行第一的個人大客戶,才是五島寬次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隨即詢問佐川建一,「這件事你怎么不早說寧社長不會是真的不打算在野村證券進行投資交易了吧?」
他既是詢問,也是責備,剛才認同佐川的觀點是一回事,不滿又是另一回事。
實際上,無論出于什么理由,寧衛民此舉,對于五島寬次都不是好事。
毫無疑問的事曾經的第一客戶主動減少交易金額,對營業部下半年整體業績都影響巨大。
他要能和顏悅色心平氣和才叫怪了。
然而對于佐川建一來說理由卻早就想好了,這件事他和寧衛民私下里早就有過溝通,應付上司的任何詢問都不在話下。
「不是的,寧社長只是因為最近西方媒體的唱衰日股,認為現在的股價已經嚴重背離基本面,風險確實比較高。所以才會選擇適度套利變現,另尋其他投資標的,意圖分散風險。一旦股市發生比較大的調整,他還會逢低補倉的。否則的話他就不是減倉,而是全部清倉了。至于我為什么沒提前告知營業部,很抱歉,這也是寧社長的特別要求。總經理,您應該清楚,寧社長明日即將和日本影壇有"第一美女"之稱的大明星松本慶子小姐舉行婚禮。這種特殊的時候,日本各類媒體,都會為了花邊新聞緊盯他們不放。尤其寧社長想要減倉的股票金額不小。這無疑是一種不利因素。他既怕消息泄露,引起股價的變動,也擔心媒體額外解讀,引起不必要的輿論麻煩。您應該可以體諒的吧?」
佐川建一的話合情合理,讓五島寬次一時語塞,不由陷入了沉默。
周圍的氣氛也略顯尷尬,營業部的干部們個個屏氣凝神,讓舞池里傳來的音樂節奏顯得突兀。
不過沒多久就有人提出了異議,妄圖刁難者還是第二課的廣尾。
「那又怎么樣?佐川你不是第一天在證券公司工作吧。客戶的資金用途,雖說最終是客戶來決定的,可我們不是有建議的責任嘛。佐川,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你有盡到你的職責嗎?你看看現在的日本股市,哪有一點頹勢?明顯是贏面大呀。那些撤資的外國人現在是有苦自知,他們越是叫的歡,我們的股市就越漲得高。時代已經變了,你難道連身為日本人的驕傲和自信也沒有嗎?好,即使不談職業素養,你的職業經驗總不至于一點沒有吧,你的這位客戶要反悔了怎么辦?以后萬一因為踏空惱羞成怒,追究責任怎么辦?到時候又是糾纏不清的一筆賬。難道還要營業部替你解決問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這還不算,根本不容佐川建一做出解釋,第一課的課長也隨后跟進,幫腔發難。
「佐川,其實剛才你的理由也很牽強啊。就算是客戶有這樣那樣的顧慮,可把賬戶里的這么多資金轉走了,不是一件小事,對客戶而言也不輕松,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你的客戶賺了那么多,光資本利得稅,就要繳納數十億円吧?那你覺得客戶把錢轉走了,還有可能再轉回來嗎?到底是你太幼稚,不懂得分辨,就盲目相信客戶的借口?還是你壓根不作為,在有意敷衍了事糊弄營業部?我不相信你看不到其中不符合邏輯,左右矛盾的地方。更何況你的客戶才剛剛接受了營業部祝賀和饋贈,作為個人資產第一位的客戶收下了一輛價值四千萬円的勞斯萊斯,這么快就把資產減倉了,這不太合適吧,好像有占便宜的嫌疑啊……」
說,第一課和第二課兩個課長這就是明著在給佐川建一下眼藥。
一看就知道是派系內斗。
但問題是,他們說的也確實有幾分道理,煽動性很強。
畢竟這個年代,日本股市證券交易有著特殊的時代烙印,有些這個年代大家習以為常的事兒,其實是很不正常的。
首先,在證券交易所的交易時間內,銷售們和客戶之間進行買賣交易的聯系,全部通過電話。
所以在有些營業部為了追求業績,想方設法鼓動客戶做頻繁交易時,常會產生「當時我是這么說的!」,「當時你可沒這么說!」,這種說不清的糾紛。
特別是市場波動大的時候,銷售們被大量客戶的買賣需求追趕得屁滾尿流,有時還會被客戶追究虧損的責任。
幾乎都是些糾纏不清的無頭案。
不過只要發生之后立即向領導報告,之后一般就都會由公司來解決。
但就算糾紛解決了,這個營業部上上下下,挨總公司一頓臭罵終究是免不了的。
不想挨罵,或者是嫌麻煩不想把事情搞大,結果往往得自掏腰包來填補客戶的虧空。
其次,因為不是信息時代,大部分的日本人都缺少證券行業的真確認知和金融常識。
好的地方是,這年頭的人容易被證券公司的銷售人員忽悠,稀里糊涂就把錢投到股市了。
但壞處是,客戶往往不講理地要求的證券公司包賺不賠。
而且越是高凈值的客戶越是如此,一賠錢就會找證券公司來問責。
遇到這種情況,證券公司迫不得已,也只得搞搞內幕交易,弄些「救護車股票」給受損的客戶回血。
那么反過來也一樣,如果客戶在好行情下踏空沒賺到錢,也會有人怪罪到證券公司頭上。
說白了,這年頭日本的證券公司不好干,很多時候銷售人員都是左右不是人,必須要有點舌燦蓮花的本事,和厚臉皮的能耐。
最后就是日本是一個高稅收國家,資本市場是應美國爸爸的要求放開了。
可寬進嚴出。
想來日本吃肉的人,要想把錢從股市轉走,其實比從賭場拿錢走要難得多。
往往巨額的資本利得稅,就能剝下贏家的三層皮來。
尤其是像寧衛民這樣賺大了的贏家,即使他的股票除了個人賬戶,大刀商社的賬戶,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港城離岸公司來投資的。
即使共和國和日本在1983年就稅收政策簽署了特別協定。
但他要想把錢從日本的故事順利拿走,弄到其他的國家去,依然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套現要繳稅的,沒有上百億円這么夸張,但幾十億円也是免不了的。
所以伴隨著這兩個一前一后的嘲弄,五島寬次身上的白花花肥肉也微微顫動著。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被兩人說服了,這是暴風雨的前奏,意味著他真的動氣了。
即將會有更大怒火爆發在佐川建一身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背刺二人組」的理由充分歸充分,配合得挺不錯,可架不住佐川所做的準備更充分。
他又不是傻瓜,職業經驗也有,而且還和寧衛民親密無間地勾結在了一起。
兩個人面談的時候,對于有可能出現的阻力早已有過充分演練,這些阻礙和質問都在預計之中。
所以根本沒給五島寬次發飆的機會,好整以暇的佐川建一就做出了有理有據的反駁。
「你們不用這么陰陽怪氣的,你們這些問題我都可以做出解釋。首先,寧社長
是個外國人,他在日本東京就有好幾處房產,好幾家公司,股票投資不過是他資產的一部分而已。」
「你們可不要把他當外行,像他這樣的人,有見識,有眼界,他的投資決策從來不假別人之手,遠比那些投資專家高明得多,否則也不會短短幾年,就這么輕而易舉成為我們營業部個人投資金額排名第一的大客戶。」
「同樣的,他也有更多的投資選擇。那么對他來說,拿一部分投資去海外做些別的投資,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嘛。他又怎么可能會反悔?即使踏空日本股市,他判斷錯了,對他來說也不是不可接受的。誰能知道,他在海外不會賺更多的錢。投資理念完全不一樣好不好?人家是真正的富翁,國際炒家,世界公民,不是我們日本土生土長的土財主。」
「至于有人懷疑他的錢是付出巨大代價轉走的,不會再輕易回來,或者認為他接受了營業部贈送的豪車,就不能做出投資調整,這就更是短視且無知的想法了。沒錯,寧社長從我們營業部提出這筆錢是投資海外不會回來了。可并不意味著他在日本本土就沒有后續資金再繼續加碼炒股了。」
「好好想想,人家是有實業基礎的好不好?除了擁有壇宮飯莊這樣位于銀座的高檔餐廳,寧社長名下還有經營拉桿旅行箱的商社和位于麻布地區書店。這都是源源不斷的資金供給。更別說他還有許多銀行業的朋友了。貸款上千億円也不是問題。問題是我
們營業部是否值得人家托付和信任。」
「更何況寧社長就賣出股票一事,已經和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通過氣了,作為陪同人員,我當時也在現場。我親眼看到寧社長對北茂社長解釋把阪和興業的股票從百分之五減倉到百分之二,是暫時性的投資調整,他表示還很看好阪和興業的未來發展,有機會還會補倉買回來,而且堅定支持北茂社長以理財技術為主的經營方略。所以就連北茂社長本人都對寧社長減倉表示理解和信任,難到這還需要懷疑什么嗎?」
「反過來,我倒有幾句不太好聽的話,不得不說了。總經理,對于寧社長這樣的客戶,我們的兩融業務,收取的利息可有點高啊。現在銀行的利率都低到什么程度了,據我所知,寧社長最近從住友銀行剛剛以百分之三不到的年利率貸到了幾十億円。照我看,寧社長把這件事告訴我,就是代表他有點不滿了。所以也就難怪寧社長非要徹底還清營業部的全部融資額度了。這不是很正常的嘛。既然有這樣廉價的融資供給,又有誰愿意白白多支付百分之五的利息?」
「總之,我認為寧社長這個人相當精明。他的減倉舉措,就他的身份和資產而言,完全正當合理。完全不需要胡亂猜疑。真要說有什么可擔心的,就是對于這樣優質的顧客,我們的服務在某些方面沒能及時根據市場的行情做出必要的調整和跟進,存在一定程度疏漏,很有可能會讓他產生不滿。」
「不過,幸好我和寧社長相處的還算不錯,很受他的信任。他許多事情都愿意和我商量。想來有我來盡力維護,這個客戶還是應該可以維護住的。只要總經理能給出更合理的融資利息,再適當表示表示,我相信寧社長今后還是會繼續倚重咱們野村證券。在合適的機會下一定會主動增加投資額度的。」
好嘛,佐川建一的這番長篇大論的話可著實厲害。
不但全方位化解了兩個同僚的攻擊,反而還倒將了營業部和總經理一軍。
照他這話里話外意思,明顯是炫耀客戶的信任,在顯擺自己業務能力,給自己擺功勞。
尤其是在營業部剛剛送給他的客戶一輛勞斯萊斯的基礎上,他居然還想著營業部繼續給他的客戶好處。
簡直把客戶的利益維護到了極點,卻對營業部的付出毫不心疼。
他是真敢開口啊
如此一來,一時間,佐川建一清奇的腦回路,不但讓五島寬次已經到了嘴邊的怒斥罵不出來了。
甚至讓所有人都聽得愣住了,半晌都無人說話,只是默默吃驚。
不為別的,雖然佐川建一解釋理由聽起來的確很充分,可不知道為什么,大家聽著總覺得哪兒有不對的地方。
何況這個家伙公然在這個時候為了客戶,和所有人唱反調,就是再有道理,也得罪了同僚,等于打了總經理的臉。
即便是這次僥幸過了關,也為自己日后埋了雷,怕是要被時時穿小鞋了。
于是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投射到了五島寬次的臉上,看他會選擇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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