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去遲了,司硯齋已人去樓空。云公子每次指定要的那種紙,也全部被銷毀。”天樞回稟,“調查過,司硯齋的掌柜原是南楚人氏。”
南楚,那就是宋清羽當皇帝之前就出現過的。
“主子,屬下到護國寺那邊確認過,云公子送過去的佛經和畫像,其中有一些被替換過,但因為沒有人翻閱那些東西,所以寺里一直沒發現。”玉衡回稟。
“知道了,那兩處都派人盯著。”南宮珩說。
開陽進門,身后跟著一個垂著頭的小丫鬟,是原本伺候云修的岫煙,這名字也是云修為她取的。
岫煙戰戰兢兢地跪下,身子都在顫抖,六神無主的樣子。
“把云修每天做什么,事無巨細講一遍。”南宮珩不怒自威。
岫煙聲如蚊蚋,“公子他每日只是……”
“大點聲!”開陽皺眉。
岫煙身子一抖,“公子他每日多在房中……看書,抄寫佛經,作畫……也沒別的事……”
“近日,云修跟府里什么人接觸過?”南宮珩問。
岫煙皺著眉頭,“只老夫人,宋公子,宋夫人……”
“確定嗎?”南宮珩再問。
岫煙突然瞪大眼睛,“今日……今日早些時候,奴婢推公子到竹林去散步,碰上了洛老爺和洛公子。”
南宮珩眼眸微瞇,“何種情形?”
“是……是偶遇,迎面碰上,洛老爺給公子和洛公子做了介紹。”岫煙說。
“洛宇跟云修,可講了什么話?有過什么接觸?好好想,慢慢想,把當時發生的所有事,不管你認為是不是無關緊要,都講出來。”南宮珩說。
岫煙皺眉,“當時……當時是洛老爺在介紹,公子和云公子只是簡單打了招呼,都沒說什么,公子素來不愛說話……等洛老爺帶著洛公子走了,奴婢也推著公子回去,然后……”
“然后怎么?”南宮珩問。
“然后,公子腿上放著的一本書滑落到地上,奴婢去撿起來,就推著公子離開竹林了。”岫煙說,“奴婢能想起來的就這些,沒有別的事了。”
南宮珩一個眼神過去,開陽讓岫煙起身,又帶著她離開了。
“主子是懷疑那個洛宇?要不要派人盯著?”天樞問。
南宮珩搖頭,“此事不要聲張。”話落起身去找風不易了。
風不易頂著黑眼圈,頭發亂得像鳥窩一樣,又是一夜未眠。因為昨日洛宇失憶的針法解不了激起了他濃烈的鉆研欲望,別的事不論,他在醫道上,素來的信念就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小風風。”南宮珩進門。
風不易眼神迷離地抬頭,“干嘛?有事說,沒事滾!”
“導致洛宇失憶的針法,好解嗎?”南宮珩問。
風不易沒好氣地說:“只要知道那個老賊是怎么走針的,找對穴位,一針下去立刻就能解!可惜我想到的可能性太多了,無法確定,你說好解不好解?”
“對端木尹的人來說,好解。”南宮珩點頭,眸中暗光閃爍。
洛璃來找風不易,到竹樓門口,迎面碰上了出來的南宮珩。
“阿珩。”洛璃臉上帶著笑,拱手,“我兒的事,真是太感謝你們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南宮珩微笑,“好。洛叔找小風風有事?”
洛璃笑著搖頭,“倒也沒事,只是想再當面好好謝謝他!”
“他在忙,我也是被趕出來的。”南宮珩說。
洛璃愣了一下,“這樣啊,那我就不打擾他了,改日見面再說。”
“我有話想跟洛叔聊聊。”南宮珩對洛璃說。
洛璃神色一正,“好。”
葉纓和葉翎都去了薛氏那邊開解她,還要安排云修下葬的事。雖然可以肯定云修早被換了芯子,但這身體,的確還是云家的血脈,薛氏的兒子。
洛璃跟著南宮珩進了湖對岸的竹樓,南宮珩給他倒了一杯茶。
“阿珩,有話直說就好。”洛璃直覺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太對勁。
南宮珩落座,神色如常,“洛宇身體如何?”
洛璃笑著點頭,“雖然沒有外傷,但他之前被用了許多迷藥,所以這一時半會兒身體還是有些虛弱。失憶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但也不是壞事吧。跟從前一樣,不愛說話,過些日子跟你們熟悉了,能讓他開朗健談些就好了!”
南宮珩沉默了片刻之后,看著洛璃問:“洛叔真覺得,那是你的兒子?”
洛璃神色大變,“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那當然是我的兒子!”
“洛叔別激動,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即便一個人失憶,有些習慣性的動作和說話方式也不會改變,洛叔覺得,如今的洛宇,真的沒有問題嗎?”南宮珩問。
洛璃眉頭狠狠地擰了起來,“你是懷疑……他被端木尹換了魂?”
“這是我懷疑的一種可能,當下只是懷疑。”南宮珩說。
“不可能!”洛璃斬釘截鐵,“我確定,他就是我的兒子!他從小就是個左撇子,現在失憶了還是,走路說話都跟原來沒有差別!”
“可他不是見到我們之后才失憶的,剛剛洛叔說的這些,他可以在被我們救回來之前,刻意模仿得毫無破綻。”南宮珩說。
“這都是你的臆測,沒有什么根據。”洛璃臉色沉沉。
南宮珩心中微嘆,“洛叔,云修死了。”
洛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說什么?云修……不對,我今早還在竹林里見過他!人好好的!怎么會死了呢?”
“洛叔,你知道的,我們一直懷疑身邊有端木尹安插的細作,藏得很深,先前還懷疑過會不會是用轉生蠱換芯子這種陰毒方式安插的人。”南宮珩說。
“你是說,云修他是……”洛璃面色一凝,“這……確定嗎?云堯的事,如今他也那樣,他們的娘如何能承受?”
聽洛璃得知云修的事,第一念頭是擔心薛氏無法承受,南宮珩再次嘆氣,洛璃是真心善,但有些事情,南宮珩并不只是臆測……
“云修的事,已經確定了。他跟端木尹死去的那個屬下一樣,都曾被用過一次迷心針,這應是端木尹的御下手段,一旦他的人落入我們手中,我們嚴刑拷打不會有任何收獲,用迷心針,只會讓人立刻斃命。”南宮珩說。
“云修就是因為迷心針……”洛璃臉色難看。
“沒錯。本來我們并不是針對他,而是把洛宇救回來之后,我們騰出手,決定把府里所有可疑的人驗證一遍,在他之前,已經驗證過我所有的屬下,都沒問題。但對云修用了迷心針之后,他便七竅流血斷了氣。”南宮珩說,“因此,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事后發現,他這些年固定從某個地方買紙筆,買來的紙里面都藏著給他的秘密指示,他抄錄的佛經和畫的佛像畫,每個月都會送出府,放到廟里去,那是一種傳遞消息的手段。這些,都有確鑿的證據,并不是近期才有的事情,已經持續了很久。”
洛璃深深嘆氣,“確定他是被人換了芯子的嗎?”
“這一點沒有任何疑問。”南宮珩說。是他和葉翎這幾年都沒理會過云修,原本他們也不了解云修這個人。宋清羽去看過,說云修如今的筆跡,跟原本雖然很像,但一些特殊的習慣,還是不對,應該是刻意模仿的。他也很懊悔,先前沒有多關注云修。而薛氏是因為云修失憶過一次,自覺這些都正常。
“可……這跟我家宇兒有什么關系?”洛璃不解。一開始南宮珩專門找他,是說洛宇有問題,中間才提起云修死了的事。他也為薛氏感到難過,但無法理解云修的事跟洛宇有什么關系?
“關于洛宇失憶的原因,洛叔已經知道了。”南宮珩說。
洛璃點頭,“是。端木老賊故意用了一種連小風神醫都解不了的手段,應該就是為了避免宇兒把他知道的事情透露給我們。這有什么問題嗎?”
“還有一種可能,端木尹用這種手段,避免洛宇被我們逼問,且可以讓我們放松警惕。畢竟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什么也問不了,似乎也沒有派人盯著他的必要。”南宮珩說。
“可他都失憶了,什么都不會做啊!我知道你想說他是細作,這不可能!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怎么當細作?”洛璃不住地搖頭。
“他的記憶,并不是不能恢復,只是我們做不到。但對他下手的端木尹,以及他那方知情的屬下,都可以輕易做到。”南宮珩說,“譬如,正月底才從外面買了紙回來,應該得到端木尹新指示的云修。”
洛璃面色一僵,“云修已經死了!”
“但他今早見過洛宇,方才洛叔說的。”南宮珩說。
“當時我在,他們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沒有單獨在一起。”洛璃說。
“洛宇應該走在洛叔身后吧,若云修對著洛宇的后腦射出一枚銀針,洛叔是看不到的。”南宮珩說。
洛璃腦海中浮現出在遇見云修,打過招呼,剛剛分開,各自往前走的時候,洛宇突然駐足站在原地的那一幕。他察覺洛宇面色不對,問怎么了,洛宇說是累了……
洛璃心中猛然揪緊,臉色煞白,放在身側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知道,南宮珩沒有根據,不會找他談的,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他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兒子竟然……
洛璃猛然伸手,抓住南宮珩的胳膊,死死地盯著他,“你是覺得,我兒也……也跟云修一樣,被端木……端木老賊……被端木老賊換了芯子?”
一句話,仿佛抽干了洛璃全身的力氣,他失了魂一般,抓著南宮珩,等待南宮珩給他一個答案,他需要有人告訴他,他的兒子,還在……
南宮珩握住洛璃的手,冰涼的,“洛叔,雖然當時我不在場,但根據云修丫鬟的供詞,和現有的線索,可以肯定,洛宇真的有問題。他的失憶,大概也是端木尹精心設計用來迷惑我們的手段。但洛宇是不是被換過芯子,這一點,暫時無法確定。”
一開始南宮珩問洛璃,有沒有覺得洛宇哪里不對,洛璃很肯定地說那就是他的兒子。
但事實上,如今有兩種可能性。
一種是,洛宇跟云修一樣,都被端木尹用轉生蠱換了芯子,成了端木尹的死士,已經不是洛璃的兒子了,他當下沒有任何異常,或許是早就專門模仿訓練過的。
另外一種,洛宇還是從前的洛宇,但他出于不為人知的原因,選擇效忠端木尹,為端木尹所用。
洛璃不傻,想到了這些可能,但不管前者還是后者,對他而言,都是完全無法接受的!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洛璃潸然淚下,泣不成聲。他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不久之前,他還沉浸在找回兒子的喜悅之中,如今,不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而是一下子就被徹底擊潰了。
“用迷心針會害死他,如果他已不是洛宇,審問無用,如果他還是洛宇,或許能問出他為何要這樣做,但可能性不大。”南宮珩說,“一旦拆穿他,會打草驚蛇是必然的,這條線索就又會斷掉。”
洛璃怔怔的,仿佛失了魂一般,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南宮珩的話。
南宮珩微嘆一聲,“洛叔,這件事,我的意思是,暫時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旦他有動作,或者跟什么人接觸,我們便有了對付端木尹的機會。”
南宮珩一開始想過,派其他人盯著洛宇,先不告訴洛璃。
但這不可行。洛璃的實力在如今的寧王府僅次于南宮珩,就算南宮珩自己去,也會被洛璃察覺,到時候無法解釋為何要那樣做。
隱瞞終歸長久不了。只要是確定的事情,早點說清楚,才能避免之后生出不必要的誤會矛盾來。
因此,南宮珩最后還是決定,對洛璃和盤托出,把他所知道的,他的判斷,全都告訴洛璃。
事實上,不管洛宇身上發生了什么,對洛璃來說,他已經等同于失去這個兒子了。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大喜大悲,洛璃的心態徹底崩了。
但這是他早晚要面對的,若是瞞著,讓他繼續在那個如今不知道是什么鬼的洛宇身上傾注所有的感情,最后卻被捅一刀,只會更殘忍。
南宮珩也沒再說什么,只靜靜地等待洛璃平復心情。再多安慰的話都是毫無意義的,洛璃遭受連番打擊,只能自己想通。
另外一邊,葉纓和葉翎陪著薛氏說了許久的話,祁妙說讓薛氏好好保重,她要跟宋清羽生好多孩子,薛氏得幫他們帶孩子呢。
最后薛氏喝了安神藥,沉沉睡去。
關于云修如何安葬的事,還是要問過薛氏。因為云堃的事,薛氏對云家失望透頂,親口說過根本不在意云氏一族傳宗接代的事,只要她兒子這一輩子好好活著,別的都不重要。
不過最后云修大抵還是要送回原楚京云家祖墳安葬的,只是現在這個特殊時期,理應回去送葬的宋清羽不適合長途跋涉在外面走動,否則就會成為隨時可能被端木尹抓去的人質。
寧蓁和溫敏如意聞訊也都過來,方才大家都陪著薛氏。
祁妙紅著眼,“娘真的太苦了。”
葉翎微嘆。是啊,薛氏年紀輕輕守了寡,自己支撐著云家,把兩個兒子養大,好不容易大兒子有出息了,遇刺身亡,剩個小兒子,是個又蠢又壞的,險些鑄成大錯,雖然殘廢了,好歹還有命,結果死了多年的丈夫帶著別的女人孩子回來耀武揚威……
薛氏察覺宋家的兒子是她的長子,這幾年默不作聲,一點也不敢表露,只遠遠地看著宋清羽,便已覺得知足。
前兩天宋清羽才成親,當日云堯的墓碑被送過來,宋清羽坦白,跟薛氏相認,薛氏自是歡喜。
結果,兩天后,云修死了,而且是在她毫無察覺的時候,早就死了,被細作霸占了身體……
作為曾經嫁入云家,當過薛氏兒媳的葉翎,一直都管薛氏叫娘。她知道薛氏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母親,從來都很堅強,但如果有得選,誰愿意人生滿是凄風苦雨?誰不想安安穩穩輕松悠閑?
葉翎知道薛氏這次仍然可以撐過去,因為更慘的事,她都經歷過,至少宋清羽和祁妙都是她如今可以依靠的,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可在這一刻,葉翎仍然忍不住痛恨那些為了一己私欲殘害無辜的人渣,多少家庭被他們害得支離破碎,多少人被毀了一生?那些以愛為名,卻毫無底線的人,根本連畜生都不如!
葉翎從薛氏那里回來,見南宮珩和洛璃靜靜地坐著,都沒有說話。
南宮珩對葉翎搖搖頭,而洛璃仿佛失了心魂一般,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
關于洛宇的事,葉翎雖然并未打消懷疑,但云修死后她就去薛氏那里,并不知道后面南宮珩查到了什么。
兩顆小腦袋在門口探頭,葉翎回頭,又縮了回去。
“小妹,娘已經看到我們了,不用躲了吧?”
“我偷了小風兒叔叔的糖,娘會不會打我?”
“不會的,小風兒叔叔的糖就是給我們偷的。”
“娘怎么不打我呢?我跟姥姥姥爺說娘好兇,他們都不信,好希望娘打我一下,讓姥姥姥爺看看,娘真的好兇的。”
葉翎扶額,“月兒。”
下一刻,小傲月拉著晚晚,姐妹倆跑了進來。
“娘!”小姐妹異口同聲,笑得燦爛。
葉翎對著小傲月和晚晚指了指洛璃那邊,給她們打了個眼色。
小傲月眨眨眼,跟晚晚嘀咕了兩句,兩人一起朝著洛璃跑過去。
“洛爺爺!”
洛璃回神的時候,晚晚已經手腳并用爬到了他身上,他下意識地抱住晚晚,怕她掉下去。
而小傲月爬上了旁邊的椅子,站在上面,小臉認真地問:“洛爺爺不開心嗎?”說著伸出小手去給洛璃擦眼淚。
洛璃看著兩個可愛的小姑娘,一時又覺得鼻酸,就見晚晚打開小荷包,從里面捏了一顆糖丸出來,遞到洛璃嘴邊,“洛爺爺,不開心的時候吃個糖就好啦!”
“嗯嗯,吃糖甜一甜就不哭了哦。”小傲月站在椅子上,踮著腳,伸長手臂,像完顏幽哄她那樣,輕輕拍了拍洛璃的腦袋。
洛璃:……
香甜的滋味兒彌漫在此間,也彌漫到了心間,讓洛璃心中滿滿的苦澀淡了一些。
南宮珩微嘆,“洛叔,想要兒子還不容易,府里這么多混蛋,隨便挑隨便選,看上哪個立刻抓過來管你叫爹。如果你看上我也行,反正我家老南打不過你。”
洛璃苦笑,“阿珩,謝謝,真的謝謝……”
“洛爺爺,我偷了小風兒叔叔的糖,我娘要打我,你要保護我!”晚晚抱著洛璃的胳膊晃了晃。
葉翎;……有一個覺得她很兇,到處抹黑她的女兒是什么感受……
洛璃揉了揉晚晚的小腦袋,“好,爺爺保護你。”
兩個孩子在身邊,洛璃心情多少松快了一些,從南宮珩那里離開的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
一時半會兒就想通并接受現實是不可能的,但洛璃冷靜下來,答應了南宮珩,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因為他現在滿腔怨憤,只想手刃端木尹!
洛璃推開洛宇的房門走進去,洛宇還在睡覺,桌上的茶杯是空的。洛璃轉頭看到房中他一早送過來的那盆花,花泥上有一片澆過水的痕跡,猛然握緊了拳頭,又立刻松開。
洛璃走到床邊坐下,靜靜地看著洛宇的眉眼,心中卻痛意蔓延。
過了許久,洛璃起身離開,出了門,從外面把門關上,面容苦澀地搖搖頭。
而房中,洛宇已經坐了起來,靜靜地看著門口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語,“爹,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