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靜:
楚滄月眸色陰郁,似蘊著一團散不開的墨:“是為何事?”
陳患兀自思索了一下,搖頭拱手道:“臣不知,他忽然離開駐地赴京,到底是有些奇怪,或者是有什么緊要事情上稟,但來不及傳報上達。”
“人到了,便直接帶來見孤。”
他交待完事,便步履踽踽邁入翠微花紅的園林之中,似心有千千結而郁結不散。
陳患站那兒見君主沒遣他走,自不好私自請離,他一介無甚實職的小公務員打量了下四周,只見湖涇兩岸那排神威冷峻的守衛,卻不見內侍宮人在此界候旁游走,再見那一地散亂壓軋的文件書卷,滿心嘆喟,便蹲下來本本卷卷拾起擺好……
正收拾著,天色一下昏暗了下來,如同日夜顛***習涼風有了簌簌的力道,下一秒大雨磅礴傾盆而下,陳患聽見那啪噠啪噠敲擊要亭檐上的敲擊驟急的聲響,慌亂朝著園林那柳暗花明處看去。
卻見國君在稀枝疏葉下,竟不避不躲地站著,雨水從層層葉片洗禮過,澆透了他的肩膀與頂發染下一片墨黑色,垂柳下,他在雨中冷疏漠漠仰頭,一身的幽縈孤寂,凈慈煙雨中不知在遙望何處?又在想些什么?
那一刻,陳患心頭有些憫惜,竟覺得這個高高在上的強國君王竟是有些可憐。
高處不勝寒啊。
趙國邯鄲
與楚同月收到秦國那邊公室發布官文的諜訊,透如今是邯鄲城令,管理整個城中上下事務,他馬不停蹄地進了趙王宮上達給了后卿。
兩人一道走在趙宮的一座白石橋上,水面粼粼,一陣風過漸大,豆大雨滴“噠噠”落下,兩人快走走于亭下避雨。
夏盡秋來,難得一場甘霖降落,倒也不覺它攪了什么漫步多情花綠游園的興致,反而坐亭觀斜雨,別有一番滋味。
透拿出胸前的羊皮紙攤在后卿面前,語氣古怪:“君上,你說這秦國是個什么意思,這樣公然與楚國劃清界線,難不成真打算投靠咱們趙國?”
后卿取過,凝墨的眼眸在上面一一看去,而后失聲一笑:“兩兩相怨不可解……這等酸言酸詞竟會是陳白起所寫?”
透撇了撇嘴,小聲道:“這怎不能是她擬稿的?這公仇顯然是指他楚滄月不顧情面侵犯了她故土南昭國,傷她族人在先……”
后卿了解她,她對南昭國可沒有這么大的責任跟維護,巫族嘛,歸屬她的倒是一向不容別人染指,畢竟她一向護短得緊。
“孤倒中覺得,這份公文不過是她為掩飾真正目的而虛晃一槍,只是孤這一次也參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透訝道:“君上的意思是說,我們都誤會了,她與楚國劃清界線,并不代表一定會與趙國聯盟?”
后卿瞥了他一眼,一雙玲瓏玉眸微佻:“你覺得她會?”
透一噎,但想了一下,又不肯定道:“可是,她得罪了楚國,又不與趙國聯盟,此舉便顯得太過無腦愚蠢了,再則她或許不會,但秦國又不是她一人說了算,哪怕是贏璟那小兒也把權不了整個秦國廟堂公臣吧。”
后卿道:“贏璟的確辦不到,但她卻可以,她上有秦王為后盾,下有右相相伯荀惑與上大夫稽嬰擁護,雖則左相百里沛南選擇中立,但近年來亦隱約對她的桎束有了縱容,這上層的一撥人幾乎全數占她那一邊,下面的人再反對又能如何?公室式微,秦朝臣中連一個替他們出頭的人都沒有,可不就是她一言堂嘛。”
透聽得目瞪口呆,久久找不到反駁的字句。
好像的確也是這樣。
而且聽說,滿文武朝臣私底下就沒有幾個敢非議她的,她的暗探無所不在,什么風吹草動她都能耳聞入細。
透一想到,都是給人家當臣子的,她可混得也太……牛了吧。
他酸酸道:“也是,秦王明知不和祖制與周禮,卻在周滅那一日,便向天下宣召她成為攝政王,如此離經叛道之行徑,在仍在秦國沒有鬧出多大的水花,她以王侯爵位相稱,若是功成身退那日,無疑亦會是一方封主國主了。”
后卿睨他,沒人那本事,倒敢肖想別人的成就。
“別人不知,難不成你也不知秦國那些個老頑固有多不待見孤,若要讓他們與趙國聯盟,只怕得海水干涸山脈盡倒,孤都不去想那美事,你去查查近日秦商那邊的動靜,另外讓司馬與九旬伯去一趟北販那邊時刻監控著秦軍動向。”
透聽君上自我調侃的話,一面覺得秦國不識好歹,一面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事實,老秦人一向固執,不會輕易改變想法去屈就。
再聽君上問話,他忙道:“咸陽城眼下禁嚴得緊,十里一防哨,百里一設卡,完全圍成一個鐵桶,說是不與楚商那邊相通,但實則卻不放任何一路人過,他們倆帶人過去,估計也探不出些什么來。”
后卿不以為然:“他們自有法子辦事。還有陳患那邊可有新消息傳來?”
透一想也是,那兩人一文一武,慣于見縫插針的行事風格,派他們去倒正是合適。
“陳患上月才傳信來,說楚滄月雖待他如近臣,事事尋他,卻始終不信任于他,并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實職公務,不知是懷疑還是在試探。”
“楚滄月只怕是誰都不信,連他那個被封為世子的侄兒楚溟亦一樣,讓他留在楚滄月身邊不過只是想讓他給楚滄月隨時添個堵,鬧鬧心罷了。”
陳患的性子與神態,偶爾間倒是與“那人”曾經面君時有幾分相通性,再加上他也姓陳,他就不信楚滄月不會關注到他,至于楚滄月信不信任陳患亦無妨,再厲害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他總會尋到機會的。
見君上眼下心情不錯,透便有了一個主意,他問:“君上,如今陳太傅與那楚滄月間如隔山擋海,徹底鬧翻了,聽說南昭國那邊缺人,她也將夫婿留在了遠海國南昭治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家,眼下她在朝中如魚得水想來也無甚大事處理,不妨咱們讓她來趙國一趟,對了,正好她前幾年留下的一伙人常年光吃糧不干事,還得費力咱們給她養著,還不如一道還給她一并攆走。”
后卿想到她曾說過,來接人時會任他予取予求(?),又想到她成婚當日那絕情言語神色,一時竟氣笑了:“這倒是,便讓使臣去一趟秦國吧。”
不是想讓別人都誤以為秦與趙聯盟了吧,正好走這一趟啊便坐實這事,不管她真實意圖為何,他都會讓她明白在他這兒沾了腥就別想甩手。
“那透這就下去安排,如果這一趟順利,干脆別放陳太傅回秦國了,直接來一場兩國姻親結盟好似也不錯啊。”透異想天開地建議道。
后卿一聽,卻是笑意淡了,涼涼地盯著他:“依她那性子,大業未成遠嫁是不能的了,你這姻親之說,莫不是想要讓孤嫁過去?”
透的話無疑是踩到了后卿的痛腳,當初為不與他們糾纏,她另嫁他人為婦,立志死守在秦國絕不挪窩,這一趟派使臣去秦國,人只怕是請不來了,但卻可以氣氣那些個秦國老貨,當初秦國將人從他這兒奪走,他這口氣至今不順,另則也是提醒陳白起,拿他作筏子,他可是會收取代價的。
見君上一下晴轉多云,臉上的明媚慈光一下成了索命的鋒利鐮刀。
“透……透也只是隨口胡說,胡說的,哈哈……”他干笑一聲。
親婚被拒,新娘另嫁,這樁慘事的確不該多嘴。
怪只怪君上你不愛那嬌軟乖順的居家女娥,偏愛這在朝堂上玩弄風雨的彪悍太傅,他們這些當下屬的能怎么辦,只能給他絞盡腦汁地籌劃了,可誰知道這“新娘另嫁,親事已是遙遙無期”已成了毒點,提之相關君上必然變臉。
另一頭的楚國北戎王快馬加鞭趕到郢都,陳患早已等候多時,領著人一道匆匆進了王宮,一路走來,陳患觀他心存大事,面色凝重,短短一截路便是滿頭大汗,著急要覲見了楚王,于是嘴邊想套取的問話便又咽回去了。
他此時心不在焉,只怕也問不出什么來。
楚滄月在“國議廳”內,北戎王連跨幾步石階,邁過門檻入了殿內,禮節尚未擺出,嘴上便先一步嚷道:“國君,大事不妙了。”
內侍大臣皺眉:“何事慌張?”
蠻國之人,行事粗魯不知禮數,進門便張口嚷嚷,這是將他們肅穆嚴正的國議廳當成街道市坊嗎?
這時,勛翟與國尉公孫長良、上大夫廉光一塊兒從書房內側,而國君楚滄月則站在齊齊磊磊的書架前,聞聲淡淡一撩睫。
“將人帶進來。”
內侍大臣從鼻中噴了一股氣,揚臂比了比,讓人在其后跟隨。
北戎王這時又羞又臊,被內侍大臣那不耐鄙夷的眼神掠過,只覺渾身上下都像火燒一樣,內心是有憤恨與惱怒,但想到要見楚王,他立即又將臉上的神情轉換,恢復了之前的凝重,還有刻意壓制的急迫情緒。
陳患跟在兩身后,一直不動聲色地打量北戎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的轉變。
來到廳側相通的書房內,他們看到了勛翟上將軍、國尉公孫長良還有上大夫廉光都在。
勛翟因為巨的緣故,一向對這個半路截道的北戎王不順眼,他問:“北戎王急匆匆從草原趕到郢都,所謂何事?”
北戎王抱拳一揖,掃視了一圈為數不少的人,遲疑地問道:“不知可否讓我與國君單獨商談?”
別扭的中原話,還硬加上別扭的中原禮儀用語,簡直辣耳朵。
勛翟心中冷笑一聲,不高興地皺起了眉:“有何要緊事遲遲不肯道人言,反倒有閑心還要摒退左右,北戎王倒是威風啊。”
公孫長良卻攔下他,合情合理道:“既是不肯為旁人所道之言,自然是要摒退左右,你氣惱個什么。”
“我——”
這時,楚滄月放上握卷,側首望來,鳳眸狹長睫毛漆黑,額間一點朱砂紅,令其俊美如同海棠微薰,紅袍繁冗卻精致華美,極具威儀的天子之態。
“他們是孤信任之人,北戎王有話不妨直言。”
廉光在旁抿唇隱笑了一聲。
勛翟與公孫長良默契地對視一眼,也安靜了下來,不再這一唱一和地鬧事了。
北戎王見楚王已經發話,糾結了一瞬,便也沒了顧忌,他臉色極其難看:“國君,有人拿著我北戎公令叫上門來,令我在指定的時間將楚境北地駐兵放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自是毅然拒絕,可他卻要拿我一樁舊事丑聞來要挾!此事我亦無計可施,還煩請楚王相救!”
此話一落,書房中霎時一片落針可聞。
在場所有人都有詫異,陳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與內侍大臣一道,擰眉沉凝。
良久,楚滄月問他:“此事當真?”
“絕無虛言,倘若有假,便讓上蒼來雷劈我!”北戎王焦急地賭咒起誓,連“天打雷劈”都講得不倫不類。
還真有如此囂張之人啊。
“既已會面,那此人你可認識?”
“不認識,對方是一個火毀了容的高大男人,駕著一輛青銅軺來而來,那些相送的武士一身布衣,從說話穿著上來看,倒有些像雇傭游俠。”
因為是實話,他講得很是通暢,描述得也無差錯。
“那王令又是何時丟棄不見的?”
“自先父去世,王令便一直找尋不到。”
“也就是說,他們故意隱藏了身份,拿來一樁令你會在北戎身敗名裂的舊事警告你,你卻不被其威脅,而是選擇急忙趕來郢都向孤告密?”楚滄月看向他,冷峻俊美的面旁在書房這條框赫赫的光線中,有種在暗處洞察一切的明銳犀光。
北戎王的心咯噔一聲,有些不受控制的慌亂開始蔓延,他警告自己不可此時亂了主張,牙關咬破了口腔腮肉,血腥味一下便涌出,他低下頭,震聲表忠明:“我北戎自投效于楚國,便一直唯楚王之命是從,絕無二心,再者那賊人手握王令,拿舊事要挾,即便應下這事,難保不會一直受其脅迫,最終仍舊丟失一切,是以我寧可冒險一試,拼上一切令楚王得知真相,為我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