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探頭探腦,走入竹林,頓時聽到竹海沙沙的浪濤聲。
這風宛若從幽冥最深處吹來,本是一股陰寒無比的黑風,但在掠過竹林之后,無數中空的青竹被風吹過,發出隱隱的空響。
無數雜亂的空響,融匯成無比和諧的一種道德之音!
此音震動,邵永潰散的氣運都穩定了下來。
卻是錢晨短暫執掌黃鐘律呂道果,從中參悟出的一門空竹萬音天籟大陣。
黃鐘律管本是黃帝麾下樂師伶倫所做。
其將昆侖神竹制成十二支竹管埋于嶰溪之谷,內藏葦膜之灰,故而地氣陰陽生發之時,便有氣從竹管噴出,將葦灰吹起。
地氣陽生的冬至之日,便有一竹管之中的地氣噴發,吹起葦灰!
黃帝以此竹管所發之音為黃鐘,乃定十二律呂……
這片竹海之中無數青竹,大小,長短,竹壁的薄厚都不同,又生長在幽冥陰司之中,有極陰地氣化為黑風吹拂,如昔年伶倫制律一般,地氣從竹腔之內噴涌,化為萬音,蘊藏天地間的一切音律。
本應雜亂無章,而錢晨以律呂大道調和,才讓整個竹林萬音協調,猶如天籟。
每時每刻,都交匯成無比和諧的天音!
如果將這青竹林海當做陰宅,那么其所產的資糧,乃是幽冥五寶之中最為罕見的道德之寶——萬籟天音。
萬籟天音傳入耳中,一時間邵永雜亂的氣運,幾乎崩潰,無比混亂只是被他以道德真言勉強鎮壓下來的心神,都漸漸協調,殘破的命格都有恢復的征兆。
雖然依舊十分虛弱,但那種命格被破之后的反噬,無時不刻的厄運卻已經消散。
邵永站在竹林之中,聽著萬籟濤聲,一時間竟然癡了!
“命格被破,氣運潰散,并不會帶來厄運。”錢晨的聲音從竹林之中緩緩傳來:“一塊石頭,一塊泥巴,它們有命嗎?它們有氣運嗎?或者說,但它們有厄運嗎?”
“縱然石頭被捏碎成粉,縱然泥巴開出了鮮花,但這是它們的命嗎?是它們的氣運嗎?”
“一塊石頭,縱然堆砌成了皇宮大殿,成為了龍椅的墊腳石,難道它就擁有珍貴的命格了嗎?一塊泥土縱然被扔到了茅坑里,同混同屎溺,難道它就遭遇了厄運?”
邵永搖頭道:“并沒有,因為這對它們來說沒有分別,無論是建造皇宮的石頭,還是搭建茅廁的石頭,對石頭本身來說,并沒有任何區別!”
“那為何人有命格氣運?為何有的人能長生不死,有的人遭厄夭折,有的人能身登九五,有的人卻貧賤成奴?”
邵永開口道:“因為他們有心!”
“因為他們心有不協調……因為人見到美好便有‘喜’,見到差別,接受屈辱便會‘怒’,失去所擁有的東西就會‘哀’,享受擁有便會‘樂’。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心有差別,乃生氣運。一旦消除這些差別,加諸于人身上的氣運就消散了,齊物與我,心與他同!”
他喃喃道:“所以只要身心與天地協調,萬籟俱寂,所謂的氣運反噬,厄運相隨自然就消散了!”
此念一生,他終于看清了自己頭頂的氣運。
原本猶如華蓋一般的氣運已經無比殘破,幽冥之中的無數陰晦之氣猶如雨絲一般落下,沒有氣運華蓋的遮擋,種種兇惡陰煞之氣落在了自己身上,是讓他這一路飽受磨難的罪魁禍首。
想起自己命格被陳金田盜取后的衰命,邵永簡直要鞠一捧心酸淚了!
也就是和錢晨的這一路沒什么波折。
但回到安陸縣后,錢晨和判官喜同去縣衙,他一個人回了邵家,才知道自己原本過的是簡單難度,如今氣運潰散的人生卻是噩夢難度。
聽聞其真命被破,家族立刻翻臉,奪了他的一切優待和享受。
家中什么魑魅魍魎都跳了出來,借口他盜走家中的陰德竹,奪去了他所有的財物。
又有惡奴欺主。
家中老祖的種種謀劃亦被其意外撞破,短短數日,他幾乎做什么,敗什么,無數紛擾繁雜,無數陰謀算計,無數人心惡意紛紛而來,就算吃的陰露都是腥臭陰晦的,走路都能撞到惡鬼兇煞,只是生死危機,就出現了七八回,若非得了錢晨的指點,心中有命修一道極為高深的智慧,讓他夾縫中尋到了幾縷外氣的庇佑,早就遭難了!
當然,這難未必是死,畢竟真命雖破,但依舊有六品位格,想死還是難的。
但總要受些屈辱。
比如家中那看中他屁股的,兔子命相公鬼惡奴!
也就是及時暗示老祖,借了錢晨的運勢,托庇其氣運,才扭轉了老祖的惡意,讓之為自己擋了那種種災禍。
邵家老祖本來看著自家拋出的魚鉤,被人吃掉了餌,把鉤子拋了回來,極是惱怒。
是準備將邵永徹底榨干,把最后這點殘破的命格都用了,將之炮制為替命人俑,為自己抵擋天機術算的種種反噬的。
到時候,要將血運水銀從邵永頭頂灌入,然后刺瞎他的雙目,割掉舌頭,閹割陽根,剁掉四肢,扒去人皮,人為制造五弊三缺。
然后用七煞定魂釘,釘住七竅,封閉魂魄。
再用土運黃泥糊滿全身,埋在陰宅最為污穢,兇煞的兇神位,以天機術算,風水地氣,命術神通將邵家老祖所有掐算天機的反噬都轉移到他身上!
邵永如今想到自己從老祖某些舉動的蛛絲馬跡,以及厄運反噬帶來的種種麻煩之中,窺探出老祖這門《太陰轉煞替命俑人術》的種種玄機,依舊心有余悸,為之膽寒。
尤其是那兔子命相公鬼的惡奴!
老祖借助其的命格養煞,是預備將其炮制成七煞定魂釘的例外兩枚隱竅鎖魄,釘入自己谷道地戶的破地陰煞釘。
邵永發現的時候,陰宅中的兇神位都已經挖好了坑。
就連裝自己的青銅人頭甕瓶棺都已經定好了!
他親眼看到老祖調制血汞,用九種陰煞土調和成泥,準備工作都完成大半。
儼然不是準備了一天兩天的了!
若非邵永運用腦中的驚世智慧,扭轉陰宅風水,將‘兇神位’藏起。
然后將計就計,提前把惡奴煉成半命寶‘破命轉龍釘’,設計讓其的種種算計,撞到了另一位想要奪取自己命格的長老身上。
惡奴的桃花惡煞,趁夜摸黑,卻是下到了那位族老身上。
待兩人翻滾之時,他發動‘破命轉龍釘’,以惡奴的鬼格破了族老真命,強借了其氣數,趁著氣數庇佑的短暫時間,前去和老祖談判,用毀掉陰宅,同歸于盡的手段嚇住了老祖,再用自己的智慧和錢晨的身份,與其約定,他助自己恢復真命,自己助他修成命師!
這短短一天,邵永的歷練,還要勝過之前六十年。
但邵永還是怕了!
真命被破,而且還是被人釣了‘空亡’,幽冥的惡意沒有遮蔽,絲毫不掩飾的加諸其身,帶來的種種厄運實在太恐怖了!稍有不慎,便是被人煉成俑人,用僅剩的真命為人承擔反噬,下輩子九世連人都做不成的下場。
所以,他才急急求見錢晨。
此刻在萬籟天音之下,他卻見那垂落的殘破氣運云蓋也好,天地間落下的絲絲縷縷陰晦之氣也罷,都落不到自己身上。
萬籟天音讓自己和天地合為一體,與大道無比和諧,儼然超脫了氣運。
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極高境界,一切因果,一切氣運,一切后天都無法落在他身上!
這片竹海無數青竹地氣生發而發出的種種地籟之音。
經由空竹萬音天籟大陣調和,所化的萬籟天音,每一縷無數音符融匯的天音都比千年氣運的避禍謙竹更為珍貴。
當然換做千年避禍謙竹,也可頂替氣運華蓋,將千年間的種種厄運避開,只需避禍五百年,他殘破的命格也能修復如初了!
而道德之寶是出了名的難用。
即便有幸步入竹海,每時每刻處于這種狀態之中,有人可以空求百年,一無所得,有人卻能一朝頓悟,七日成仙。
只能說,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草履蟲都大!
“天人合一的狀態蘊藏著一種避禍之道,可以讓氣運因果皆不加身。”
邵永沉浸在萬籟天音之下,感悟著這種奇妙的狀態,他一步邁出,衣角從無處不在的陰風之中消失,再出現時已經在百步之外,一息之后。
“我似乎參悟出了一門步法,能自氣運因果之中消失一息,從氣運之下逃離,躲過一息的厄運!”
一息時間,看似極短,畢竟氣運的影響自始至終,乃是一種大勢,短暫的逃離一息于事無補。
但于人則完全不同了!
許多時運是用瞬來算的,上一瞬是死路,下一瞬便有生機,如此步法邁出,就是由死而生的變化。
可以說有了這步法,天下九成九的必死之局,都有了一線生機。
萬籟天音之中,邵永一息一步,很快就走到了竹海的那間小屋前。
錢晨就站在那里,而一群各具風姿,氣質不同,但看起都不像好人的魔道真傳,盤坐在蒲團上。
看著邵永從竹林走出,也不知道心中都轉動著什么念頭!
邵永看見這么多人坐在蒲團上,頓時一愣,這些人雖然看上去不像好人,但一個個氣運如華蓋,都不遜于昔日他的六品貴格,而且其中大半猶有過之。
不乏五品的命格!
地仙界這一代魔道真傳的一成精粹在此,自然是氣運勃發,命格奇重無比。
原本從萬籟天音之中參悟出避天步,找到了擺脫衰命氣運的方法,有些自得的邵永瞬間清醒,他分明看出,這些人沒有一個智慧遜色于自己,甚至有些人還在抵抗萬籟天音,避免自己的悟性勃發。
識無量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第一次見到中了道德智慧蠱還敢受萬籟天音,加持悟性的人!”
“天音之下,天人合一,律呂和諧,有百倍悟性加持,這本是天周姬氏的不傳之秘!便是其嫡傳血脈,也難以請動家中元神宿老,震動黃鐘,發出天籟之音加持百倍、千倍的悟性。”
道無盡幽幽道:“相傳即便是姬氏嫡系,未結金丹之前,也只有每年祭祀九廟之時,能享受一刻鐘的天音而已。”
“便是要沖擊一品金丹,亦只能請元神震動一日的天音……”
“丹成一品之后,每次進入太廟受天音洗禮的時間,也要用外功去換,即便如此,姬氏每代一品金丹都有數人,多少外族的元神真仙都想一聞天音!”
“錢真人以自身命格鎮壓竹海,令幽冥風氣吹拂竹林,萬籟演化天音,已是近乎不可思議的神通。”
“雖然這天音只有百倍悟性的價值,尚且不如靈寶黃鐘燃燒氣運的千倍,道果復蘇的萬倍,但依舊是世間絕大的機緣。”
“朝聞道,昔可死!”
“縱然我等腦海之中,被真人種下了他的智慧,在百倍悟性的加持之下,智慧自行衍化,每時每刻在爆發,甚至已經完全吞噬了我們本身的淺薄智慧,但真人如此好意,你竟然還不懂感恩嗎?”
識無量三尸神暴跳:“感恩?”
“道無盡你也是發癲了!你現在腦子里的念頭,還有幾成是自己的?”
“你不會已經被煉化了吧!”
他陰陽怪氣道。
道無盡仰頭感慨:“還有六成是我自己的!我的智慧太過愚鈍,被自我所局限,魔性不夠深,與真人的智慧相比,區分十分明顯!若是讓念頭顯化性光,來自錢真人智慧的念頭一顆顆猶如大日,我的念頭則如螢火,欲以螢火之光,欲與日月同輝!何其可悲!”
“我本想運轉錢真人的智慧,磨滅我本身的愚鈍,奈何真人不肯,一直在壓制。”
錢晨的目光轉來,也是冷冷。
這也是個圖謀不軌,妄想把自己修成錢晨的!
真傳道修太上忘情,癲得厲害,就連智慧這等關乎本身,極為自我的東西,他們竟也不在乎。
錢晨這時候才感覺到太一面對自己證他過去之時的嫌惡。
對太一昔日,有了幾分感同身受。
“智慧和愚鈍并無高下之分,他們都是基于我等的見識,對世界的某些看法。”
錢晨淡淡道:“看法本身沒有高下之分,只不過智慧靠近大道真理,而愚昧與其背離而已。”
“對于大道本身,愚昧何嘗不是一種背離的智慧?”
“或者說,你們的‘愚’本身就是我要煉出的資糧,智有種種,愚亦有種種……”
“我的智慧如蠱已經完全吞噬了你們的淺薄智慧!”
“但你們還有愚鈍可持,以你們之下愚,對抗我之上智。”
“智慧之運用,可以得到大道的反饋,可以假萬物,用大道,證神通,明是非,得般若。看似愚鈍只能遲滯智慧,愚昧只能遮蔽智慧,愚癡只能荒廢智慧,愚蠢只能背離智慧……”
“但智的運用,加于大道,有著種種反饋,愚的運用何嘗不是如此?”
“智用天地,有萬事而成,是為陽。愚用萬物,有萬事而敗,是為陰……智愚亦是陰陽!”
錢晨沒有說的是。
智是靠近大道,愚是背離大道,靠近背離亦是升墮。
錢晨亦是不久之前,才將自己修成的假智慧大道融入了升墮道果,于此再進一步。
如今非但對自身無窮魔性衍化的驚世智慧再進一步,更是進一步,隱隱把握了驚世智慧的反面——驚世愚蠢!
此時他就在用萬籟天音,配合驚世智慧,從這些魔道人材的腦子里,煉出驚世愚蠢來。
要把他們的愚蠢都煉成另一種蠱——蠢蟲!
反正智慧不智慧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驚世!
道無盡聽聞錢晨此言,驟然一愣,忽而開口道:“智慧總是相似的,因為通向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條,但愚蠢則千奇百怪。我等魔道智慧絞盡腦汁之壞,有時候還不如蠢人靈機一動。”
“愚蠢之中,當真藏著不遜于智慧的力量嗎?”
錢晨發問道:“太上道祖相信眾生的無窮力量,那他開辟的諸天萬界完美嗎?”
道無盡久久沉默,才開口道:“不太完美。”
錢晨再問:“那你相信諸多道君、道尊們的智慧嗎?”
“諸多道君的智慧也未必盡美,但諸位道尊的智慧,當是不可思議!”
道無盡正色道,此時旁邊的諸多魔頭心中都是一動。
“諸位道尊擁有無窮智慧,這個世界依舊是這幅蠢樣,這難道還不足以讓你們相信眾生的愚蠢嗎?”
此話猶如一道閃電擊穿了道無盡的心房。
他忽而明悟,放聲大笑起來。
他笑的渾身亂顫,笑的坐不住蒲團,笑的發冠打散,披頭散發,宛如瘋癲。
“哈哈哈哈……我當然相信眾生的愚蠢,我相信就算每一位道尊,道祖、佛祖、魔祖心中有無限的善意,有無窮的智慧,但只要人還是人,眾生還是眾生,他們都還是這幅愚蠢的模樣!眾生心中果然有無限的愚蠢,有足以拖下道尊,道祖的力量!”
他狂笑道:“那些蠢人,就算佛祖親自來度他,他也能壞了佛祖的功德,敗了佛祖的事!”
“正是因為那些蠢人,所以世間眾生才不可救,不得救,所以諸般正法一說就錯,一說就偏!佛祖、道祖、魔祖的法,說出都會偏、錯,這就是愚蠢的力量啊!”
錢晨嘆息道:“所以,我在你們心中種下的無盡智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的智慧再驚世,難道比佛祖,道祖的智慧還厲害嗎?他們都救不了你,點化不了你們,難道我就可以?發現你們心中無盡愚蠢的力量,自然能擺脫我的控制!”
“絕圣棄智……”
道無盡大笑道:“原來這才是絕圣棄智!”
識無量再旁邊顫聲道:“道無盡,你在笑什么,你不會真信了吧!相信眾生擁有無窮的愚蠢,以為愚蠢也是一種可怕的,偉大的力量?”
“如果愚蠢不是一種偉大的力量,那你現在在干什么?”道無盡冷冷問道。
識無量頓時一愣。
“用你的魔道智慧想一想,錢真人就在旁邊,你卻一直在跳,在嘲諷!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識無量,你果真擁有魔祖的智慧和意識,蠢而不自知!你已經在運用愚蠢的力量來對抗那無上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