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佑一
宜佑曾經想象過自己的心上人。
爹爹說自己最像他,這話不知別人信不信,宜佑為此得意過、開心過、惻然過,也懷疑過。懷疑的頭一件事,便是她真沒有爹爹那般詩詞的才華,莫說和兩位姊姊比,最最普通的平仄都總是弄岔。
但她的背功很好,讀過的詩詞文章記得清清楚楚,人和事兒也記得清清楚楚。
她讀的第一首詞是《青玉案》,爹爹作的,爹爹教給她的,讀罷,爹爹沒有和她講宗忠武的事兒,反倒問她:“宜佑,你猜這是講什么的?”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宜佑盯著最后一句,脆生生地說:“講爹爹路上遇見了喜歡的美人娘子。”
爹爹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后搖了搖頭也沒解釋,帶著她又興致勃勃地尋別的樂子了。
宜佑后來已經明白了這首詞的真正含義,可是后來還是忍不住會想起這一句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想,當時要是沒有回頭就好了。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還是會回頭。
張栻一
他很早就見過官家的幾個公主皇子,除了對官家的“育兒經”和自家老爹奇怪的神色印象極深外,其他的都忘了。
——“育兒經”這說法還是宜佑后來提起的,說是這詞兒是官家講的。那時候他已經與宜佑很熟了。
張栻真正認識宜佑,還是太學問政的一次。他向來是太學里聲名卓著的那一撥,不單是因為父親張浚。就像是韓彥直一呼百應,也不單是因為其父韓世忠,或因為其人已定為駙馬一般。
太學問政端的熱鬧,那次他偏偏吃壞了肚子,一個人沒精神頭,錯過了時候便索性不去,躲在后頭對著邸報上的公式寫寫算算。約莫是心情郁結的緣故,他卡在一步半晌沒得結果,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后冒了出來:“此處須是仿射坐標系。”
他懵了一懵,順著話一想忽然便琢磨過來。只是他待道謝,一轉頭卻發現說話的人是位豆蔻少女,一叢班直在十余步外遠遠地跟著。
“我見過你,張……張敬夫(張栻字)。”少女微微一笑,“你怎么沒有和別的太學生一般參與太學問政?”
官家長女、次女已嫁,今時帶在身邊又慣著人隨處來去的,只有三女趙宜佑。張栻猜她方才要說出口的是“張卿”,不知怎么話到嘴邊一轉,成了他的字。
身體不適,這是他給出的理由。
宜佑頷了頷首,看著他硯邊的餡餅又笑,“既然不適,那便莫要將餅蘸著墨吃了罷。”
張栻一低頭,看著咬了一半又不知何時被自己染了好多黑墨的餡餅,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尷尬到無地自容。
而面前的少女眼底仍舊帶著笑,投過來的目光如同原學中的力一般,帶著方向的矢量。
韓彥直一
韓彥直感覺他仿佛總比別人缺了一點什么。
他講出這感覺,是在元宵節時,宜佑正遠遠地眺望著細娘自以為得計地跑去見情郎。她沒聽清,視線還追著細娘的身影,只含糊地問了一句:“什么?”
韓彥直的目光從宜佑的側頰上收回,掠至一旁佛佑、神佑夫婦,又重復了一遍。宜佑收回視線,順著他看見了喁喁私語的長姊和長姊夫、并肩默然不語的二姊和二姊夫,笑了一笑說:“又有人拿長姊夫說項?”
這是老話題了。武將里幾個親王郡王的子嗣,論起軍事武功來沒一個比得上岳云,就算是韓彥直掛職兵部、樞密時考評上佳,比起岳云來也總是差上些。武略既遜,可同為少年進士,他又總覺著似乎比張栻差上些許。分明張栻為了避嫌為樞相的爹使得仕途不如他,卻研究原學一日日越發成了原學巨子了。
但韓彥直望著大公主和岳云,搖了搖頭,他說的并不是這個。
——其實說出口的剎那,連他自己都沒明白究竟要說的是什么。
韓彥直不知道二位連襟是什么想法,但他沒和宜佑、也沒和父親說過的是,最初他很抵觸這門自他出生就注定了的婚事,緣故便是他自恃文武之才。民間有諺云“娶妻得公主,無事生官府”,這倒不是最煩擾的。國朝不比從前,尚主如絕仕,縱使官家認定的祖宗不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進秘閣,進了秘閣憑的是秦王長子、公主駙馬這個身份,還是自己本身的人望和功績。
后來,他輾轉歷任多職,有駐邊武臣也有一地親民官。他又開始明白自己其實很幸運:如果他生的再早一輩,他要么得像父親一樣親冒矢石,一度憑著一將悍勇才能勉強在金人兵鋒下從容立足,要么就像無數皇親國戚一般,永遠刻上“靖康”恥辱的標記。而宜佑再驕縱一點,像先朝歷代無數個最被寵愛的公主,以貴凌賤、以君欺臣,他可能也會像國朝無數個逆反的駙馬一樣,豁出去借著清議臺諫鬧得沸沸揚揚。
秦王韓世忠的潑皮張揚在外,他韓彥直沒有像父親一樣在**一群的西軍摸爬滾打的經歷,他的放肆含蓄在內,裹了薄薄一層“子曰”們矜持文雅的外皮。
金榜題名的時候他還沒成婚,瓊林宴后官家帶著宜佑直接登門。那不是他和宜佑的第一面,卻是宜佑進秦王韓家府邸的頭一回。韓彥直被官家半縱半推著帶宜佑去“熟悉”,熟悉了一圈進了他的書房。宜佑看著他桌上御賜的《資治通鑒》笑了笑,這還是她送的。
她問道:“你讀到哪兒了?”
韓彥直早看完了,但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進士及第后欣然又頹喪,此時對著這位“命中注定”脫口而出:“《唐紀四十》。”
《唐紀四十》有載:郭暖嘗與升平公主爭言,云“我父薄天子不為”。
宜佑像是沒聽懂,輕飄飄地略過了這個問題,但儼然又是聽懂了的,她復問道:“爹爹以秦王為腰膽,我當以你為什么呢,駙馬?”
韓彥直似是被這直喇喇的“駙馬”二字驚著了,更像是被這個問題問懵了,他半晌沒答上來。
“應該是心肝吧?”
宜佑勾著唇角,彎了彎眼睛輕聲說道。唯獨說這樣直白又大膽的話時,她眼底卻沒有笑,面頰上也沒有少女動情的緋色。
宜佑二
她給細娘教詩的時候,細娘曾對著白樂天大皺眉頭。
宜佑奇怪,問細娘為何如此反感,沒想到細娘指著《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說道:“此詩有那樣好的詩句,為何偏生帶著這樣的題目。”
止淫奔也。宜佑笑笑,這是慕艾之年的小兒女們最厭惡的詞兒。她問道:“你待要怎樣?”
細娘哼唧了半日,方才小聲說道:“我不以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好的……始不亂不一定終不棄,不然《詩》中怎么會有《氓》篇呢?況且這樣的……這樣的……難道能止得住嗎?”
宜佑看著女兒指的那句詩,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一見知君即斷腸啊。
她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時也和此時的細娘一般的年紀,那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翻閱這些纏綿的詞句。宜佑曾把這句詩工工整整地抄在花箋上,一筆一劃,晾干了墨仔仔細細地夾在爹爹命人修的原學算術的新書里。太學離大內很近,“輕佻”的爹爹又素來縱著兒女們進出宮城。宜佑借口是請教,溜溜達達帶著人進了太學,果然在藏書的地方尋到了張栻。
她在張栻背后悄無聲息地站了一會兒,一如既往地將自己早早得來的答案突然公布出來:“這道題最后得出來的函數極限值為一。”
張栻嘆了口氣,轉頭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頗有種想生氣又生不出來的氣悶狀。他向她身后瞥了一眼,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于是問道:“跟著你的班值呢?”
“樓下。”
宜佑說罷后無端地緊張起來,她一緊張就抿著嘴,又繃不住笑,唇角小小地挑起一個弧度。半晌只見張栻欲言又止,起身向她一禮問道:“公主這回帶的什么?”
宜佑想調侃他怎么不問“韓子溫(韓彥直的字)呢”,但這四個字偏生像扎在心底的刺兒一般,一動便淋著血帶著肉。她不敢拔,停了停,只是把書遞過去。
夾著花箋的那一頁一翻即至,宜佑注意著張栻的目光停在上面,卻又仿佛是被燙著一般倏然收回,落在令人安心的題目上。他讀題讀得前所未有得久,一時間這寂靜里只有淺淡而綿長的呼吸聲,連窗外鳥雀的熱鬧也似乎隔著一層,聽不真切。
于無聲處聽驚雷,宜佑想起爹爹無意間說過的這句話。她驚心動魄又無比歡欣地聽著心跳,聽著呼吸聲,呼吸聲細微得纏綿,交錯到分不清彼此。
“只有這一題嗎?”張栻半晌問她,卻不抬頭。宜佑沒有注意到他指的題目,只看著他壓著花箋的指尖,使著勁兒,微微泛著青白。
“兩道,”宜佑說,“一道你現在講完,另外一道……另外一道能否把你寫過的手稿給我?我拿回去看。”
于是張栻便揀了一道條分縷析地講了起來。說實話,他的聲音并不如韓彥直低沉醇和,卻不高不低,恰恰夠著宜佑的心跳,她第一次聽見這聲音時便這么覺著了。
那一次也是太學問政,只是她在臨近結束后才來尋爹爹,彼時太學生三三兩兩地散去,她帶著人盡量避著走,無意間陡然聽見有個聲音昂然地議論著方才問政的內容,卻儼然還是位少年郎。
她駐足聽了好一陣,同樣的安靜,天地間仿佛只有那位少年郎氣勢如虹的議論,爹爹過來時才陡然嘈雜起來,宜佑才恍然發現自己不知聽住了多時,什么時候太學生們紛紛行禮的聲音都沒注意。
爹爹隨意地點頭示意,心思放在小女兒上,一邊走一邊問她聽了些什么名堂。宜佑頓了一頓,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用同樣聲音低頭問安的少年郎。爹爹聲音帶著愉悅,說這是張卿的長子,張栻。
張栻,張敬夫。
“敬夫,”宜佑待張栻講完后,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論及‘初見’二字,我以為樂天此句好則好矣,不足稱之為上佳。敬夫囊中有無更佳詩選?”
張栻沒有問她是怎么從原學公式想到詩詞歌賦上去的,只是沉默了好長一會兒,長到宜佑覺著有大概幾百幾千年,才出聲回答道:“有,杜樊川的《會友》。”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只是這樣的詩句,卻是會友,也只能是會友。
無端冒出來的這一句評語宜佑沒說出口,她依然帶著笑,恍然似的點了點頭。張栻卻難得有了問題,他問道:“公主為何覺著‘墻頭’二句不佳?”
“非是詩句不佳,是此中所述之事與情不佳。”
宜佑收了笑,那一刻若是叫自八公山以來追隨官家的諸臣見了,準保能說出這神色與官家那木偶模樣像了九成,一樣的無悲無喜,也一樣堅定得無波無瀾。
“‘斷腸’二字何其痛切,此詩之終又何其不堪。若是我,不會任由此情如此而終。”宜佑說道,“微微情不自禁罷了……百年春秋,立功、立德、立言,又何止情之一事呢?”
張栻微微頷首,也沒否認,也沒附和。宜佑只是聽見他似乎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緩緩地呼了出來。
張栻二
張栻能談的投契的人很少。
韓彥直算一個。他是一大異類,誰都沒想到從前一口一個“子曰”“萌兒”的秦王能有這么個長子。但是他更沒想到這對夫婦都是能和他針鋒相對的人物。
那一日后宜佑便經常來太學了,光明正大,避著人也只是像為著不打擾似的。有時候韓彥直在,有時候韓彥直不在,所論之事大都是原學,也有時政民生。
唯獨不干風月,也很少想過風月。
和韓彥直不同,可能宜佑自己習慣于她說的話別人大多不會辯駁,于是她更喜歡問。問原學題目還好,問到其他,她總是能抓住最刁鉆、偏偏又最深刻的地方,一針見血。
他記得有一次,話題不知道怎么就轉到官家和諸王武臣了,韓彥直也在。宜佑問出口,半晌沒人回答,張栻記著她的目光悠然投過來,戲謔一般開口:“旃郎不說便算了,敬夫你又在裝什么相呢?”
他敏銳地注意到韓彥直那萬年成竹在胸的表情被這突然的稱呼掀了一角波瀾,而自己約摸神色也變了變,只是恰巧沒對著韓彥直而已,自己看不見,卻一清二楚。
張栻知道這是一個小小的調笑,也可以說是暗里不為人知的一個小小的挑釁。旃郎,多親密的小字,和他正兒八經的敬夫一樣叫得光明正大。
旃郎,駙馬,敬夫。
旃郎,旃郎。
他那繼承了父親的銳氣鋒芒立時被激了出來,講完后他才又意識到旁邊就坐著的秦王長子。但張栻沒有尷尬,只是極為失禮極其犯上地看著宜佑那雙和官家一模一樣的眼睛,直到宜佑率先避了過去。
張栻以為這時間很長,其實也只不過忽然而已。宜佑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韓彥直身上,便聽見他用那低醇安然的聲音接著評判道:“敬夫揮斥方遒,卻又未免書生意氣。”
張栻嗆聲反問道:“你韓子溫就準保不偏頗?準保不是書生意氣?沒有一點點貪得無厭自矜而不自知?!”
韓彥直似是怔住了,張栻說罷卻已然反應過來,默然幾息后平靜說道:“方才失言了。”
宜佑和韓彥直換了個話頭繼續下去,而他接著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說不下去了。直到回了家,父親和他說將要和宇文氏定親,他也沒說話。次日一早,他將此事告訴了韓彥直,沒避著太學眾人,換來了滿堂起哄賀喜。
他微微一笑,如禮如詩中的端方君子一般回禮答謝,一邊卻漫不經心地想:估計宜佑不出今日也就知道了。
果然,下午宜佑沒出大內,只教人送來了一本御制新書,和原學有關的。那位送書的人伶牙俐齒,說是公主有言大婚自更有賀禮送上,此書權做心意,并酬昔日諸多題稿之費云云。
這是打定主意不準備還他寫過的那些原學題目手稿了。不過沒關系,反正那些寫出來本就是給別人看的,而據說將要嫁過來的宇文氏雅善詩書,并不曾諳習原學。
韓彥直二
說實話,如果唯論日常相處的話,韓彥直可能真的會覺著他和宜佑只是平凡夫婦,套“伉儷情深”四字他可能有點說不出口,說比平凡夫婦甚至更“琴瑟和諧”卻無可厚非。
這大概是因為他倆從來都沒生氣慍怒的緣故。
相處了之后才發現宜佑很冷靜,和曾經在太學里咄咄逼人問東問西的樣子截然不同。大婚時他說不上喜悅,只覺得緊張又煩悶,從議婚到親迎,繁文縟節與如云賓客,磨得他就只剩疲憊和煩悶了。
議婚下定后秦王府邸大宴以慶,席上用的全是藍橋風月。朱紫貴的文武重臣登堂入室,外頭從太學生、武學生到親兵舊屬形色人物皆至。席上當真有好些來喝的賓客喝得酩酊大醉的被仆役扶了下去,這些大多是武臣勛貴。韓彥直聽著有太學生觀著熱鬧嫌棄地嘟囔什么“曰醉既止,威儀怭怭”云云,剛要委婉岔幾句話,便看見張樞相的大公子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誓要不醉不休一般。
他瞧著稀罕,知道張栻的婚事也在最近。于是拍了拍人肩壓聲問道:“向來未嘗見你一醉,怎么,不留著你自家的筵席上,來這兒一醉方休了?”
“從前是清醒著還是醉著不曉得,”張栻儼然醉得深了,閉著眼一腦袋擱在桌上,還不忘打鼾前嘟嘟囔囔地補上后半句,“——以后是不會醉了。”
韓彥直盯著他看了半晌,慢慢斂了笑意,什么話都沒說。
這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韓彥直又一次想起它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之后了。這一幕在他腦子里浮現時,甚至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深刻至此,還如在眼前似的。
想起它來,是難得宜佑鬧別扭的時候。
——鬧別扭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話甫一出口,宜佑肉眼可見的神色一沉,像是不大同意細娘和張栻之子的婚事。卻也不說緣由,只是問他:“張敬夫也同意了?”
“嗯。”
宜佑不是沒注意元宵節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還是她向韓彥直示意的。許久后她神色緩了下來,半是悵惘地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細娘喜歡最好。”
那一幕就這樣猛剌剌地浮上心頭,卻又更不止這一幕。
韓彥直突然想起從前在太學的時候議論所謂道德行為、論跡論心。他忘了當時自己說的是什么,也忘了張栻說的是什么,只記得宜佑的目光從他劃到張栻,刀子似的劃出一道刻痕。她說的是:“論跡不論心,論跡我無事不可與人言。”
韓彥直還想起來宜佑很少作詩詞,說是乏此捷才,后來更是很少議論詩詞了,唯有指點小兒女的時候才會敘說一二。有一回給細娘講《靜女》的時候,對“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遺我以彤管之法”大為不屑,卻對細娘“敘情”的說法欣然附和。
韓彥直不經意地將她的話和張栻提了一提,以為他要批駁,不料張栻卻默然良久,緩緩地說,遺人以物,本來就隱晦難解。
韓彥直失笑調侃,張栻當年給宜佑的手稿還在家里擱著,近來宜佑教習小兒女,泛了黃的手稿還常常拿出來用,被他看見了不止一次,這可也算是遺人以物。
張栻也笑,韓彥直當時未曾仔細瞧去,如今細想來,那眼底的笑色隱隱和欣然附和的宜佑竟相差不離。
宜佑三
張栻與宇文氏將定婚事的消息傳來后,沒幾日就到正月。年關將至,上上下下都忙的人仰馬翻,宜佑難得呆在宮里沒再出去,潘娘娘一時居然還有些不適應。
再見到張栻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花市燈如晝,一夜魚龍舞。按常理說,宜佑是須陪著爹爹的,她卻在這一日難得和爹爹提了要求,悶了些許時日,她想去逛逛燈市。
爹爹同意了,站在樓上遠遠眺望著女兒帶著人融進歡聲笑語的人群里。
宜佑帶的班值不多,但也不可能不帶。一簇人冠帶華服,遇上識得的官宦人家含笑示意,行禮作揖,遇上普通升斗小民,也只當是哪家慣常前呼后擁的朱戶仕女。她站在樓上俯瞰京師,是看慣了的光帶流麗,而置身熱鬧鬧的人群里,是放大后爭奇斗艷的各色花燈,滿眼的萬丈紅塵。
宜佑本來應該和張栻錯過的。
但是旁邊那花好月圓的花燈太大太亮,光影投在人身上,宜佑只不過是余光輕輕地一掠,便倏爾抓住了一頓即逝的人影。她驀然回首,待要叫人又怕聽不見,只好忙忙地擠著人流追去,堪堪地拽著人一角衣袖。
兩座碩大的花燈間隔著些地兒做分界,她要尋的人就停佇在這空隙的陰影里。
宜佑松開手,怔然望著人數息,說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恭喜喜事?恭喜新春?宜佑自己都沒反應過自己恭喜的是什么,卻聽見人說:“公主同喜。”
……你又在同喜什么?
宜佑沒有問出口,她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片刻她又問:“幾月成婚啊?”
“……三月左右吧。”
三月啊,聽說張相府邸里有桃花,那時節桃花想來也開了吧。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真好。
宜佑說不出“好”字,她沒有見過那叢只存在于話語中的桃花。她抬頭看向爹爹站著的城樓,卻看不清楚,她又望向左右身后,護衛公主的班值們在燈下影影綽綽。她想如自己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擁一擁掀起她驚濤駭浪的情郎,又想只是在新春佳節里對他誦一遍《春日宴》,可是她最后什么都沒做出來,只是斂衽一禮。
宜佑轉身,最后離開了燈火闌珊處。
私設小注:
一、宜佑女兒小名細娘,取自“十五嬋娟喚細娘,鬧蛾斜插鬢云旁。”宋人亦有詩,此約為遼人對美女稱呼。
二、據大佬考證,歷史上韓世忠長子疑為“韓亮”,但是文中韓世忠專門找鴨帝取名,懷疑鴨帝不會取這么個名字,于是以韓彥直為宜佑駙馬。而據文中及歷史,張栻和韓彥直都比宜佑要小一些。所以,這篇的宜佑就喜歡姐弟戀。
三、張韓兩家都在景苑有房,估計不管到時候遷都怎樣,首都一環的房產兩家一定也有。韓彥直和張栻都是歷史上有名的“萌兒”,所以此處安排了二人為太學同學、故交。然后張栻仕途爾爾,但是理學大賢,這里是原學大賢,韓彥直允文允武,這里就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