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卷
文臻一邊含笑點頭,一邊想著這是宮中的宮女還是女官?肯定不能是皇帝的嬪妃。忽然瞅見不遠處人影一閃,似乎是那個皇后宮里的小宮女嬛嬛,那小姑娘對她連連擺手,神情有點焦急,忽然似乎發現了什么,一個閃身不見了。
文臻正要過去看看,那宮女已經道:“到了。”
文臻一抬頭,卻是東宮的一處殿閣,上書“浣蘭”,看這殿閣的位置,離太子寢殿也不算遠,看來這位新人倒也算是地位不低。
此時殿中鶯聲燕語,笑聲不絕,顯然賀客頗多。
良娣也好,良媛也好,說到底都是妾,是不需要操辦婚禮的,也沒那么多規矩,頂多根據新人的身份以及太子的看重程度,允許人上門道賀小小慶祝一番。文臻一進門,來來往往的人,大多不認識,有人上前熱情招呼,便把她往二進院子里引。
文臻剛剛跨過二進院子門,就聽見身后一點響動,眼角一瞄,卻是殿門被關上了。
這架勢有點不對,她不動聲色。
她一進二進院子,滿院衣香鬢影,女人們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身上,被人群簇擁在當中的新人,微笑抬頭看過來。
文臻瞇了瞇眼。
笑了。
果然。
是聞近純。
這女人真是,打不死的小強。哪怕毫無交集,只要擋了她的路,就能給你無事生非地作妖,而且每隔一陣子,當你快要把這個人忘記的時候,她都能撲騰一下,再作一陣子妖。
不僅有聞近純,還有聞近香,還有她們的母親聞夫人,那位司空家的遠房親戚。
還有幾位面生的嬤嬤,之前文臻在宮里那么久也沒見過。
滿院子的女人都盯著文臻,聞夫人最先開了口。
“喲。這不是唐夫人嗎?”她斜撇著一抹嘴角,顯出深深的法令紋,“真是稀客。怎么,唐夫人不是隨唐公子出海成親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說起來真是我孤陋寡聞,這剛賜婚就成婚,真真是從未聽說過,要知道無媒無聘,形同野奔啊!”
文臻笑,“好久不見,聞夫人。聽說太子納妾,沒想到卻是令媛,真是可喜可賀。”
她那個“納妾”兩字咬得分外清晰,聞夫人臉色白了白,四周一些夫人,端坐微笑不語,眼底露一絲譏嘲笑意。
她們都是夫人外交的執行者,夫君在外和太子應酬,她們在內和新人賀喜。但所有的正室夫人,都是妾侍的天敵,太子的妾那也是妾,何況這妾的娘家人,性情著實讓人不喜。
這個聞夫人,說是司空家的人,半點世家風范也無。自從坐下來后,十句話里九句話是夸她的幺兒,對成為太子良媛的這個女兒,一句關心也無,反而諸多挑剔。偏她那個幺兒,文不成武不就,聽說也不過就是個紈绔浪蕩子弟。
就方才坐這里一會兒,就聽聞夫人說了三遍要聞近純和太子說一下,給她弟弟安排一下進龍翔或者羽林衛,這是有多迫不及待,都不帶給女兒喘口氣兒的。
在座的夫人,也大多不認識文臻,但都知道她。此刻聽一句唐夫人,都恍然明白了她是誰。文臻這樣的女子,民間有名望,朝堂有地位,一身得皇家父子寵愛,還嫁了門閥第一,這種際遇,以往這些夫人們暗中不知道羨慕嫉妒恨了多少次,自然也沒多少好印象。
本來以文臻的官位,在場有一部分人要起身行禮的,偏偏聞夫人喊了一聲唐夫人,文臻嫁唐羨之還沒有成婚,沒有封誥,所以這些夫人們也便裝傻,都不行禮,打定主意冷眼看好戲。
聞夫人盯著文臻,眼底涌現深深憎惡之色。只是神情還有些猶豫。
她自然是討厭文臻的,這女子壞了她多少事,竟然還活得順風順水。但正因為如此,她此刻也不敢輕易對上文臻,多少顧忌著她的身份。只想圖個嘴上舒服,不曾想這丫頭,嘴還是那么利。
文臻卻在看著聞近純。
有陣子不見,搖身一變成了太子新寵,鳥槍換炮的聞近純,瞧起來比前陣子香宮里的模樣齊整了許多,只是還是瘦,比以前更瘦,以至于脖子上的皮都有些耷拉下來,得用厚厚的香粉抹了掩飾。濃妝妝飾的臉倒還算得上清麗,只是那雙眸子烏幽幽的,像一口散發著寒氣的古井。
她看起來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往日里她在宮中,端著謙和恭敬的面孔,逢人便笑。如今這笑容淡了許多,隱然有幾分出塵氣,倒像香宮里真熏陶出了幾分佛性一般。
文臻進來,她始終沒有動彈,把玩著手中的香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文臻原以為她又要來玩那假作親熱實則坑人的把戲,不曾想她風格大改。倒起了幾分警惕之心,正要隨便夸幾句便走人,忽見一個宮人匆匆進來,在聞近純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文臻便看見聞近純微垂的唇角微微一勾。
她身邊聞夫人身子微斜,也隱約聽了幾句,頓時爆出喜色。隨即轉向文臻,驚道:“唐夫人,尊夫竟然已經過世了嗎?”
此聲一出,眾人嘩然。
文臻斂了笑容,淡淡盯著她,道:“我倒不知道,何時一個太子妾侍也有這么深厚的人脈,方才稟告至景仁宮的消息,轉眼這里便知道了。”
聞夫人一窒,她再愚蠢也出身大家,自然明白窺伺帝側是個什么樣的罪名。她還沒說話,聞近純已經抬頭,坦然笑道:“姐姐過獎。但這事兒并非我等探聽。而是陛下方才將消息傳給太后老佛爺,老佛爺命我等自今夜開始點長明燈抄經為唐公子祈福而已。”
她輕輕道:“真是令人傷心。姐姐竟然還沒正式過門,就成了寡婦呢。”
聞近香也笑道:“唐公子和文大人相約出海,聽說是要成親去的,結果卻出了事,倒是文大人,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真真是運氣不錯。不知道陛下可有獎賞給您?”
聞夫人忽然笑了,方才的一絲猶疑已去,換了肆無忌憚的惡毒,“近純,今日是你的喜慶日子,怎么能讓這種克夫不祥的女人進來?你們還是少和她說幾句吧,免得沾染了晦氣。”
眾多原本事不關己的夫人,此刻聽到這消息,都心中震驚。大家都知道唐羨之求賜婚以及出海成親的事兒,如今出了這事,說不準唐家會有什么動作,而朝廷會受到什么影響,但是文臻難免要有責任吧?朝廷固然不會歡喜,唐家更不會放過她啊。
大家于是不動聲色走開的走開,喝茶的喝茶,和聞近純搭話的搭話,稱贊聞近香的稱贊,用各種隱晦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
聞夫人也便笑得更愉悅了。
文臻倒沒什么生氣的模樣,她向來不和垃圾人一般見識,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順著聞夫人的話音,她笑道:“今日原本是進宮向陛下復命,倒沒想到遇上太子的喜事。剛回京風塵未洗,確實不宜在此多叨擾,既然如此,我便告退了。”
說完轉身要走,身后隨即傳來一聲,“站住。”
文臻心中嘆口氣。
有些人真是賤啊。
她就像沒聽見,繼續向前走,身后聞夫人有力地揮了一下手,守在門邊的兩個宮女砰地關上了門。
文臻站住,回頭,眼眸一彎,“聞夫人,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聞夫人坐在階上,冷冷看她,“你是朝廷命官,如何這般不知禮數。從進門離開,你是不是都忘記了給良媛行禮?”
“我為什么要給她行禮?”文臻眨眨眼。
“良媛正四品,你從四品。你不該行禮?”聞夫人道,“還是你想從唐家論身份?一個沒得封誥的寡婦,那就該磕頭了。”
聞近香掩唇笑道:“來人,備蒲團。”
“是該備蒲團。”文臻笑,“你,聞近香,還有你,聞夫人。我稱你一聲夫人是給你面子,你們兩個,有封誥?沒有封誥的民婦,見朝廷命官,為何不跪?”
聞近香尖聲道:“你敢,我是太子的姨妹——”
“妾侍親屬什么時候也算正經親戚?太子姨妹不是姓張么?還是你改姓了?”文臻笑。
聞近純忽然笑道:“文大人。你是聞家人,我母親怎么說也是你長輩,我朝以孝道治國,你是希望御史彈劾你的奏章堆滿陛下案頭嗎?”
“哦不敢不敢,那么近香姐姐來磕一個?”
“行啊,那就按規矩來,各行各的。近香給你行了禮,你呢?”
文臻笑盈盈,“我啊?我按規矩來啊。”
聞近純一偏頭,喚一聲:“姐姐。”
聞近香一甩頭就想不理——憑什么!想要折辱別人,先折辱自家人?
然而接觸到妹妹的眼神,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那雙眸子深褐色,陽光下玻璃珠子一般,雖透明,卻沒有人間感情。
比所有兇狠的眼神還令人心頭發瘆,像午夜夢回睜開眼忽然撞上了僵尸不帶活氣的眼珠。
她心里恍惚地覺得,妹妹和以前不一樣了,但現在卻怎么都想不起來,當初她是什么模樣。
蒲團拿過來了,她竟然不敢反抗,聞夫人本來想說什么,猶豫一下,也沒說。、
她望向四周,那些夫人小姐們,轉頭的轉頭,說話的說話,也有并不掩飾的,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或淡淡嘲笑或濃濃蔑視。
在這樣的人群中跪下去,她可以想象以后自己在天京將會成為什么樣的笑柄。
可是舉目四顧,孤立無援。
聞近香只能跪下去。
跪下去的時候,才覺得屈辱。
原來自己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不重要的一個。
是妹妹一個眼神便可以驅使,母親也不會多說一句話的最低賤的人。
那些榮耀風光,不過都是她借的光,別人隨時就能收回。
那借著別人的光想要刺傷其他的人,又是多么的可笑。
文臻一直注意著她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聞近香低頭,掩住眼底將落的淚滴,膝蓋之下是一塊蒲團,于心上卻像一塊刺氈。
膝蓋將落在氈上。
身子忽然被人扶住。
她抬頭,愕然地發現,扶住她的竟然是文臻。
文臻對她溫和地笑了笑,道:“近香姐姐當初將我從三水鎮上接出來,也算是有情分了,這禮,心到了就行了。”
她微笑著,清晰地看見聞近香眼底爆發的感激。
要的就是這個。算準了聞近純是個什么德行,她是不會在乎別人的尊嚴和死活的。
等到聞近香感覺到屈辱,深切認識到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之后,她再放手示好。那么聞近香的仇恨對象,自然就只剩了自己涼薄的家人了。
這一家子進京,雖說不怕她們能做什么,但像個蛆蟲一樣也惹人厭,順手讓她們添個堵也沒什么不好。
她順手把聞近香往旁邊一墩,把蒲團往聞近純面前踢了踢。
聞近純瞟她一眼,想踢回去,但蒲團被文臻踩住,踢不動,她便悠悠道:“是文大人自己不要的,不算我姐姐沒給你行禮。那么我姐姐既然已經行了禮,文大人是不是也該履行諾言?”
“是啊,”文臻笑盈盈,“想跪就跪吧。”
“想賴賬嗎?”聞夫人眉毛挑起,“堂堂朝廷官員,公然抵賴,有什么臉面再供職于朝?”
“我說過,按規矩來。”文臻慢吞吞從懷里掏出一個腰牌,往她面前一晃,“很不幸。我方才在景仁宮,已經得了陛下嘉許。升遷兩級,現如今是朝廷新辟的司農監監正。從三品。”
一陣死寂中,她微微俯身,笑瞇瞇看聞近純濃厚脂粉下的臉色,“近純妹子。你這個正四品,還不趕緊來與本官行禮?否則你身為太子侍妾,竟然不通禮儀,就不怕東宮洗馬因此勸導太子休了你嗎?”
短暫震驚過的夫人們,此刻終于活了過來,攀談的結束話題,靠近的借故走開,還有人笑道:“是這個理。聞良媛,你該給文大人行禮的。”
之前擔心文臻即將失寵,又要受到唐家報復,因此都冷漠以待。如今確認文臻榮寵如常甚至更上層樓,自然又要隱晦地表個態。
聞近純筆直地坐著,迎著文臻平靜的眸光,某一時刻,她的眼神竟然是兇狠的,然而文臻什么時候怕過她,她越兇狠,文臻笑得越開心,伸手一拈她下巴,嬌聲道:“妹妹今日這妝真是華麗。猴子屁股似的。”完了還拈拈手指,彈掉沾染上的脂粉。
聞近純定定地盯著她,深褐色的眸瞳里似藏著整個漩渦,吸進了一切人間憎惡。
文臻竟然沒有在她眼底看見被羞辱的難堪神色,心中嘆了一口氣。
香宮的香薰多了,腦子熏壞了。
妥妥的反社會人格了。
她向來不愛多事,喜歡以柔克剛,并不愛懟人。但是和聞近純已經是不死不休,好態度也換不來好結果,那便放手干。
她尖銳的態度,并不是因為聞近純,而是警告那些墻頭草,少摻和。
好半晌,聞近純一偏頭,站起身,給她盈盈行了個禮。動作流暢自然,沒有半分的勉強。
文臻也便笑著受了。
單看這場景還挺美妙,日光下濃妝華服的麗人和甜美糯軟的少女相視而笑,氣氛靜好。
所有人卻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聞近純行完禮,仿佛之前的齟齬都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笑道:“姐姐,給我的賀禮呢?”說完伸手一攤,便如和親姐妹索要禮物一般俏皮。
眾人又打個寒戰。
心想這攻擊來得猝不及防。
任誰都看出文臻根本不知道太子納妾的事情,完全無意中被引進來的,身上一定不可能有賀禮,這是順手又給個難堪了。
文臻卻笑得十分自然,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誠懇地放到聞近純手上,閃耀著星星眼道:“就等妹妹問這句呢。哪,你瞧,我把世上最好的東西,給你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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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綏:聞近純成為太子的妾了。
文臻:嗯(一聲)哼(一聲)。
燕綏:你什么時候成為我的……
文臻:嗯(一聲)哼(二聲)?
燕綏:妃?
文臻:嗯(二聲)?
燕綏:妻!
文臻: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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