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吉看著他,沉默片刻,指向身邊的交椅,再道:“你且起來,坐著說話。”
謝處耘將頭抬起,半晌沒有說話。
郭保吉見他如此反應,把腰背收直,緩緩道:“姓郭也好,姓謝也好,你愿待我如父,我豈會獨因一個姓氏便與你生分。”
又半弓身站了起來,對著謝處耘伸出手去。
他手指粗糙,指節粗大,手掌厚且大,五指向上張開,微微凹成一個弧度。
謝處耘情不自禁地搭了上去,半是借勢,半是自己用力,立時就站了起來。
兩人相對而立。
郭保吉一手拉著謝處耘的手,一手卻是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胸懷窄了,只拘于這一姓一家,將來如何容得下萬姓。”
謝處耘沉默不語,內心觸動之余,卻又不由得隱隱生出幾分不以為然。
百姓也好,萬姓也罷,他不過一個居于毫末的領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嘆了口氣,道:“而今外頭情形不知,東娘也遠在他鄉,家中不能無人做主理事,你雖是繼子,我把你做親子,只下頭人各有心思,難免不夠安份,我欲要認你作為義子,雖不改姓,卻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一日之中發生太多事情,先還歡歡喜喜,得意洋洋,繼而大喜轉悲,走出郭保吉公廳的時候,謝處耘幾乎感受不到寒熱,太陽照在身上,刺著眼睛,他竟是全然沒有察覺。
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踩在漿糊上,謝處耘漫無目的地往外走了幾步,就這般匯進人流。
他半點沒有用腦,那兩只腿倒是有意識一般,走著走著就出了巷子。
后頭跟著的兵卒連忙追了上來,問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連著問了好幾聲,謝處耘才聽到似的,這回倒是反應過來,轉頭見得對方手中牽著馬,下意識就將韁繩接了,口中則是回道:“我往城外去。”
他這一句話乃是脫口而出,語畢,整個人都愣了一下,腦子隨之清醒過來,這便翻身上馬,往城外營帳飛奔而去。
一進大帳,謝處耘手上還沒放開帳門的簾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尋裴繼安。
帳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兩人相對而坐,一人背對著營帳門,不知來歷,只是看那背后覺得生得很是高大,對面面向謝處耘的那一個,則正是裴繼安。
看到謝處耘匆匆進門,裴繼安當即站起身來,另一人聞聲也轉過頭,卻是個生面孔。
謝處耘原本心中滿是悲意,好似有無數話要同裴繼安說,許多眼淚只能在這裴三哥面前流,可進得帳子時,那情緒被沿途眾人一一打斷,已是有些接不上,此時見得生人,更是被硬壓了回去,
那人看到裴繼安起身,也跟著站了起來,只看了謝處耘一會,便問道:“不知可是郭家的謝小將軍?”
這話一層套著一層,若是數日前,謝處耘心中必會有些不滿,此時聽了,竟是平平靜靜,并未生出什么煩躁來,只對著對方點了點頭,本不愿意理會,因對方口中自己此刻頭上冠了“郭家”二字,怕帶累了郭保吉禮賢下士的名聲,于是和道:“正是,不知……”
那人也醒目得很,馬上自我介紹道:“在下喚作陳堅白,原是今次護送下保寧郡主去往黃頭回紇的。”
裴繼安一行人才到了沒兩天,謝處耘只知道個大概,仍有許多細節不甚清楚,此刻聽他說,倒也沒覺出有什么不對,不過應酬一兩句,就算過去了。
陳堅白見謝處耘進來,不知為何,居然沒有著急走,而是道:“謝小將軍來得正好,我欲要投郭監司麾下,只愁無人引薦,卻不知道……”
他口中說著,眼睛則是看向了謝處耘,一副欲要候其回應的模樣。
放在平常,謝處耘必然早已看出其中問題,只是他今日腦子里頭昏沉沉的,一時竟是沒有回話。
裴繼安見狀,便幫著應道:“這幾日城中也好、城外也罷,都有無數傳言,不知你可有聽聞?”
陳堅白點頭應道:“早已聽得消息,只是這回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實郭監司沒有半點過錯,反倒是宮中……”
他半吐半露地說完這一句,復又看了謝處耘一眼,特意補道:“我失了保寧郡主,便是回到京中也再無出頭之日,今日來投,實不相瞞,除卻信服郭監司人品、能干,也是當真無處可去。”
又對謝處耘道:“我也在西北軍中打過兩年仗,選進禁衛軍后回回考評都是上等……”
再數了自己弓箭、騎術、武藝好幾項能干,一副能當考驗的模樣。
陳堅白反應不可謂不快,眼力不可謂不佳,甚至不用裴繼安介紹,一眼就將郭保吉身邊親近之人認了出來,若是放在從前,謝處耘當真能當半個主,為他做一回引薦。
然則他運氣也實在是不好,謝處耘此時實在沒有半點心情,雖是夸了幾句,其實沒有往心里頭去。
三人說了幾句,陳堅白到底還是有眼力見,見勢不對,匆忙尋個理由告辭而去。
他出得大帳,先也不著急去換衣裳,而是穿著這一身,轉頭就去尋了另一個帳子。
果然方一走近,門口守衛的兵卒見得他,驚訝之余,行過一禮,急忙就進去回話。
幾乎是立刻那帳子的門簾就被掀開了。
陳堅白才進得門,里頭幾個禁衛官都喧嚷起來,個個驚喜不已,其中一人大聲問道:“堅白,沿途西賊甚多,你沒事罷?”
又有人道:“你何時追上來的,怎么也不叫人報個信,倒讓我們為你著急得很。”
也有人道:“你看他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想來苦頭是吃了,人卻無事。”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陳堅白也不打斷,只嘆了口氣,一臉的悲痛,道:“沿途遇得好幾回敵襲,我與眾人只受了些小傷,郡主,郡主……走散了……”
這話一出,滿帳子都嚇了一跳。
眼下翔慶軍中西人散布,時有戰事,便是男子,一旦落單也少有好下場,更何況還是保寧郡主這樣一個妙齡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