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嗎?”
岡田清三把一摞報紙扔在永井宏的面前,怒氣沖沖地質問道:
“你說你能夠把中國產品的信譽打敗。可現在的情況,卻是中國人利用你創造的機會,搞出了更大的宣傳。現在媒體上都在對比中國產品和日本產品的售后服務,我們染野公司20年前的一些舊事都被翻出來了。
“有些媒體甚至還說,那些假冒的長纓機床,其實都是日本生產的,因為上面寫的都是日文。
“我剛剛收到的統計數字,我們這個季度的銷售量又下降了,中國機床的銷售量卻是大幅度上升了。”
原來,臨機此前遭遇的危機,正是出自于永井宏之手。楓鋪機床假冒長纓機床的事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且有些用戶也并非不知道自己買到的并不是正宗的長纓機床,只是他們的生產中對機床品質的要求并不高,買幾臺山寨版的“長纓”機床也能應付。
永井宏是偶然聽說此事的,他覺得其中有機可趁,便出錢收買了幾位當地記者,安排他們去對那些使用假冒品牌機床的用戶進行調查,搜集了一些黑材料,巧妙組織之后,便把臟水潑到了臨機的頭上。
永井宏當然知道這種伎倆只能起到短期的作用,假的就是假的,臨機集團要想澄清事實并不困難。更何況,在當地還有一位極具人氣的“寧校長”,只要他站出來替長纓機床正名,大多數的企業主是會選擇相信的。
永井宏想要的,只是暫時打臨機一個措手不及。在他想來,臨機集團知曉此事,再派人調查,還有各種善后,怎么也得拖出去一年半載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染野如果采取一些積極的行動,比如做一些促銷,很有可能從臨機手里奪回一些市場份額,這就足以讓永井宏向總部吹噓自己的能力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中方的反應會是如此迅速。前后也就是幾周時間,中方非但調查清楚了事情的原委,還派出了人員前往盧桑亞對受損失的業主進行賠償。
幾臺機床其實值不了多少錢,臨機集團直接回收了那些假冒品牌的機床,向受損失業主贈送了嶄新的正牌長纓機床。借這個機會,臨機集團展開了一輪強大的宣傳,推出了“先行賠付”之類的新的售后服務條款。
更有被臨機買通的記者,口口聲聲自稱是獨立記者,不代表任何一方利益,寫出來的稿子卻是紅果果地吹噓中國機床,貶損日本機床,并找出了許多陳年事例來說明日本機床企業曾經如何傲慢地對待非洲用戶。
“天下苦倭久矣”,這是記者在一篇文章的最后發出的感慨,當然,譯成當地語言之后,多少還是損失了一些韻味。
而此時,由岡田清三提出的降價促銷方案,還在日本總部進行馬拉松式的討論,沒有三兩個月估計是不可能討論出個結果的。
一方是雷厲風行,化被動為主動;另一方是猶豫不決,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主動變成了被動。到了這個地步,永井宏也回天無力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些技巧都是徒勞的。”永井宏嘆息道,“中國人是在真正地經略非洲,而我們只是想從非洲賺錢,這就是本質的區別。”
“不,日本曾經也是充滿雄心的,我們曾經贊助過無數的國際發展項目,包括對非洲的各種援助。不過,那都是昭和年間的事情了。進入平成時代以來,日本人的雄心便衰退了,只是執著于眼前的繁榮。而中國人,卻在這個時候開啟了他們的征途。”
岡田清三帶著幾分回憶感慨道,說到這,他拍拍永井宏的肩膀,說道:
“永井君,我已經老了,馬上就要回去享受我的退休生活了。你還年輕,日本的未來就交給你們這一代了,努力吧。”
“放心吧,岡田總裁,我會努力的。”永井宏恭敬地應道。
一個月后,岡田清三被染野總部調回日本,隨后很快就辦理了退休手續。根據岡田清三的推薦,永井宏被任命為降格之后的染野公司非洲辦事處負責人。
不過,永井宏很快就有了一個新的職務,那就是中國臨河機床集團公司非洲銷售中心的高級專員,他的主要職責就是撬各家日本機床企業的墻角,把它們的老客戶介紹給中國公司。這就是后話了。
就在永井宏兢兢業業地為中國東家奔忙的時候,越南侯板工業園區里,美國特威格公司侯板工廠的總經理漢斯利正在向工業園區管委會主任阮德大發雷霆:
“阮德先生,你們承諾的配套體系什么時候才能建立起來,我現在連一個維修機床用的螺絲都要從中國買過來,如果是這樣,我們當初為什么要從中國遷過來?”
“漢斯利先生,非常抱歉,我們一直在努力。不過,正如你們西方人喜歡說的,羅馬并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我們上個月剛剛引進了一家模具工廠,這也是為了和你們這些園區企業配套而專門引進的,我們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阮德用疲憊的聲音回答道。說句良心話,阮德是真的想對漢斯利等外企高管更客氣一些,但他現在也已是心力交瘁,想打起精神來與對方交流也難以辦到。
聽阮德說起模具廠,漢斯利又是氣不打一處來,他說道:
“你說的是那家自稱從中國井南搬過來的模具工廠嗎?那是一家完全不入流的企業。他們生產的模具完全達不到我們所需要的精度,而且稍微復雜一點的模具他們就造不出來,還說要從中國總部去調貨。
“虛特!他們哪里是從他們的總部調貨,他們分明就是回中國找了其他的模具廠訂貨,然后再加價賣給我們。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模具廠,只是一家中國模具代理商罷了!”
“我想,這僅僅是開始吧,它的廠長向我承諾過,明年他們會購置一批新的機床,提高生產能力……”阮德硬著頭皮說道。
不干不知道。阮德最早被任命為工業園區管委會主任的時候,的確是躊躇滿志的。他親自帶隊去考察過中國的多個工業園區,并自以為了解了中國成功的秘訣。他全盤照抄了中國那些工業園區的管理規章,然后便開始大規模招商引資,或者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撬中國那些工業園區的墻角,用更優惠的條件把原來在中國的外資企業撬到越南來。
阮德趕上了一個絕好的天時,那就是美國大統領在此時發起了對中國的貿易戰。為了避免受到貿易戰的影響,一些跨國公司開始計劃把生產基地遷出中國,而越南便成為他們選擇的目標。
在阮德看來,只要把這些外資企業吸引過來,工業園區就能紅紅火火地運轉起來,就有了就業和稅收,侯板工業園就會變得如他去考察過的那些中國工業園區一樣繁榮。
想象總是美好的,但現實卻很骨感。包括特威格等一干外資企業入駐之后,各種各樣的問題便暴露出來了。園區管理上的事情,比如工作人員辦事拖沓以及向園區企業索要好處等等,都還在阮德能夠理解與控制的范圍之內,生產過程中的種種瓶頸,則是阮德完全陌生并且感到束手無策的。
首先的一個問題,就是各家企業抱怨在當地招收不到合格的工人。侯板工業園在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為高端工業制造園區,拒絕接收沒有技術含量的純勞動密集型企業。可是,高端制造需要的是具有一定技能的工人,而這種工人在越南恰恰是極其缺乏的。
中國工業化的過程比越南更早,改革開放前的國有企業、集體所有制企業以及改革開放后涌現出來的大批鄉鎮企業,培養出了數以千萬計的熟練工人。外資企業進入中國,能夠很快地招收到足夠多的熟練技工,稍加培訓即可適應生產要求。
越南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過程,要培養出足夠多的熟練技工,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積累,而阮德卻沒有這樣的耐心。
如今,園區里的許多企業,都不得不花高薪從中國招聘熟練工人來充實核心崗位,這對于企業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對于阮德來說,則是一種羞辱。由于中國工人的薪酬標準比越南本地工人高出若干倍,越南本地工人也極為不滿,這種民意上的壓力也是阮德不得不承擔的。
工人的問題,還有解決的余地。生產配套的問題,卻是幾乎無解的。在被引進的企業開始生產之前,阮德以為一家企業是能夠獨立生產出產品的。及至這些企業完成設備安裝,開始進行生產,阮德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產業體系”這個概念,一家企業要生產出一件產品,需要數十家、數百家企業提供配套,少了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生產都無法進行。
而這,才是中國最強大的競爭優勢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