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五想的兒子徐天恩去海上殺海盜去了。”
韓陵山看完手中的密報,皺著眉頭對洪承疇道。
洪承疇窩在一張寬大的椅子里似乎在睡覺,眼皮都沒有抬,似乎韓陵山說的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長嘴島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過了許久,洪承疇的聲音才從他濃密的胡須里傳出來。
“陛下不允許我們在大明的本土發展個人勢力的心愿,已經昭然若揭。”
“陛下希望我們能夠成為大明本土屏藩之心也已經昭然若揭。”
“陛下希望我們埋骨海外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陛下扶持大明本土在未來吞并我們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陛下殺死貴族,勛族,大族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這是陛下給我們這些人唯一的一條活路。”
“我等這些人已經被陛下視為異類!”
洪承疇要嘛不說話,一開口說話,話語就如同草原上的大火熊熊燃燒。
韓陵山冷笑一聲道:“我們本身就是異類!如果百姓是一群羔羊,我們就是虎豹,如果百姓是一群鳥雀,我們就是兀鷲,如果百姓是一群小魚,我們就是海中的巨鯊。
既然是異類,那就分開。
羔羊與鳥雀,小魚為伍,我們就與虎豹,兀鷲,巨鯊為伍。”
洪承疇仰面朝天哀嘆一聲道:“何其不公也。”
韓陵山道:“你能活到現在,已經是陛下仁慈了。”
洪承疇道:“你也一樣!”
韓陵山嘿嘿笑道:“我不同。”
洪承疇道:“哪里不同?”
韓陵山大笑道:“我能跑!”
說完之后,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明明是一件極為悲傷的事情,此時說出來竟然有無窮的樂趣。
笑的時間長了,洪承疇就不停地咳嗽了起來,好半晌才平息了氣息。
“民智未開,所以陛下就要把我等開智之人全部驅逐出去,是這個道理吧?”
“以前我屠戮過一個寺廟,寺廟里的那個方丈說的話很有意思,他說,新朝開始屠僧,便是末法時代來臨了。
我問他,何為末法時代?
他說:道德淪喪,失去正義,坑蒙拐騙,奸淫擄掠,貧者舉刀求活,富者結城自保,佛法被毀,道法不存,戰火起,生態滅,僧道遁世,野獸下山,狐妖坐堂,妖魔橫行,三界動蕩,魔界三維之門大開,陰陽子母兩界失去平衡,域外天魔蠱惑人心,殺伐時代來臨,便是末法時代。
我問他:如果我不殺他,是否就能避開末法。
那個老僧說:末法時代來臨的第一個標志便是信佛者死絕,越是崇信佛者,死的越快。
我問他:何解?
老僧說:因為那是神魔的世界,神魔的世界不允許有佛存在。
然,沒有佛的世界,恰恰是佛陀漫天的世界,無數雙悲憫的眼睛俯視蒼生,看他們殺戮,看他們步入毀滅。
沒了佛陀,神魔以魔治魔,殺戮不絕,血海滔天,終將趨于毀滅。
神魔毀滅人世之后,春草復生,百花盛開,世間重歸混沌,無善,無惡,此為佛陀境。
后佛陀出,社會清明,百姓樂業,四海升平!三界安穩,神魔歸位!”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些人是末法時代的佛陀?”
“別高看自己,我們就是一群崇信佛陀者。”
洪承疇喝了一杯酒點點頭道:“似乎有那么一點道理,對了你把哪座名山上的高僧給殺了?”
韓陵山道:“彌勒寺里的不動明王。”
“哦,彌勒教啊——”
“雖然是邪教,可是這一番話我覺得很有道理,就跟這位不動明王菩薩的肉身交談了兩天,他最后沒有度化我,被我殺了全寺的和尚,燒了他們的寺廟。
不動明王菩薩的肉身在火焰中詛咒我不得好死,彌勒一定會降下懲罰。
我又在廢墟中停留了三天,沒見到彌勒,也沒有天罰降下,只有春雨霏霏,桃花盛開。”
洪承疇笑道:“你告訴我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韓陵山大笑道:“身為一個早就把身家性命都搬遷到海上的洪承疇來說,再用這么悲憤的話語攻擊陛下你覺得合適嗎?”
洪承疇笑道:“我死之后總要埋進祖墳的,我在為我的尸體說話,不是為我的性命說話,性命在海上自由自在,尸體在棺槨中腐爛發臭,你難道不覺得這很相宜嗎?”
“陛下其實很希望你能去遙州為相,可是你呢,躲在廣州裝病,沒辦法,陛下只好請動史可法,雖然此人也是很好的人選,但是我知道,陛下一直在等你自告奮勇呢。”
洪承疇見韓陵山開始說心里話了,就嘆息一聲道;“我選擇不去遙州,與朝政沒有半分關系,甚至沒有做利弊平衡的思考,我之所以不去遙州,除過遙州地域偏僻之外,再無其它原因。
我老了,已經沒有了手足胼胝,衣衫襤褸開辟新世界的雄心壯志了。
如你所見,你面前的就是一介老朽匹夫,一個喜歡享受醇酒美人的老匹夫。”
韓陵山點點頭道:“也是,這個天下之所以能夠平定,有你的一份功勞,現在,你要躺在功勞簿上享受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享受,那就享受到底,別享受到半路突然又起一個平什么,滅什么,造什么的奇怪心思,那就不好了。”
洪承疇笑而不語。
只是在韓陵山起身告辭的時候像是自言自語的道:“你真的確定皇帝不殺你?”
韓陵山停下腳步看著青天道:“我相信這天是青天,我相信火是熱的,我相信累了就該睡覺,睡著了天明時分還能睜眼,而陽光依舊燦爛。”
說罷,就大踏步的離開了洪承疇的官邸。
他在館驛等待了三天。
第四天的時候,他拿到了洪承疇的乞骸骨的奏折,在見到奏折之后,他第一時間就從懷里掏出一方皇帝印璽,在印璽上重重的呵一口水汽,然后就重重的將印璽蓋在洪承疇乞骸骨的奏折上。
瞅著眼前這份加蓋了紅艷艷的印章的奏折,韓陵山就換上自己的官服,手捧著一道明黃色的圣旨,帶著廣州府的十二個官員,再一次踏進洪承疇的官邸宣讀旨意。
中華十年二月初七,洪承疇以國相府第一副國相的身份告老還鄉,皇帝勸留三次,洪承疇乞骸骨之心堅不可摧,皇帝遂許之。
皇帝有感洪承疇為大明戎馬半生,功勛卓著,賜爵海寧公,戶三千,土,一千里……
“我以為怎么樣也該是明年秋日以后的事情。”
在洪承疇設置的感謝天使韓陵山的宴席上,洪承疇郁悶至極的對韓陵山道。
韓陵山見書房中只有他們兩人,就從懷里掏出皇帝印璽在洪承疇的眼前晃一下,馬上收回懷里。
“就如此的亟不可待嗎?”
“陛下心急如焚,生怕你不能有一個好結果。”
“你執掌皇帝印璽這是僭越啊,烈火烹油之下,你就不怕身死道消?”
“沒有這種感覺,畢竟,陛下將印璽丟給我的時候,他正在燒火熬香。”
“你對云昭就如此的信任嗎?”
“他既然如此信任我,我為何不能同樣的信任他呢?”
“唉,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韓陵山陰郁的瞅著洪承疇道:“你讓我又想起那個不動明王了。”
洪承疇郁悶的低下頭輕聲道:“千里之土就不能在安南嗎?”
韓陵山搖搖頭道:“不能,陛下剛剛按照國相府的文書任命了新的安南府知府。”
“暹羅呢?”
“很巧,暹羅府知府的任命也剛剛通過代表大會。”
“馬六甲沒有老夫的份是吧?”
韓陵山喝了一口酒站起身道:“我要是你,這時候就該帶上你在安南納的二十六個姬妾,收的十一個干兒子,購買的一萬一千四百二十七個家奴去你洪氏家族打造了六年的海寧島生活,并且開發海島。”
“海寧島在馬六甲之外,不是一個好的存身之地!”
“也不錯,距離印度很近,方便你做生意。”
“你們這樣對待一個老臣,就不覺得慚愧嗎?”
“確實有些慚愧,我原本向陛下進言殺了你,結果,陛下沉思良久之后還是拒絕了我的建議,這讓我覺得很慚愧,我當初如果向陛下諫言殺你全家,陛下可能會退而求其次,只殺你。”
“孫傳庭跟我一般下場嗎?”
“不一樣,人家老孫也乞骸骨了,不過,人家進代表大會的主席團了。”
“是他出賣了老夫?”
“不是,人家沒看你的信,直接丟火盆里燒掉了。”
洪承疇長嘆一聲道:“都是聰明人啊。”
韓陵山皺眉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洪先生,你收了十一個安南人當義子,到底要干什么?”
洪承疇笑道:“因為金虎不肯當我的義子,只好收一點有用的人,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朱媺倬成了我的義女,現在,你準備殺掉朱媺倬嗎?
還有,朱明舊皇族里的六個家族也暗中追隨我了,你是不是也準備一起殺掉?”
韓陵山默不作聲。
洪承疇點點頭道:“看來是要殺掉的。”
韓陵山搖搖頭道:“陛下沒有你想的那么險惡,那些人現如今正在開發海島呢。”
“云昭會如此短視且仁慈?”
韓陵山看著窗外的大海道:“不足五百人,要在炎熱的赤道上開發一座海島,中興朱明,就連我都不得不佩服朱媺婥的雄心壯志。
不過,她看起來很絕望,上島之前,把她的女兒交給了金虎將軍撫養。”
洪承疇低頭沉思片刻,一口喝完杯中酒,坐直了身子道:“來吧!”
韓陵山咬著牙道:“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一點,陛下似乎忘記了下達對你的格殺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