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醫院的醫生進了乾清宮,又出來了。
腫瘤是如此的明顯,以至于右邊上腹都有痛感,經過便攜B超檢查,已經擴散到肝臟了。
這樣的情況,也用不著朱慈烺特意交代,左弗也不用再特意去說,已經是藥石無醫了。
或許靶向藥能用一下,但靶向點檢測是要取組織活檢的,而且需要好些天,眼下的朱慈烺顯然已等不了那么多天了。也不知他拖了多久,癌癥后期是發展很快的,而他現在的情況,聽高庸說,已經開始嘔血,有黑便,到了這地步,如果盲用靶向藥,或許有用,但也可能出現什么意外……
左弗坐在乾清宮門前,望著天空發呆。
他不過大自己一歲而已,可生命卻已走到了盡頭。這個自己思慕過,怨過的男人……
已時日無多了……
而自己……
卻不能救他。
哪怕這希望很小,可自己卻不能出手。
想到這里,她有些想笑。
在江東門的日子終是一去不復返了!
他要為他的江山著想,所以他必須自私。而自己何嘗又不是如此呢?他選擇了江山,而自己選擇了家人的安危。
她不能出手,看好沒有事,沒看好,所有人都會沖上來狠狠咬她一口,左家會在頃刻間覆滅的……
謀殺君父……
這個罪名她擔不起。
她轉頭望向乾清宮,朱慈烺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從里面傳出來,垂下眼,任由眼淚滴落。
終是做不到無情!
他是,她亦是!
只是生在這時代里,走到今日,他們倆都沒有了選擇。如今,是他用自己的命來換取自己的原諒,換取他的江山永固。
最后一刻,他與她依然上演了一次較量,盡管落下的眼淚都是真誠的,可誰都知道,在這真誠外,兩人都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延續。
權利……
這就是權利!
登上高峰,等待自己的未必是一覽眾山小,也可能是高處不勝寒,生生將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夕陽西下,將左弗的身影拉得老長。
這一刻,左弗心緒難寧,她竟也不知自己該是難過還是該怎么樣。總覺有什么東西像要從心里割去一般,他年少時的面容浮現在眼前,笑得是那樣真誠,眼神是那樣清澈……
出走半生,歸來……
未必是少年!
金陵醫院的大夫給朱慈烺上了鎮定劑,這會讓他昏昏欲睡,能減輕一些痛苦。
病到了這個程度,任何救治其實意義都不大了,他們能做的就只是盡量減輕他的痛苦。
第二日,左弗請旨入宮,上面很快就同意了。孫訓珽將她送到宮門口,握著她的手道:“家里放心,我會看好的。在宮中還是要小心,莫要讓人占了空子。”
左弗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道:“到底也曾共患難過,如今,人已這樣,以前的事也不想計較了,便好好將他送走,讓他最后的時刻能舒服點。”
孫訓珽其實心里是有點吃味的。但是想想,自己跟左弗孩子都有三個了,而且朱慈烺在她心里的確是有特殊意義的。這種特殊不是什么男女之愛,只是這個人曾在她心里留下過痕跡,曾讓她付出過,也給予了她榮耀。
所以,自己也應該將心態放平和點。而且,這個時期,其實是相當危險的,自己得打起精神來應對當下的局勢。若有什么不對,要能保證宮里的那些人能保護左弗!
他給了宮里那些個人那么多年好處,現在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皇后以及某些“同僚”不動則罷了,若敢妄動,便讓他們一起跟著朱慈烺走吧!
夫妻二人在宮門口告別,左弗進入皇宮后,便有人抬來肩輦。左弗示意他們退下,她想步行去乾清宮。
這條通往乾清宮的路她走了很多回,可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坐著肩輦進出。可今天,她卻想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下距離。
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朱慈烺一旦駕鶴西去,皇后絕對會跳出來的。而朝里對她不滿的人有很多,僅憑朱慈烺給自己的圣旨未必頂用。
或許這條路……
在不久的將來會布滿血跡吧……
到了乾清宮,皇后以及諸嬪妃都在,左弗行了一禮,皇后冷眼望著左弗,道:“左愛卿平日不是本事大得很嗎?怎么?現在陛下病了,你卻束手無策嗎?”
“皇后娘娘。”
左弗淡淡道:“這世上也不是什么病都是臣能治的。胃脘惡疾在我們師門里稱為胃癌,這是我們一直在攻克的難題,癌細胞會吞噬正常細胞,繁衍的速度非常快,對于這種病,若是早期可以通過手術切除病變組織,但眼下陛下已到了晚期,根本已是藥石難醫。”
她望向皇后,眼里一片冰冷,“臣與陛下年少相識,在這個王朝最危險的時候相互以性命相托,如今他病重,臣心里的難過不會比您少。”
“哈!”
皇后冷笑,“人心隔肚皮,誰知你心里怎么想?”
左弗懶得理他,招來門口的太監,道:“我給陛下熬了魚片粥,做了灌湯小籠包,這都是他愛吃的東西,你且讓試毒人過來嘗,待試毒人嘗過后,便拿給陛下吃吧。”
話音落,乾清宮的門打開了,朱慈烺坐在躺椅上,躺椅被人抬了起來,他望著左弗手里的食盒,道:“是弗兒來了?是弗兒親手做的魚片粥與小籠包嗎?”
“兄長,是我做的。”
“快來拿來,我餓了。”
“陛下,外面風大……”
皇后勸解道:“而且,這東西還未讓人試毒……”
“朕已經這樣了,鎮國公即便有不臣之心,還要在這個時候冒天下大不韙加害于朕嗎?”
朱慈烺喘著氣,吃力地抬手,“皇后若還要勸解,那你還是退下去吧。朕在屋里待得久了,不想回屋,想在外面曬曬太陽。”
左弗上前,太監們搬來案幾,左弗打開食盒,將做的小籠包與粥拿出來。食盒里放著兩雙筷子,一小瓶醋以及兩個碗,兩個湯勺。
她慢慢盛起兩碗粥,將小籠包拿出來,擺好醋碟,問道:“兄長,能自己吃嗎?”
“可以。”
朱慈烺的手顫得厲害,可他卻還是堅持自己吃。其實他已經好兩日吃不下東西了,喝點水也會吐出來。但是左弗親手做的東西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了,望著眼前這魚片粥,小籠包,無數的回憶就會將他包裹,讓他生出無限力量。
這樣的近親,已經許久沒有過了……
吃了兩口,喘息得厲害,左弗放下手里的筷子,坐到朱慈烺身邊,端起碗,拿著湯勺慢慢喂他。
朱慈烺臉上帶著笑,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是所有嬪妃都未見過的。
六條氏垂下眼,心里輕輕一嘆:當他是天子時,他提防著她;可當他是朱慈烺時,他的心里只有她。
終是最愛之人,誰也無法取代。
小籠包的湯汁流在湯勺里,朱慈烺小口抿著,吃下一個小籠包后,便再也吃不下了。他讓左弗吃,左弗也不矯情,一個人將魚片粥與所有的小籠包都吃下了。
皇后的臉都扭曲了。
她愛了一輩子的人,這樣的柔情,他從未給過她,哪怕是那一次。
僅僅是左弗親手做的東西他便能強迫自己咽下去,僅僅是她來了,便能緩解他身體的疼痛,這個女人就像一顆釘子一樣,從他十七歲那年起,便一直釘在了他的心上,致死都不能忘懷。
縮在衣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而那邊左弗已用手帕擦去了朱慈烺唇邊的臟污,然后又讓人取來濕毛巾,將他的臉與手都擦干凈。
擦完后,又讓人拿來木梳,將朱慈烺的頭發梳順,然后綰起發髻,做完這一切后,她才道:“兄長是大明的天子,天下共主,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失了君父的威嚴。”
她從宮婢手上取過鏡子,“看,自己弄清爽了,是不是看著心情也舒暢許多?”
朱慈烺等了一輩子,都沒等來過左弗的柔情。可這一刻,他卻終于等到了。
他為她畫眉,她為自己梳頭,這是他想了一輩子的畫面,現在終于實現了。芊芊素手綰起自己的頭發,濕潤的毛巾撫過自己的臉,雖知她是憐憫自己,可這一點憐憫讓他這個將死之人卻倍感安慰。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笑著道:“今天是覺著精神好許多。”
頓了頓又道:“我記得當年,你曾給我吃過一種叫作可樂的東西,你還能做出來嗎?”
“能。”
左弗道:“我明天給你帶過來。”
朱慈烺點點頭,“芒果千層糕我也想吃。”
“您想吃什么便讓人來傳話,我都給你做。”
左弗笑瞇瞇地道:“吃飽了才有精神,人也能舒服點。”
“昨天大夫給我掛的藥水很好,昨天我睡得很舒服。”
“我已經囑咐過他們了,晚點他們過來,會給你掛人血蛋白和鎮定劑,可以讓您舒服一點。”
朱慈烺點點頭,“以前看到你給殘疾的軍士做了輪椅,給我也弄一個吧,我想去御花園看看,不想最后的日子都躺在床上。”
他這話一出口,左弗還未回應呢,邊上的人卻是紛紛跪倒在地,大哭了起來,其中就屬皇后哭得最大聲。
朱慈烺聽得心煩,道:“都哭什么?人終有一死的。這世上若是連左愛卿都無法醫治的病,那便無人可醫治了。你們都回去吧,莫要在這里杵著。朕時日無多,只想跟兒時的玩伴說說話。”
以為大哭最能體現自己的心痛的皇后當場懵逼了。其他嬪妃只覺皇后蠢不可言,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已剩不下多少日子了。在這最后的日子里,他不想再當什么天子,他只想當他自己。
左弗就是他心頭的朱砂痣,白月光,如今左弗也放下了為人臣的身份,以妹妹的身份出現,這讓天子多少都感到了一些安慰。都到這個時候了,皇后還不忘爭風吃醋,真是連人性都沒了!
一想到天子去了后,皇后的兒子登基,自己要在這樣的人手底下討生活,她們只覺難過的不行。只想懇請陛下將她們的兒子快快分封,然后允許她們跟著兒子去封地,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了!
可惜的是,天子似乎并沒有這打算。
接下來的日子里,左弗天天都入宮,帶著朱慈烺喜歡吃的東西,親自照顧他,天子的精神似乎也好起來了,平日竟也能吃下一點東西了。
只是誰都知道,這可能只是回光返照,天子的時間真不多了。
如此過了半月后,天子忽然召見大臣,當著大臣的面,將左弗提為東閣大學士,而以前的大學士則在一月前便告老還鄉。
之前,諸臣還以為朱慈烺是因為生病,所以沒有提這事,可到了這會兒,他們才明白,他是有想到這事的,只是這位置是留給左弗的。
臨死前將左弗推進了內閣,雖是內閣五學士之末,可以女子之身,三十四歲的虛齡入閣,這明顯就是要托孤了!
朱慈烺靠在軟枕上,聲音虛弱,“左弗,左云舒于大,大明有,有再造之恩,此恩德后世子孫當銘記于心。”
他望向太子,“太子,左師父是你最喜歡的先生,現在,父皇不行了,便將你托付于她。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以后待她當如待我,不可有怠慢。除有謀逆造反之事,左家以及左家后世子孫若有犯事,皆可免死罪。”
左弗跪在地上,盡管知道這又是一次帝王心術的展示,可眼淚終還是不受控地落下了。
如果有下輩子,只希望你不再是君王,我不再背負責任,我們能如朋友般共同前進,而不再有猜忌。
“大明皇室子弟分封于國無益,朕之兒孫不再分封,可留京城,為國效力。”
他說話十分費力,但他還是死命掙扎著坐起來,朝著幾個臣子彎腰行禮,“成愛卿,宋愛卿,左愛卿……朕的太子……還有這江山……就托付于你們了……”
“陛下!”
臣子們大哭,朱慈烺慢慢倒下去,望著明黃色的床幔,眼淚漸漸涌出,嘴里呢喃道:“北伐……尚未成……呵呵……”
淚,掉落到枕上,眼緩緩閉上,眼前變得黑暗,那虛弱的感嘆如風中凋零的樹葉,飄飄忽忽傳來,“這江山……終是誰也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