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雞蛋大的冰雹砸死人后,北京城已連下了一月的滂沱大雨。時值十一月深秋,卻早已凍得人瑟瑟發抖,身上俱裹了厚厚的冬衣。
林宅院墻外汪洋一片,院內站在屋檐下三三兩兩的仆人縮著身子感嘆這鬼天氣:“這雨還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去,再不停門都出不去了!”
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個仆從收了油紙傘,落湯雞一般跺了跺腳,在地上留下兩個濕印子:“京城算是極好了,我聽我那賣家禽的同鄉說因這暴雨黃河都發怒了,滔天的大水淹了好幾處地方,城池房舍全叫水沖走了!”
聽了這話的兩個仆從不由張大了嘴,愣怔道:“這么嚴重?”
那落湯雞一般的仆從嗤笑一聲,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準備進屋:“嚴重?京里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關門了,京郊的農田也全灌了水,現如今外頭露宿街頭的乞丐遍地都是,能在這大宅院里頭當差,已是咱們的運道了!”
方才那苦惱出不去的仆從更發愁了:“我家里十幾口子人,也不知眼下是個什么情形,我娘吃得飽吃不飽?”
與他站在一處的仆從便扯了扯他袖子提醒道:“你可是簽了死契進來的,自己的月例銀子全補貼家里去也就罷了,萬不能干那出格事,叫方管家攆了出去!”
正說著話,便有個青年管事走過來朝這幾個仆從招手:“過來領牌子,領到牌子的去庫房找曹管事。”
“張管事,這牌子做什么用的?”有那與這青年管事親厚些的,便大著膽子問了一問。
張管事垂頭將那木牌發給眾人,才瞥了瞥這盡管被家里賣了還是心心念念記掛著家里的孩子:“這不天冷得緊,主家寬厚,凡是在林家當差的,每人發兩套冬衣皮靴,兩床厚被褥,外加一副圍巾手套,還發二十兩銀子。”
此話一出,仆從們大喜過望,紛紛拱手朝得這年紀輕輕的張管事道謝。盡管他們在府里吃喝不愁,月例銀子也高,可被主家惦記著,又處處替他們想得周到,這心里又是別種滋味了。
張管事也高興,自己眼睛比旁人活泛些,手腳比旁人勤快些,只兩年便爬上了外院管事的位子。
仆從尚且發了這些好東西,他們當管事的就更不必提了,當然,管事里頭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得的東西也自有不同,至于誰高誰低,全憑賬目本事說話。
想罷,他笑瞇瞇拍了拍面前的小子道:“不必謝我,這都是你們的運道!我還要去別處,你們快去快回。”
那幾個仆從便彎腰匆匆朝他鞠了一躬后飛快走開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張管事走得兩步,才想起總管采買的李管事還在等著那外出的仆從回話,只他一回頭才發現人早走遠了。
他便搖了搖頭,兀自抬腳準備去西跨院回話。若換成是他,怎么也得速速回了管事的話再想其它,人人都有份的東西難道還能長腳跑了不成?
只眼力見這一點,就夠他們在上頭的眼里區分出好幾個高下了。
人哪,往往自己以為上頭不會在意的些許小事兒,偏偏上頭還就在意了,不但在意,還因這一兩樁小事篤定了你這個人。
等這廂仆從們高高興興去了庫房簽了字領完銀錢物資,那廂攏著碳溫暖如春的西跨房里也有幾個管事正來來回回稟方大山的話,落在最后的便是主管采買的李婆子李管事。
“衣服被褥,煤炭用品都已置辦妥;雞鴨魚肉,米糧菜蔬也已將地窖和凍窖里堆得滿滿當當,盡夠咱們百十口人吃上小半年了,您看看可有紕漏的!”李婆子滿臉是笑,眼下這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大街小巷一片汪洋的空檔,她還能以平常價采買到清單上的東西,不可謂不辦差得力了。
方大山接過她手頭單子看得兩眼,見上頭表格里經手人、花用銀兩、數目質量等一目了然,才點頭問道:“鴨絨毛這事還沒有眉目?”
李管事那笑便滯了滯,再不復先前一派得意的模樣:“因這大雨才耽擱了一二,您放心,明日一準給您采買齊!”
方大山可有可無點頭,在專屬他的那張人事表上刷刷兩筆后,才揮手讓管事們下去,自己則捧著賬本去了主院。
屋里林淵正抱著兒子坐在桌旁用飯,手邊還溫著一壺竹子酒,倒進杯里便是碧綠的顏色。
坐在他腿上的小湯圓被那碧綠的瓊漿吸引,坐在他爹膝蓋頭樂呵呵看他爹自斟自飲。溫婉想抱他到手上,讓他爹騰出手來用飯也不行,他就認準了這個能同他玩到一處去的父親。
此時屋外早做了管家的方大山來回話,溫婉便放了筷子走到隔間去說話。沒了添飯舀湯的人,林淵這飯頗有幾分沒意思,連他兒子悄無聲息夠了他杯子偷酒喝也沒發現。
等他低頭時,他懷里的小人還兩手抱著空杯子“啊啊”地放到他嘴邊,示意他爹也來一口。
林淵皺眉奪了他酒杯,心虛往隔間看了一眼,才瞪他這五個月就會偷酒喝的幺兒。
湯圓并不怵他爹,黑黝黝的眼珠子歡喜盯著他爹不說,還似模似樣砸吧了下嘴拍著手板心傻樂。
林淵心中一暖,倒了水與他喝了又在他額頭親得一口,才自顧夾了菜來吃。
溫婉料理了家事回屋,見到的便是她那幺兒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爹手里的雞腿肉流口水,連個眼神都懶得給她。
啃完了兩根雞腿又喝光一碗湯的林淵順著他婆娘目光低頭看過去,也是哭笑不得,怎么就這么饞!
溫婉嘆口氣走過去抱過兒子,拿帕子擦了他嘴邊口水才告誡林淵:“什么都吃,昨兒個我沒留神焦溜丸子也讓他往嘴里塞進去一個,牙都沒還出的人也不怕噎著,好玄才讓我扣出來,你可不能慣他毛病偷偷喂他!”
林淵心虛摸了摸鼻子,瞧見兒子委屈癟了唇隨時準備發大水的勢頭,還是心軟:“蒸個蛋羹讓他嘗嘗也不打緊!”
溫婉臉一板:“不行,現在五個月已不肯吃奶了,給他喂了蛋羹還了得?”
這話一落,正憋紅著臉活動拳腳的湯圓一拳頭掃在他娘下巴上,就是一片酸麻……
捂著下巴齜牙咧嘴的溫婉瞪著懷里笑得人畜無害的魔鬼發狠:兒子哎,梁子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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