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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人流密集的露天市場,牲畜與海鮮的腥味與每個人發生糾纏,車輛安靜的等待行人走過,可眼前這些年邁的老人蹣跚著,卻又帶有一絲匆忙的給車讓路。
在年輕人被關在牢籠中謀生時,這座以快節奏著稱的城市忽然間就慢了下來,如同此刻可見的鐵皮當蓋做成的賣菜房檐一樣,像是穿越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這是帝都,郊區的一個老舊社區。
老舊、但并不臟亂,干凈整潔的路面上有老人納涼,爬滿苔蘚的紅磚開裂,生出零星的狗尾草,只是已到初秋,尖尖開始泛黃,被還未到學齡的幼童一把扯下,搓出細小的種子。
帶有節目組拉花的車輛駛過,吸引了老人們的目光,他們看著,湊到另外一個老人耳邊竊竊私語,這街坊四鄰嘮家常的場面,陸澤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了,不禁有些親切,靠著車窗,向外張望。
不過轉眼,轉過彎去,到社區背面,眼前的樓體從中間硬生生挖出了個門洞,像是從擺放整齊的木料中抽出了一塊,從這個小洞進去,柏油馬路變成了鍋爐燒完倒出來的黑色煤灰渣子鋪成的路面,車胎在上面行駛時咯吱咯吱的響。
這之前好像是個鍋爐房,現在則變成了這棟老舊小區的物業處和……一所殘疾人學校的地址所在。
相比于普通的中小學校,殘校沒有任何可以與之相比的競爭力,只能在時代的洪流中成為一塊躺在河底不動的石頭。
這里沒有什么體育設施,甚至連個操場都要跟物業處的老大爺們共享,不過好在,還能聽見讀書聲,為這略顯荒蕪的場景增添些與青春有關的色彩。
不必抱怨,也沒什么不好,起碼能在這堪稱寸土寸金的地界給了一些想要學習,卻缺乏學習能力的孩子一個免費讀書的機會,這對于這些孩子而言,已經是一種體貼的關愛。
而在這繁華的都市中,藏匿著許許多多連本地人或許都不知道的殘校,正為這些未來很難有生活保障的孩子創造一個可以養活自己的機會。
車停下,停在一輛駝色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小巴士旁,這是帝都交通廣播電臺的車,每周都會拉著剛下播或還沒上播的主持人們,來到殘校做有聲電影的活動,自打陸澤提意,同時文化局也大力支持的情況下,進行了全國性的有聲電影推廣后,他們就一直游走在帝都的各大殘校之間,如今已經有快兩個年頭了。
吳純還在車上睡著,上車沒幾分鐘就睡了,停車時還沒醒,被陸澤輕輕推搡后,才揉揉眼睛,趕緊背上書包,跟隨著陸澤一起下了車。
學校的正門略顯寒酸,像是門市房一樣的門口,兩側掛著學校和扶持單位的門匾,在陸澤下車后,很快就有人從門口小跑著出來,與陸澤握手。
“陸先生,好久不見了,您看上去可沒多大變化,還是這么年輕。”
“劉校長,今天呢,我就是想帶著我的學生來參與一下有聲電影的朗讀工作,也為她未來的工作找找思路。”
“歡迎歡迎,二位跟我來。”
年過六旬的劉校長與陸澤左手握手,或許是看到李校長空空如也的右手袖口,讓吳純有些害怕,側頭看了看陸澤,沒敢說話,只是跟著陸澤一塊向里走。
這并非是陸澤和劉校長的第一次見面,對于陸澤,劉校長是十分感激的,畢竟這些年來學校的最大的捐款者就是陸澤。
第一筆是十五萬,大概是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陸澤才剛出道沒多久,還是在拍電視劇《帝都青年》的階段,而當時的取景地就在這兒附近,閑暇之余,陸澤來過這里,并留下十五萬的資助費,此后的日子里,一直到現在,陸澤每年也都會寄出些錢,沒有斷了聯系。
這是一所民辦的殘校,只不過后來得到了批準手續,雖然教師的工資和學校的維修每年都會有撥款,但還是會有一些財務的空缺,但這些空缺并非來自于學校本身,而是出自于這些學生,或是自身家庭條件不好,也可能是孩子的父母不愿意為孩子的開銷買單,所以總會有連伙食費都拿不出的孩子,這才是陸澤捐款的原因。
有些年頭沒來過這里,當初陸澤認識的那些孩子早就已經畢業,去更專業的殘疾人職業學校學習了,陸澤便跟在劉校長的身后,聽他念叨著新來的這些孩子里,誰誰誰有什么樣的天賦,看得出來,劉校長是真的喜愛這些孩子。
走了一路,便聽了一路,陸澤笑著點頭應聲,直至到達校長辦公室,推開門走進去,六個人坐在幾平米的辦公室內正對著臺詞,若是常年收聽廣播電臺的人或許會很快叫出他們的名字。
見到陸澤進來,這些電臺的主持人很快就站起來與陸澤握手問好,普通話都極為標準,甚至于悅耳,可見他們的口語功底。
“陸老師這次是跟我們一塊朗讀嗎?”
“不,這次是我的學員跟各位配合,多多照顧一下。”
“您哪兒的話。”
陸澤把吳純推了出來,讓她與這幾位主持人交流,相較于這些工齡少說三五年,多說十幾二十年的主持人而言,年僅十八的吳純就顯得過于靦腆了,無論主持人說些什么,都像只磕頭蟲一樣不停的點頭附和,手忙腳亂的拿出劇本與幾位對照,陸澤則帶著攝像坐在一旁觀看她的反應,并時不時與攝像大哥對話。
“吳純估計昨晚是沒睡好覺,看她在車上困的那樣,今天的狀態能不能保持還真說不好,但愿能表現的穩一點吧。”
攝像大哥不能說話,只是在鏡頭外點頭回應,陸澤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吳純的表現后,搖了搖頭,起身出門去外面尋劉校長談話去了。
這一聊就是將近一個小時,順便還去了趟學生食堂吃了口飯,一葷兩素,雖然土豆燉牛肉里土豆多了點,但味道還算不錯,吃飽喝足,而后學生開飯,陸澤和劉校長拎著板凳在門口吹吹風,見老師們搬著塑料凳子在煤渣子路上把凳子擺好,也主動過去搭了把手。
這間學校的規模不大,而盲人占比能達到百分之八十幾,刨去那些能用眼睛看世界的孩子,吳純他們的觀眾是六十余位,很快,凳子擺放齊全,本次有聲電影的播講員也都吃完飯出來進行伴奏和效果音的調試,這些事兒上吳純幫不上忙,只能傻站在陸澤身邊,有些緊張的捏著劇本。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我昨晚有點失眠……”
終于有了閑暇的時間,陸澤嚴肅的看向吳純,今天他對吳純很不滿,之前不管你是如何的活潑頑皮,但現在有很重要的工作安排在身,還這樣懶散,甚至在當天不停的打哈欠這就是問題。
對于陸澤的質問,吳純有些慌張,回答的理由像是掩飾,但陸澤詢問過PD,昨晚她確實在酒店沒有出去,不好再細問,只是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讓她去幫助老師安排這些孩子落座。
她從未接觸過視力障礙的人,生活中也沒有遇到過多少殘障人士,所以自打到這所學校來,吳純就一直繃著神經,有些敏感的與令她有些不舒服的群體保持了較為疏遠的距離。
可這次,終究避免不了近距離接觸了,跟隨著學校老師,她在班級門口等待,那些期待今日已久的孩子有些興奮,嘈雜的班級與普通學校的同齡孩子沒有任何不同。
她躲在最后,看著這些孩子排隊站好,依次手拉著手,聽到老師喊她尋求幫忙時,才如夢初醒,跟緊了腳步,站在頭排孩子的身邊,并在征得孩子同意后,緩緩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與這雙稚嫩的小手相牽。
“姐姐你是誰啊?”
身邊的女孩揚起頭,雖閉著眼睛,笑容卻很燦爛,吳純看著這張稚嫩的臉,忽然感覺自己的掌心就冒了汗,望向后面手牽著手,同樣微微閉著眼的孩子,心里莫名的堵得慌。
“我是這次給你們講電影的播講員。”
“真的嗎?謝謝姐姐!”
吳純一怔,略有不解的看向女孩問道:“為什么突然要說謝謝?”
“老師說要向你們說謝謝,沒有你們,我們聽不到這么有意思的故事。”
壓力就這樣在吳純的心里產生,原因來自于他人對你自己都沒有信心的事情而報以期待,并主動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這讓吳純產生了莫大的心理負擔,沉默著跟隨老師,把這些孩子依次帶到室外。
人類永遠不會缺乏同理心或者是換位思考的能力,但它從來不會在爭吵或敵視的人上出現,而會在你同情的人身上進行情感的轉移。
把這些孩子安排在座椅上,又望了望面無表情翹腿而坐的陸澤,她與其他播講人匯合,進行最后的調試,最后在熱烈的掌聲中,忐忑的站與六十余位孩子的面前,拿起電影劇本《阿甘正傳》。
音響內播放出與影片相同的音樂,原本有些吵鬧的孩子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在帝都廣播電臺工作十幾年的男主持用極為標準的普通話敘述著旁白,相比于可視電影的旁白插敘,有聲電影旁白的工作量則大了很多,不僅僅要完成原有的臺詞播講,還要向觀眾盡可能的描述還原電影中出現的畫面。
“公交車開過來,卷起一片白色的羽毛,在風中飄舞著,慢慢飄蕩到了坐在長椅上的男人腳邊,他的鞋子又臟又破,看不出原本白色的樣子,男人拿起羽毛看了看,隨后挪走手邊的禮物,輕輕將羽毛放進了自己的行李箱中。”
汽車聲,音樂聲,主持人的話語結合,三種聲音相輔相成,達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孩子們沒有人再說話,似乎腦海中正在幻想著這幅畫面,雖然他們從未見過,但視覺,永遠不是孩童幻想的桎梏。
“你好,我是弗雷斯,弗雷斯·甘。”
臺詞或許不是主持人的強項,但在有聲電影領域,完全可以用他們比演員更加充沛的情感來加固臺詞的穩定,陸澤聽著,不由的點了點頭。
這個叫做甘的男人沒有經過身旁同樣等待公交車的女人同意,便自顧自的講述起了他從小發生的事情,不過他們所朗讀的劇本經過了一部分的改編,把阿甘母親陪校長睡覺才給阿甘爭取到一個上普通學校的機會這一橋段給改掉了,畢竟孩子還不宜接觸這方面的事情。
吳純坐好,正順著正講到的橋段輕輕翻頁,她所要播講的角色只有一個,那就是孩童時期的珍妮,很快,她便要出場了,在阿甘第一次登上校車的時候。
“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坐在這兒。”
吳純的聲音很清澈,非常干凈,若是刻意控制聲帶,模仿女童也能模仿個七八分相像,臺詞說出口,沒有失誤,她松了口氣,陸澤也放心了些許。
她逐漸放松了下來,語言越發的輕松,當問起阿甘他是否是傻子,而阿甘回答道:“只有做傻事的人才是傻子”時,臺下的孩子忽然有了些許的不平靜,這點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如果不能幫助這些孩子在尋找快樂的同時找到一些可以思考的東西,那么有聲電影這一活動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她放松了,與模仿男孩的主持人搭起臺詞還挺有默契,一直搭到兩人在玉米地中穿梭,躲避珍妮的父親時,卻偏偏出現了意外。
“快和我一起洗禱,弗雷斯。”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QX不分,這一個小小的失誤讓她略有慌張,下意識的抬頭看向坐在前排的陸澤,他正雙手抱懷,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直視著吳純的眼睛與她對視。
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變成了一塊木頭,就這么直挺挺的杵在嘴里,堵住了她的咽喉,接下來的臺詞越說越困難,連搭檔都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給她加油打氣,可依舊沒有任何效果,甚至念到最后,稍有閃失,一段臺詞都很難說的完整。
渾渾噩噩,甚至不知道是怎么下場休息的,她就這么沉默著,坐在陸澤身邊,見他沒有說話,便氣餒起來,但好在還算堅強,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掉幾滴眼淚花。
這是一次很重大的失誤,對于現在的吳純而言,但若是算進她未來還要開展的職業生涯,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挫折,所以陸澤沒有訓斥她只是繼續觀看其他人的播講,以及關注這些孩子的心理活動,半晌,從包里拿出一個眼罩,交給吳純,讓她帶上,然后繼續關注播講者。
她拿著眼罩,猶豫了片刻,緩緩將它帶上,黑暗遮住了她的視線,聽著臺上還在繼續的播講,這一瞬間,她暫時與剛開那個可以看得見的自己劃出了分界線,只依靠聽力,關注著周圍的一舉一動。
這種情況下,是十分沒有安全的,眼罩的包裹性很好,絲毫不透光,她就在漆黑的世界中安靜的傾聽著主持人們的朗讀,等聽到阿甘進入了橄欖球全明星隊,孩子們笑出聲時,她忽然就開始難過起來。
剛才是難堪與自責,現在才是難過。
從這時開始,她真正的換位思考,站在這些孩子的角度,回憶起剛才的失誤,是她的失誤,導致了這些孩子期待了一個月的有聲電影變的不是那么完美,從這一刻開始,接下來的每一秒都變成了煎熬,開始折磨她本就不是那么堅強的內心。
一直到電影全部講完,陸澤將她的眼罩摘下,或許是因為陽光的刺激,或者是自責的情緒作祟,她沒敢看陸澤的眼睛,只是安靜的被另外一個女主持拉起,走到孩子們面前,聽這些孩子們不停的說著謝謝。
再次抓住前排女孩的手,吳純將學生們送回教室,其他人幫忙收拾著擺放在外的凳子,趁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她,她悄悄走到拐角,縮成了一團,偷偷的抹起了眼淚。
但她自以為沒人注意到的動作全被陸澤看在了眼里,攝像師偷偷湊過去,拍了不久,就被陸澤叫回詢問她的情況。
“咋樣?”
“哭了,可能是感覺自責吧,要不去哄哄?”
“哭吧,讓她可勁哭,真工作了,哭的時候多著呢,誰能去哄她,一切都得自己去消化,再說,另外三個不也哭了倆么。”
陸澤沒在意,反而說起了其他三個學生,昨晚他就接到了攝制組的電話,聽聞了鞠玉霖崩潰的消息,那丫頭在地鐵站里就開始嚎上了,原因是連續三天加班超過十一點,昨晚更是狂奔兩公里多趕地鐵,卻眼睜睜看著最后一班地鐵離開而崩潰了,而攝制組也接到了陸澤的指令,硬是沒給她錢打車回家,只是讓領導通融通融,讓她在辦公室睡了一晚,聽說今早起來情緒還不怎么高。
另外一個就更慘了,去三和的彭括進廠干了幾天流水線,結果錢包丟了,是真丟了,這幾天一直在睡馬路,今天跟剛認識的幾個大神一塊撿瓶子上網呢,顯然已經近墨者黑,跟大神們一塊墮落了下去,不過這娃家庭條件太好,沒吃過這苦,半夜總是看著車來車往,偷偷擦眼淚,怎一個慘字了得。
相比他們,吳純這個還在陸澤羽翼下的女孩,受到的這點挫折倒也算不得什么,讓她就在這兒哭吧。
今天的活動就算告一段落,陸澤將這些主持人送上車,忽然手機振動,看了眼來電,表情有些古怪,接通了電話,身旁的攝像大哥正喝著水,聽陸澤說了句話,剛喝的水直接噴了出來。
“怎么?啊?陳東昇也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