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熊孩子以及張壽朱瑩張琛一行人在安兒胡同又是游說又是打賭的時候,孔家上下恰是一片雞飛狗跳。孔九老爺一早醒來就覺得頭痛欲裂,可是,他倒很想把昨天晚上的遭遇當成噩夢,然而起床之后,兩個小廝滿面驚惶地進來,一見到他之后更是突然驚得連連后退。
那光景就如同見鬼了似的——而且是把他當成了鬼!
按照平日的習慣,坐在床上的孔九老爺早就喝令把人拖下去重打了,可此時的他卻因為心里壓著昨晚那件事,因而破天荒忍住了心頭的震怒,只是惱火地大喝道:“這么慌慌張張的樣子成什么體統,還不來給我更衣!”
“老……老爺……您……您的脖子!”
聽到脖子兩個字,孔九老爺登時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等發現并無異樣之后,虛驚一場的他立時兇光畢露,可那小廝戰戰兢兢說出來的下一句話,就讓他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老爺,您的脖子上……脖子上有個手印!”
孔九老爺只覺得心頭油然而生一股寒氣,而且那寒氣倏忽間彌漫全身,簡直讓他連牙齒都在咯吱咯吱打顫!他很想痛斥荒謬,可兩個小廝那驚恐的樣子怎么都不像是假的,于是他干脆板著臉下床穿衣,可哪怕他裝出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動作卻極其僵硬。
直到幾件衣服上身,他站在那銅鏡前時,這才看到了脖子上那完全不正常的痕跡,一時間自己都驚得后退了兩步。然而,這銅鏡哪怕是常常打磨,清晰度卻實在稱不上好,因此要看出那痕跡到底是什么形狀,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次湊近。
當他終于完全看清楚那小小的手印時,整張臉已經是幾乎快貼在了那銅鏡上。驚駭欲絕的他顫抖著用手觸碰到脖子上那淤痕,可只是輕輕一壓,他就忍不住嘶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
好疼!不是假的,昨天晚上那竟然不是噩夢,一切都是真的!
孔九老爺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冒寒氣,哪怕是往日在下人面前最注重威嚴和體統,此時他卻完全沒辦法保持什么士大夫的風儀。更讓他戰栗的是,其中一個小廝竟是突然完全失態,竟是在那大聲嚷嚷了起來。
“是鬼,真的是厲鬼過境!老爺的脖子他都敢掐,更不要說把廚房洗劫一空了!廚房里所有吃食全都被搬空了,不管是活雞大鴨子,還是羊肉牛肉雞蛋……甚至連那些雞雜豬下水都沒放過,這是多少年的餓死鬼投胎啊!”
想到自己那個姓湯的同年在幼子亡故之后沒多久就氣病交加死了,據說家里還鬧過立嗣和爭產的丑聞,孔九老爺那時候完全當笑話看,但他現在卻是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湯家不管是誰繼承,現在也已經完全敗落罷了,想來是忘記了那么個早夭的孩子,沒有祭祀供養,可不是會成為一個對他滿心怨恨的餓死鬼?
面色慘白的他強作鎮定地喝住了那個明顯嚇壞的小廝,可正待盤問另外一個小廝時,卻只見人一樣是抖得如同篩糠。情知不能指望這兩個沒用的家伙,他只能克服驚懼換了一身衣服,又裹上厚厚的圍脖遮掩自己的脖子,隨即竟是顧不得洗漱就出了書房。
當孔九老爺匆匆趕到廚房時,他的妻子趙氏早他一步也已經到了。和孔大學士的妻子,長袖善舞的顧氏不同,九太太趙氏卻不是什么精明能干的性子,反而有些懦弱。此時她面對那一地狼藉的廚房以及亂成一團的下人們,別說鎮壓了,她自己都在那發懵。
“這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邊跟來的四個媽媽,一個說要報官,一個卻說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事,一個說定然是家中有人監守自盜,不如把廚房眾人全都拘了好好審一審,最后一個卻嚷嚷著不如去請老爺來做主。因而,孔九老爺看到的恰是亂哄哄沒人出頭做主的一幕。
他平日對趙氏這個黃臉婆就已經沒多少感情,不過是給正室留臉面,此時見這一幕,原本就心情壞到極點的他不禁怒喝一聲道:“全都擠在這里嚼什么舌頭,全都給我滾回去各做各的事情!還有你……你這個當家太太怎么管事的,我一大早起來整個家里就亂糟糟的!”
趙氏見孔九老爺一來就發火,她雖說委屈,可一貫對丈夫俯首帖耳的她哪敢置辯,也只能唯唯諾諾地在那賠不是。
然而,孔九老爺卻根本就沒工夫去搭理她,直接就冷著臉進了廚房。他是素來信奉君子遠庖廚的人,此時一進廚房,那各種味道揉合在一起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就被熏得險些一個踉蹌,等看到那狼藉一片的光景,他更是險些站立不穩坐倒在地。
所有的柜子都是完全敞開,那些不知道是用來貯存米面還是腌肉咸菜之類的缸也全都蓋子大開,地上有各種雞毛菜葉等等雜物,也有打碎的雞蛋。可最最嚇人的,卻是那不少地方都能看到的小小血腳印!
“祭品,他說要祭品,這竟然是真的……”
喃喃念叨著昨天晚上對方向自己索要的東西,孔九老爺那最后一點賴賬的心思也化作了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恐懼。他完全不敢在這亂糟糟的地方停留,步履踉蹌地倒退了出來,看也不看正等候他來發號施令的趙氏,渾渾噩噩地徑直往書房去。
當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書房時,卻只見早起時那兩個小廝面色煞白地站在院子里。他甚至還來不及喝問,兩個人就如同碰到天大救星似的直撲了上來,其中那個之前失態到大叫大嚷他脖子上有手印的,此時也同樣是在那大呼小叫。
“老爺,血腳印,您那窗欄上有兩個血腳印!”
最后一點是噩夢的僥幸也落空了,孔九老爺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時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就這么軟軟癱倒了下去。面對這一幕,兩個小廝登時嚇得魂不附體,竟顧不上這位主人,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去,竟是撇下孔九老爺一個人躺在那空空蕩蕩的院子里。
等到有人匆匆趕來時,這位太常博士已經在地上躺了足足好一會兒,整個人都涼透了——當然,只是字面上的涼透。當下人手忙腳亂把人送回房,就發現人已經發起了高熱。
完全亂了方寸的趙氏顧不得責備那些下人,一面親自過來侍疾,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向隔壁的嫂子顧氏報信,可那邊傳來的回復卻僅僅是一匣子藥材,以及顧氏也臥病在床的消息。
顧氏還捎話說,孔大學士去懷柔皇莊那邊安撫平亂,她擔心丈夫此去有什么閃失,再加上擔心之前朱廷芳登門的事,所以積憂成疾,如今連家事都交給了小兒媳婦,她實在是幫不上忙。如有需要,孔家西府定會出人出物,但也只能幫這么多。
那天親眼目睹了丈夫和素來為孔家執牛耳人物的孔大學士起了爭執,甚至素來講究顏面的孔大學士還失態到拽著人的領子大喊大叫,趙氏就算是再不管事的人,也知道自家老爺絕對是做錯了什么事。
等到孔九老爺竟然當著孔大學士的面,和顧氏掰扯什么這么些年來供給了孔大學士多少錢,她就更覺得壞了。
所以,顧氏擺出這么一副不想多管的樣子,趙氏也沒辦法。沒有孔大學士的面子,宮中的太醫是請不來的,她只能讓人去請了幾個京城有名的內科好手,結果人是請來了,守在丈夫身邊的她卻不敢讓人來給他瞧病了。
因為,她守在病榻前時,也不知道是孔九老爺燒糊涂了,還是被下人們私底下嚷嚷的過境厲鬼給魘著了,發燒的他竟是說起了胡話,口口聲聲都是在對一個姓湯的小公子謝罪,口口聲聲都在說一定會盡快備辦人家要的祭品,甚至還嚷嚷什么……我并沒有想要殺你?
這話要是讓大夫聽到,那不是要命么?這種把柄怎么能送到陌生人手里!
于是,哪怕好不容易請來的大夫,趙氏卻只能又差遣心腹媽媽奉上診金,說自家老爺沒什么大礙,然后客客氣氣把人送走。至于怎么給高燒的孔九老爺退熱……她就只能用冰冷的濕毛巾敷額頭這種土辦法了。
當然,她也知道那樣的退熱治標不治本,少不得急忙派心腹去外頭找那些不瞧病也敢開方子的大夫,然后拿著醫治風寒入骨的退熱藥方去藥堂抓藥。
然而,她覺得如此就不至于讓孔九老爺說的胡話泄露出去,沒有想到的是,后院那幫子姬妾無不擔心孔九老爺就這么一病不起,所以全都想盡了辦法打探消息。一聽說她請了大夫卻又把人送走,去藥堂抓藥,也是用的什么野雞大夫開的不知名藥方,她們就坐不住了。
孔九老爺在,她們是穿金戴銀的愛妾,孔九老爺不在,趙氏這位當家主母只要說一個賣字,她們就會立刻被掃地出門,到時候名貴釵環首飾都不是她們的,連一身衣服都剩不下!
于是,七八個婢妾彼此合計過之后,也不管什么趙氏的禁令,結伴直撲正房,到了院門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齊齊放聲大哭了起來。這個嚷嚷老爺您病得好慘,那個哭訴太太不舍得請大夫,這個說愿意當首飾給老爺看病,那個則是高叫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趙氏聞聲又氣又急,一時顧不得床上高燒未退,人也沒醒的孔九老爺,匆匆出門就去呵斥,結果一向鎮不住場子的她哪里是這些潑婦的對手,一來二去就被頂得下不來臺。
而她不敢讓其他人在屋子里照看自家丈夫,只留了個信得過的心腹媽媽,結果,這位媽媽耳聽得外間那一面倒的戰局,竟是顧不得床上的孔九老爺,直接匆匆出去幫腔助戰。這下子,孔九老爺方才是真正的枯臥病榻無人管,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就只聽外間罵戰一片。
他倒是想要出聲,可喉嚨干啞,聲音微弱到如同蚊子叫,想要挪動身體坐起來,可從手指頭到腳指頭,沒有任何地方聽他使喚。能聽能看,卻不能聽不能動,盡管這才持續了一小會兒,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快要被逼瘋了。
他甚至恐懼地認為昨夜那個來自幽冥的鬼是不是根本就在他身上下了詛咒,以至于他一夜之間就落得這么個凄慘的模樣。
就在孔九老爺快要發狂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乒鈴乓啷砸東西的聲音。他打了個激靈恢復了一點點理智,隨即就聽一陣響動和腳步聲,不多時,臉上猶帶淚痕的趙氏就氣沖沖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四目對視,他就只見趙氏先是驚愕,隨即便是狂喜,竟是一下子撲了過來。
“老爺,你可醒了!”趙氏滿腹委屈要訴,尤其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小賤人剛剛竟是污蔑她想要孔九老爺的命,她更是又氣又恨。因此,她忘了孔九老爺這才是剛剛蘇醒,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剛剛說胡話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出來。
她倒是把心頭憋屈倒空了,孔九老爺卻是驚恐得一顆心都完全揪緊了。要知道,當初為了這件要命的事情,不但出面去輾轉雇兇的那家伙被他滅了口,剩下的知情者中,在這兩三年的時間里,他是想方設法一個個都除了。
本來以為能一輩子高枕無憂,可昨晚上出來一個索命的厲鬼,今天他就高燒說胡話!幸虧聽到的人是趙氏,如果是那些以色侍人的姬妾,那他豈不是完蛋?
不不不,就算趙氏也不能萬無一失,他一直都沒太在意這個黃臉婆,天知道人是不是恨他入骨,所以才以此為借口,不給他找大夫!
孔九老爺深深吸了一口氣,蠕動嘴唇想要說什么,至少要安撫住趙氏,哪怕她真的處置了那些往日他很喜歡的姬妾也在所不惜,可他就算竭盡全力,也沒能吐出一句囫圇完整的話來。而偏偏就在這時候,一個媽媽恰是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太太,太太,不好了!主管五城兵馬司的朱大人來了,他說要見老爺,咱們說老爺病了,家里都派人去了太常寺請假,可這也沒能攔住他。那群小蹄子已經都跑去向朱大人告狀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不只是孔九老爺,就連趙氏,也只覺得一股涼氣直沖腦門,一時竟是凍得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