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贊早早便從床鋪上爬起,外頭大雪紛飛接連下了一夜也未見停歇,地上放置的炭盆早已熄滅,房舍里冰寒徹骨,繼續待在被窩還不如穿上棉衣運動運動。
“唐人當真精明,這白疊子古已有之,有人將其當作觀賞花卉養于書房之中,有人視其雜草鋤之而后快,唯有唐人想到可以作為填充物縫補于衣物之中以之御寒……輕薄,柔軟,保溫,防風,真真是好東西。假若咱們族人能夠人手一件,冬日里少遭太多罪。”
悉多于一邊服侍父親穿上嶄新的棉衣,一邊絮絮叨叨。
祿東贊婆娑著身上的衣物,輕便、貼身,一股溫熱護住全身,遂輕嘆一聲,道:“你只見到唐人之奇思妙想,卻未想到唐人的工藝。這白疊子我是見過的,其花絮夾雜著諸多籽粒,這種籽粒極難脫去,故而導致棉絮間隙過大、漏風,并不保暖。可現在摸一摸這衣裳,棉絮柔軟、緊密貼實,這才具有了防風保暖之效……就算咱們想得出用白疊子來保暖,可沒有脫籽技術,亦是空談。”
誠然,漢人在儒學方面之造就天下無雙,可之所以支撐其強盛綿延的,卻是來自于諸子百家的成就。
醫術、天文、冶鐵、工匠……這些,才是華夏能夠在一次又一次王朝覆滅、生靈涂炭之后,能夠再度快速崛起的根本。
直至今日,他愈發感到當初與贊普所制定的“求親”策略之高明,如若當年能夠求親成功,大唐便會帶著醫者、工匠、書籍這些嫁妝送入吐蕃,吐蕃必然會依靠漢人之底蘊完成國家之升級。
只可惜,本來太宗皇帝已經答允求親,卻被房俊橫插一杠給攪和黃了……
“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幾句話時不時在他腦中響起,振聾發聵之余,亦感到一股無與倫比的恐懼。
祿東贊從來都不怕大唐繁盛,早已被儒家思想所浸潤的華夏,早已缺乏了進取之心,只知守成、不知開拓,吐蕃只需稍作隱忍便可相安無事,自己默默發展壯大,等待大唐內部出現動蕩之時趁虛而入即可……
可房俊這些大唐的青年才俊紛紛嶄露頭角,或踏上政治仕途、或參軍戍守邊境,一個又一個的在房俊影響之下成為“主戰派”,卻讓祿東贊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果不其然,這些“好戰分子”不肯聽從那些大儒之規勸、號令,毅然決然的挑動了“吐蕃之戰”,導致吐蕃內部分裂,國力瞬間傾頹,再不能威脅到大唐西陲之安全……
悉多于不知父親所想,尷尬道:“唐人在奇技淫巧方面,確實有天賦。”
祿東贊不愿多說,搖搖頭,問道:“門外可有衛兵監視,且禁止咱們出入?”
“衛兵倒是有幾個,但剛才孩兒出去,他們并未阻攔。”
“那咱們出去轉轉。”
“不用早膳嗎?”
“還不餓,出去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回來再用不遲。”
“喏。”
父子兩人出了官廨,門前的幾個兵卒僅果然不管,卻隨后緊跟……
祿東贊也不在意,既然沒想做什么隱秘之事,何妨有人跟隨?
出了官廨,沿著門前東西走向的大路一路溜溜達達,街道上的積雪已經打掃得干干凈凈,時不時有一隊隊唐軍穿著簡單的棉衣跑步而過,口中喊著“一二一”的號子,步履整齊、隊列嚴整,口鼻之中呼吸的白氣噴薄而出,精神氣極佳。
悉多于贊道:“唐軍最可怖之處便在于‘紀律’,令行禁止、令出如山,面對絕境之時亦能勇往直前、視死如歸。咱們吐蕃兵卒勇悍,打順風仗的時候各個爭先,可一旦戰局受挫,便畏縮不前,動輒一哄而散……差距很是明顯。”
“漢人自有史書以來,所載之戰爭從未斷絕,幾千年流傳下來不知打了多少仗,與蠻胡夷狄打、與自己人打,其對戰爭之領悟、經驗之終結,天下間無可比擬。”
祿東贊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仗打得多了,自然懂得如何更好的打仗。
吐蕃人打的那么一點仗,根本不夠看……
路過一處街口,祿東贊駐足,凝望著路旁一處龐大的牲口圈,眉頭緊蹙。
悉多于順著目光望過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唐軍怎地準備了如此之多的戰馬?”
那處牲口圈內,各個品種的馬匹被兵卒拉著來回走動,整齊的馬廄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以近處幾個馬廄之中的馬匹數量推斷,此處大抵集結了不下于一萬匹戰馬……
祿東贊面色凝重,緩緩吐出一口氣:“房俊這廝……所圖甚大啊!”
輪臺雖然是西域之樞紐,但城池面積并不大,按理來說如此之多的戰馬應當在城外建一處馬圈予以安置,何必放在城中占了偌大地方?
唯一的解釋,便是隱藏這些戰馬,不使外人得知,更不會有消息傳去大馬士革。
當大食人氣勢洶洶而來,面對唐軍防線猛攻狂打,雙方焦灼不下之時,萬余裝備精良的具裝鐵騎從后陣陡然殺出……
悉多于有些后怕:“幸好如今不得不終止與大食人的合作,以我所見,大食人根本沒什么取勝之機會!”
若非被房俊軟禁,噶爾部落依舊按照之前的謀算與大食人合作,一旦大食人戰敗,噶爾部落首當其沖,獨自面對大唐的怒火……那是何等后果,簡直不敢想。
祿東贊卻并未露出慶幸的神色,反而愈發凝重。
如此之多的戰馬猬集于輪臺城中,當真就只是為了關鍵時刻發動反擊?
一匹戰馬由遠及近、疾馳而至,馬上騎兵大聲道:“大帥有請大相共進早膳!”
祿東贊瞅了一眼龐大的馬圈,反身回去官署。
早膳很是簡單,白粥、咸菜、饅頭,如此而已,祿東贊看著房俊、裴行儉、薛仁貴這樣或是大唐勛爵、或是世家子弟、或是統兵大將,面對如此簡易的飯菜狼吞虎咽,不由心生敬佩。
輪臺的物資極為豐富,想要吃上美酒佳肴并不是難事,可這幾人卻甘之如飴,這份自律確實令人刮目相看……
早膳用過,親兵將碗碟撤走,沏了一壺茶水奉上,幾人圍著案幾閑聊。
房俊笑呵呵看著祿東贊,道:“大相清早起床便迫不及待的觀察輪臺城中形勢,不知可有什么發現?若有,不妨說一說,吾等也好盡早調整。”
祿東贊耷拉著眼皮喝水,淡然道:“不過是出去走一走透透氣而已,越國公想多了。”
“呵,”房俊輕笑一聲,也不遮掩,開門見山道:“以大相之見,假若吾等正在碎葉鎮前線與敵人鏖戰不休,無暇分身,卻有一支兵馬于西域腹地之內驟然反叛,直接攻打兵力空虛的西州、庭州、乃至于輪臺,會導致何等樣的后果?”
悉多于兩手一哆嗦,茶杯差點失手墜地,扭頭看向父親。
祿東贊神色不動:“老夫主政吐蕃多年,卻甚少干預軍事,皆因自知能力不足、天賦不夠,論及行軍打仗不如次子論欽陵多矣,所以越國公怕是問錯人了,老夫給不出什么建議。”
房俊笑容不減:“論及行軍布陣,或許大相的確不擅長,可若論及布局戰略,天下間能夠比得上大相的又有幾人呢?”
祿東贊默然不語。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問道:“聽聞大相與阿史那賀魯乃是故交?”
悉多于緊張的抿著嘴,他并不知父親是否與阿史那賀魯有聯絡,可既然房俊當面詢問且神色不善,顯然其中是有問題的。
祿東贊抬起眼皮,看了房俊一眼,搖頭道:“老夫與乙毗射匱可汗乃是故交,至于阿史那賀魯……如何能入老夫的眼?說到交情,他還不夠資格。”
房俊拈起茶杯喝茶。
裴行儉道:“大相給阿史那賀魯寫封信吧,讓他們父子前來輪臺,大帥有事與其商議。”
祿東贊的面色終于出現變化,沒理會裴行儉,看著房俊問道:“越國公到底何意?難道認為老夫與阿史那賀魯有所勾連,意欲圖謀西域不成?”
“誒,大相何出此言?”
房俊笑呵呵道:“只是當下西域局勢緊張,不容許絲毫差錯,阿史那賀魯有反叛之先例,我對他很是不放心。可若是我下令其前來輪臺,其心中恐懼,不僅不敢來,甚至驚慌錯亂之下做下錯事,到時候局勢動蕩、覆水難收,豈不冤枉?還請大相修書一封,好言相勸,大家都能體面一些。”
祿東贊緘默不言,悉多于咽了口唾沫,問道:“若是不體面呢?”
房俊喝茶,笑而不語。
裴行儉又出來當“嘴替”:“那就放棄碎葉城,全軍回收至弓月城、輪臺,扼守安西四鎮,主力部隊圍困莫賀城、剿滅阿史那賀魯,順便兵出大斗拔谷、屠滅噶爾部落,以確保河西之安全。此后,再集結大軍,展開反攻,與大食人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