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奪鹿侯
王安與張鯨,就是萬歷的兩把刀。
倆人都是小宦官,既無馮保的權勢、也沒陳矩的名氣。
但就勝在這個小字,一是地位小,皇帝就能給他們地位,二是歲數小,跟萬歷玩得來。
王安在內書堂讀過書,還去過講武堂上課、北洋參加過軍訓,忠厚老實非常能干;張鯨脾氣烈性,又不太好學,同樣在內書堂讀書,但狗屁都沒學到,反而從內書堂里帶出一大堆玩的東西讓皇帝取樂,自從冊封林阿鳳見過大世面后,為人威嚴又有氣勢,擅長作威作福。
倆人幾乎沒有相同點,吩咐給王安的使命,他有一說一,看到的事情是什么樣,到萬歷眼中就是什么樣,事情有可能到最后并非萬歷所想要的那個結果,但過程一定是真實、正確的。
而吩咐給張鯨的事,過程未必是萬歷愿意看見的過程,但結果一定是萬歷吩咐的結果。
一樣的事,由這二人去辦,多半會有不同的過程與結果。
其實老徐家有多少田,萬歷根本不關心,講文院的兩萬畝田徐階捐不捐,結果也都一樣,唯名與器不可假人之手——四洋軍府、南北講武堂、三大軍器局,但凡與陳沐沾邊的新建機構統統屬于帝國,唯獨徐閣老承辦的松江講文院是私有。
連西南寺廟都是國有,講文院就這么特殊?
早晚的事。
萬歷讓張鯨去沒別的目的,就是想折騰折騰他們家。
徐階是個很有才能的閣老,論其執政憂勤國事,力挽狂瀾的功勛是有的,但這跟萬歷沒關系。
他的閣臣、他的官員、他的武將。
張居正、高拱、張四維、申時行、張學顏、王國光、潘季馴、方逢時、王崇古、葉夢熊、陳沐、殷正茂、陳璘、戚繼光、俞大猷、馬芳、劉顯、鄧子龍、李成梁、郭琥、謝朝恩、牛秉忠……哪個又是無能之輩?
不客氣的說,朱翊鈞就沒見過無能之人。
他跟張鯨說:徐閣老以前老吵我爹,海瑞說他幫我爺爺做事時也不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誤,是個畏威保位之人,你跟劉守有去,看看他們家到底有多少地、有多少錢。
不過在張鯨去了之后,萬歷又讓王安跟著去,讓他攔著張鯨別破家滅門。
其實這也是個信號,對天下非常不好的信號。
他更想讓張鯨去的是張居正家。
意味著關于張居正貪圖享受的風言風語,已經讓萬歷不勝其煩,朝野像這樣的謠言多的是,對誰都一樣,真真假假。
就好比早年朝中對陳沐的彈劾,說他私藏甲械,確實是真的,證據還在乾清宮軍事室里擺著呢。
但這靠譜么?不靠譜,哪個老兵家還沒點傳給下代人的家伙事兒了?
這些東西其實都僅僅關系到一點,君王對臣子的信任。
他們倆都在推行改革,推行改革最重要的是人與皇帝的關系及信任。
但二人方式不一樣,陳沐并非孤軍奮戰,他做出的一切事業全部都不是他的,南洋軍府,南洋軍府先由高拱掌管后由陳璘掌管;他把廣東講武堂修好后面跟他沒關系,第一人山長是盧鏜;北洋更是自己僅掛個名大小事務全由葉夢熊管理。
他像個無所不能的工匠,做出一臺又一臺機器,人們發現機器好自然愿者上鉤,他只從機器生產中獲益,但這臺機器自誕生之日起就不再是他的,正如他把皇帝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位置上拉下來,再用天下人的民心捧上去一樣。
神明依然是神明,只是過去的神明無從顯圣,如今的神明神威莫測。
看上去一切毫無變化,可實際上變化已日新月異。
張居正不一樣,他也在做機器,但這臺機器的所有權始終牢牢地握在他手中,即使到如今半隱退狀態,考成法這臺無堅不摧的機器依然在他手里,那不是鳥銃能讓皇帝在紫禁城放響,不是火德星君能鏟盡乾清宮的積雪,更不是清華園前湖轟鳴的蒸汽船,而是張居正自己權力的來源。
所以萬歷對陳沐才是有所顧慮,都不是猜忌,不用猜,就是真擔心,他非常清楚地感覺到自家這個東洋大臣使命感太強烈了,仿佛生來就是要推著大明把小破球禍禍完一樣……他小時候也這么想過,但長大了這種禍禍小破球的愿望已經不是那么強烈了。
現在的他更關心核心土地的子民,這個核心是包括東北烏梁海到苦兀島、西北烏斯藏到瓦剌邊境、西南蘇門答臘到果阿、東南新明州以外呂宋日本在內所有大島,東洋軍府所在的亞洲和新明州,經歷瘟疫一事,萬歷對這兩個地方與再大的土地,并不是那么感興趣了。
年幼時發現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看完了感覺遍地土著沒啥意思。
還是跟自己玩最有趣。
消除貧困、提升教育、保障醫療、鼓勵創新、整治貪腐、增加生產力,這才是作為世上唯一真神、唯一皇帝的首要重任。
至于消滅偽神、消滅偽帝,只能屈居次位。
所以他挺想趁東洋大臣明年回京述職的機會給他扣了,直接放假享受生活。
張居正就不一樣了。
萬歷一點兒都不猜忌、不擔心張居正,就是有點討厭。
都是老師,陳沐教他天子必須掌兵、必須掌握民心、必須掌握最前沿的科技,只有這樣才能掌權、才能為所欲為,結果聰慧的萬歷皇帝發現這是個計……掌兵、掌握民心、掌握科技,三大指標永無止境,到頭來必然本末倒置,忘記為所欲為的終極目的,在掌握三大指標的路上越走越遠。
可到底在這個過程當中萬歷是享受的,一本道德經讓他發現世界的真相,吃苦受累的活兒滿世界打仗陳沐自己干了。
要說享受,陳沐也從沒反對過皇帝享受,甚至專門拿銀子告訴皇帝愿意花就花,不影響國家正常開支想干嘛就干嘛。
而張居正呢,萬歷知道老師干了最多的、最難的活兒,但老師不讓他享受,要讓他當圣人……結果朝野都小聲告訴他老師私生活不檢點,享受的比誰都厲害,最早誰說他罵誰。
后來自己也懷疑了,派人一看,真的。
完美的道德形象在心中炸裂開來,一貫嚴格要求的老師再來說那些圣人之談,能不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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