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卷
隨著大燕太皇太后擦干眼淚,重新戴上那天下獨一份的黑框眼鏡,并答應了群臣本就合情合理的請求,大燕第二任皇帝陛下,在做了幾十年太子后,終于登基為帝了。
太皇太后雖已過九旬,但精神矍鑠,身體康健。此前每有朝會,諸位相公尚書總是高呼“陛下萬壽無疆,太后永遠健康”。如今看來,大行皇帝怕是無法萬壽無疆了,但太皇太后似乎真的是永遠健康。以至于潁川那些蠢蠢欲動的逆賊竟然抹黑太皇太后,謠傳她以妖法奪人壽算——什么先皇考英年早逝,大行皇帝早棄天下,甚至還有范陽盧公,前漢靈帝等等無稽之談……
不過當今陛下畢竟是太皇太后親自養大的,竟也得了不少優寵,登基不久就得以簡拔不少信用之人。當然了,太后一向信任的首相子伯公,大行皇帝親手培養的右相仲達公,這兩位的地位無論如何不是陛下所能動搖的。
于是乎,被太皇太后和陛下共同接受的駙馬諸葛亮被拔為左相,宗室公孫續擔任宗正寺卿,與前兩位共同追隨陛下臨蜀屯田的王粲接任版印寺卿。這些都合乎眾人的預料,雖然對外戚和宗室的提拔之速略有違當年銅雀臺上先帝對諸位相公的承諾。
只是對于擔任靖安臺副使多年的王焯來說,新任的靖安臺正使人選,著實讓他有些意外(對于一名老靖安來講,獲知每位大臣的生平,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被提點為靖安正使的,乃是梁公寒門諱嘉,別號南海先生。此公乃是當年交州士家向先帝投誠時所獻庖廚。不料在見到太皇太后時,盡道交州虛實,從而得到賞識,入學鄴大。梁公鄴大畢業后在御史臺一蹲就是數十年,任誰也想不到,在新帝登基后竟然一躍成為了靖安臺正使,堂堂閣臣相公。(然而被太皇太后提攜而庸碌多年之人,如今被新帝驟然拔至高位,多少有些尷尬吧。)
不過這也好,王焯暗自想道。畢竟一個從沒接觸過正經實務,尤其是靖安臺事務,而且立場曖昧尷尬的正使,是更加容易擺布的(更不易動搖王副使的權力)。
想到此處,王焯重新調整了表情,一副優雅迷人的笑容被換到臉上——既有世族子弟的風度翩翩,又不失鄴大飽學之士的文質彬彬,還有著能臣干吏的精明干練。隨后,他翩步走到靖安臺署門前,靜候新任主官駕到。
新出爐的靖安臺正使寒門公梁大相公,意氣風發地坐到了靖安臺衙署堂中主座上。而靖安副使王焯恭敬地立于堂中聽候指示。
梁大相公開口道:“王副使久歷本臺,經驗豐富。本閣初至,諸事還需王副使盡力相助。如此方能不負太皇太后與陛下所托。”
“諾,相公!焯之本務正是盡力輔佐相公,相公。”
“相公,相公?”梁嘉一愣,隨即恍然,一笑道:“王副使不需如此拘謹。”
“諾,相公。”
“哦,對了。本閣在御史臺時,曾經調研靖安臺人員分布……”
“啊,相公無論何處任職,都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此乃人盡皆知之事。孤陋寡聞如在下,也是略知一二。”
被打斷的梁嘉張了張口,心道,靖安臺副使竟然也自稱孤陋寡聞嗎?但王焯并沒有停下來,只得繼續聽下去。
“如焯未曾記錯,相公乃是先帝二十年上奏疏,言靖安臺諸吏集于京中、內地過甚。”
“王副使竟然記得如此清楚?!可是當時本閣的奏疏不是被淹了嗎?”
“稟相公,靖安臺有權閱覽所有公文,固然對任何提及本臺事宜都有所留意。”
“原來如此,那么想必不用本閣復再多言了。本閣既受太皇太后與陛下信任,當務必厲行革新,精兵簡政,杜絕本臺積累多年的四種不良作風!”
“革新弊政,正是大燕朝野上下共同目標,本臺所有吏員,必然全力支持朝廷與相公的改革政策!”王焯立直身體,向北一拱手義正言辭地說道,而后又問,“只是相公,此事與您此前的奏疏又有何關系呢?”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下所言的意思……就是在下所言的意思!”
“……好吧,本閣就直說了!靖安臺司職刺探情報,人員卻過于集中在京師、汝穎、南陽、河內,而且明顯編制臃腫,人浮于事。這是腐敗!”
“啊!相公,您竟然也知道靖安臺的司職是刺探情報。這實在讓我喜出望外。”
“哈??”
“敢問相公,您可知為何您的奏疏會被淹掉嗎?”
“為何?還不是你們這些人在阻撓?”梁相公有些生氣了。
“哎呀!如此就太冤枉我們這些卑微的朝廷小吏了。您需要知道,刺探情報是十分危險的工作。無論是志才公、奉孝公還是徐侯,他們的經歷都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本臺一切事宜都是朝廷最高機密。您的奏疏若被明發,少不得有居心叵測——我不是說您——的有心之人從中尋到可能會對本臺工作造成危險的只言片語。即便沒有這些只言片語,也許也會因此引起對本臺工作人員不利的聯想。但無論如何本臺工作的安全性無法寄希望于他人的疏忽。”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些事是機密,所以為了保密,就淹掉了我的奏疏?”
“相公明鑒!”
“可是!靖安臺的編制預算,這個在戶部一查就能查到啊!這算什么機密啊?!明明人盡皆知啊!”梁大相公的臉色開始發紅,氣息都變得粗重起來。
“啟稟相公!事實上,保守朝廷機密的要求,不是保守機密的,是保護朝廷的。只要事情不被抬到桌面上,而所有人都不去談論,那就等于無人知曉,如此即使朝廷有何問題,也無人可以指摘了!”
“荒唐!豈有此理!”梁相公一掌重重地拍在座邊的幾案上,并騰地站將起來,吹著胡子瞪著眼睛吼道。然而似乎拍案的力度有些大,他又不由得揉了揉手掌。
定了下神,梁嘉感覺理智壓住了沖動,才又開口道:“不要以為本閣什么都不知道。說白了,沒有人愿意去西域、鮮卑、南疆這些偏遠艱苦之地。待在內地多好啊!京師有機會拔擢,河北方便子弟求學,汝穎南陽富庶,誰不想去?可是刺探情報,不正是要到邊疆甚至深入敵境才行的嗎?待在內地刺探誰啊?”
王焯開始有些不安起來,似乎被戳穿了偽裝,不過他很快又變回之前彬彬有禮、微笑友善的樣子,道:“相公方才履新,尚不知本臺庶務,故而有此疑問。靖安臺人員分布,正與所探情報重要與否相配!本臺事務,當然以內地為首要,以邊疆為次。”
“這是何處歪理!”
“屬下敢問相公,鮮卑、南疆、西域諸國,孰與我大燕?”
“我大燕富有四海,白馬鐵騎所向無敵,自然是遠邁諸國。”
“大燕重臣大將,孰與諸國?”
“我大燕文有鄴大,武有軍校,培養能臣強將無數,雖秦漢之盛亦無能及,何論夷狄?”
“正是如此。所以,在朝廷看來,最大的威脅,恰恰不是來自外邦,而正是在大燕境內呀!如今承平多年,嚴防禍起蕭墻,維系天下安泰,此我等靖安臺同仁畢生所愿耳!”王焯義正言辭地說道。
“這……”梁相公本能地覺得這種狡辯扯淡是毫無道理的,然而字面上卻是無懈可擊,完全找不到反駁的由頭。
尷尬的沉默沒有停留多久。做了多年御史的梁大相公,立刻抓到了新的攻擊方向。
“咳咳!王副使啊,本閣確實不太熟悉靖安臺事務。但是御史臺協同財政臺和戶部此前做過一次調查,保守估計靖安臺存在六成以上冗員。就算靖安臺工作要求嚴格需要多方監督,但六成也太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是太皇太后還是陛下,都對此很不滿意。所以,無論如何,本閣必須要有所行動,讓兩位至尊知曉,本臺有改進意向!想必王副使也不想承受天顏震怒之威吧?”
“既然兩位至尊都如此關注,那一定就是本臺所有官吏的共同目標,我等必竭盡全力,配合相公,成此艱巨之任務!”王焯依舊是義正言辭,好像全然沒聽出梁嘉的斥責之意。
“那就立刻擬訂一份全面整肅冗員的文書!我希望下次大朝會之前,這份文書能夠擺在太皇太后與陛下的案前!”
“諾!相公!”
七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梁寒門捂著腦袋,沮喪地伏在靖安臺衙署的公案上。王焯依舊風度翩翩地走入堂中。
“相公召見屬下可有要事?”王焯臉上依舊是優雅的微笑。
“唉!今天一早,收到財政臺和戶部合署的公文,質問為何突然增加計劃外預算。接著樞密臺和兵部也派了個什么都尉,過來質問為何要裁減他們的傳信渠道,居然當場摔了我的筆洗。還有兩天就是大朝會了,我這剛入閣就要被當做群臣攻擊的箭靶嗎?”
“那相公你不如回函給他們,向他們解釋,我們正厲行兩位至尊倡導的精兵簡政改革計劃。計劃外支出是裁汰冗員所支遣散費。這是先帝定下的成例,等閑改動不得。裁減傳信渠道,實為我們優化了傳信路徑,減少意義不大的支線,軍方暫時的不適應只是改革的陣痛與必經之路。”王焯看上去漫不經心地提出了建議。
就在此時,突然有白馬使者沖入衙署,高呼:“太皇太后與陛下有旨,靖安臺正使梁嘉,副使王焯,即刻入南書房覲見!”
心神不寧的梁嘉與依舊風度翩翩的王焯二人,隨著白馬使者來到宮中。隨后就被值守的白馬義從攔下候在南書房外。這時右相司馬懿緩步踱出殿外,見到了梁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搖搖頭走開了。
梁嘉恍如見到救星一般,又趕忙追上問道:“請教右相,至尊為何召下官前來呢?”
“唉!梁相,你初履要職,當以謹慎為先,然而你……唉,實不相瞞,你們裁冗計劃,千不該萬不該裁到貴臺和安利號合營的那幾條線。現在天顏震怒,而太皇太后那邊也沒什么好臉色。梁相你怕是要成本朝最短命的閣臣了。”司馬懿再次拍了拍梁嘉以示安慰,最后不再理睬他了。
“相公,是不是考慮一下草擬辭呈,至少還能保有一點體面和尊嚴。”王焯湊上前來沒心沒肺地問道,全然不顧梁嘉已是面色如土。
“王、王副使,如今真的沒有辦法把這事抹過去嗎?若是有一線希望,還請王副使不吝賜教啊!算我求你了!”梁嘉現在是急病亂投醫了。不過看上去王焯好像早就在等著這一折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挽回的余地……”
“是嗎?真的有嗎?”梁寒門心中燃起了希望,眼睛里又重新閃過光彩。
“我剛才在想,這份靖安臺冗員裁減奏疏,我們是通過靖安臺特奏渠道,直接遞交到兩位至尊手上的,并沒有經過三省。諸部諸臺應是從非官方渠道了解到這份奏疏。因此,名義上,他們都還不曾知曉。是故,您只需向兩位至尊解釋,這份奏疏僅僅是呈于兩位至尊請求予以指導的不成熟設想。而對于其他諸臺諸部,則可回應此為靖安臺與南書房內部溝通案,現已決定不采納。依據靖安臺多次重申的保守朝廷機密的要求,禁止再討論此奏疏。如此一來,此事就可當做未曾發生。相公自然不需憂慮啦。”王焯成算在胸侃侃而談。
梁嘉長出一口氣,拜謝道:“王副使,幸虧有你在此,本閣方能避此大難!當務之急,還需請王副使盡快給諸臺、部發函,把這奏疏淹了吧!”
“諾,相公!”
作者——本初林登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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