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傅韓拓做了什么?
當然是燒了糧食,陳國上下在亂世中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二十萬石糧食,此時怕是已經化為了灰燼。
倉儲區內,糧食、草料,還有涂了漆的長槍、加了羽的箭矢,本就堆積入山,最怕就是火,何況是刻意縱火呢?何況放火的人還是陳縣城中理論上唯一兩千石,也是國主、國相死后全國最孚人望的國傅呢?
實際上,其人深夜而來,親手將點燃的油燈扔向了一個特定的倉儲后,整個過程中并沒有任何一名看守吏員試圖上前阻止。
恰恰相反,這些陳國人反而制服了孫堅留守的軍吏,而直到孫靜見到火勢極大,親自帶留守部隊到來之前,所有人都立在門外,拽著韓拓,靜靜的看著大火熊熊而起,將陳國人自己五六年間的心血積累化為烏有罷了!
“不是我不想救!”跪在帳中的孫靜一想到那二十萬石糧食便不由心痛到落淚。“兄長,這個老賊早有準備,在我們到陳縣之前,他便將一個居中的糧倉放空,然后塞滿了草料。我當時看見也沒在意,因為草料也是正經的倉儲,卻不料這老賊早早讓自己家人提前往里面藏滿了漆料、火油,然后就只是一個油燈火苗而已,便一發不……”
“莫要說了。”癱坐回帳中太尉椅上的孫堅只覺的呼吸都艱難了起來,那種規模的倉儲區一旦爆燃起來,不管燒幾天才能燒完,注定只能等下雨,或者大火自己熄滅,這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此事已經無可挽回了。
然而,關鍵在于,這種得而復失的感覺太糟糕了,而且被一個垂垂老朽耍在手心里的感覺也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頭江東猛虎,少年便輕剽難制,其人絕不怕自己敗在董卓、公孫珣,乃至于自己兩個‘義弟’手中,甚至見慣了生死的他都不會覺得死在戰場上某個小兵刀矢之下有什么難以接受的地方……但是,所以說但是,被一個老頭子,一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頭子,一個以作詩出名的老頭子,一個向自己俯首投降過的老頭子,用這種方式來耍弄和重創,卻不免讓人難以接受。
“韓公是曹孟德死間,對不對?!”就在無數軍中將佐聞訊趕來以后,忽然間,一直枯坐在太尉椅上失神的孫文臺猛地站起身來,然后雙目炯炯,滿含期待的對著那名需要倚靠著甲士雙腿才能保持坐姿的老者厲聲喝問。“是曹孟德唆使你行此計策的,對不對?!”
“老夫聽說過曹孟德。”被捆縛著韓拓冷靜回答道。“也讀過他的詩,還知道他詩寫的不錯。但沒見過,更不認得……老夫剛剛都已經說了,我只是為了生不負人,死不負鬼,唯此而已!”
孫堅怒極反笑:“你也有臉說生不負人?當今亂世,各處乏糧,二十萬石糧食能救多少人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一把火燒了下去,居然還敢說生不負人?”
“老夫怎么可能不知道二十萬石糧食能救多少人?”韓拓依舊靠在那名甲士雙腿上,冷眼相對,緩緩而言。“我比駱相早一年至陳國,我六年,他五年,五年間國家穩定,多有積攢,而其人從不吝嗇庫存,不以郡國為壑,自四年前中原郡國大水算起,凡四年,國相前后發糧十余萬石于周邊,收攏流民十余萬,還劃分土地讓他們屯田生產,所以陳國的糧食反而越產越多,這些糧食都是老夫親眼所見從陳國的地里長出來的,老夫甚至還在秋收時在田野中做過詩……其實老夫倒是想問問足下這個賊,足下知不知道你之前在潁川交戰,弄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潁川人逃入陳國求生?老夫若不把糧食燒了,平白給你這種只會造孽的惡賊,難道不是在造更大的禍害嗎?難道不是負了駱相,負了陳國辛苦種地的百姓?”
孫堅沉默了半晌,卻是忽然失笑難制,然后還是忍不住朝著帳中諸將連連笑問:“韓公說我是賊,我居然是賊?諸位以為我是賊嗎?”
帳中諸將久隨孫堅,故無人敢答。
而下一刻,等孫堅問完轉過頭去后,素來脾氣暴躁的祖茂卻是忽然拔刀而出,直接朝著地上韓拓便砍。而與此同時,孫堅也猛然回身,卻是一腳將祖茂踹飛在地,以至于后者連滾兩個跟頭滾到到帳外去了。
這下子,滿帳鴉雀無聲,宛如凝固,莫說插嘴,眾人便是動作都不敢做一下的,哪怕是帳門處的祖茂也趕緊翻身伏地不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孫文臺這只老虎是真的已經怒氣勃發到了極點!
一片寂靜之中,孫堅復又來到韓拓身前,然后扶著腰中的古錠刀俯身蹲下,直視眼前的老者,語氣平靜的好像是在說什么家常:“韓公……你說,在下怎么會是賊呢?在下是為國家討賊的人吧?你不能不講道理的。”
“討賊的人引兵入別人國境殺了別國的劉氏諸侯王,殺了一個只知道種地養民救人命的國相,還是假裝客人拜訪,在席中刺殺?”被縛著韓拓絲毫不懼,瞥了眼距離自己凌亂須發只有一個拳頭距離的握刀之手后,方才抬頭與對方對視。“如此舉止,足下卻說自己不是賊,那足下到底是什么?我聽說衛將軍在河東有言,說亂世中有些人情有可原,但有些人卻是決不能赦免的,后面那個說的難道不是你這種賊人吧?”
“陳王是遇到流矢而亡。”停了半晌,孫堅方才懇切解釋道。“刺殺駱孝遠的是后將軍袁公路,不是在下。”
“攻打陳國、挑起戰事的不是足下?”這次輪到韓拓笑了起來。“至于后將軍……足下這個什么被天下人恥笑的孫豫州與后將軍本就一體,這難道不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嗎?且老夫若記得不差,荊州刺史王睿、南陽太守張咨,不也是你們二人明火執仗殺掉的嗎?你們這些人,為了地盤、功勛,不顧仁、不顧義、不講理、不惜民,四處濫殺無辜,致使生靈涂炭……所行所為到底與董卓何異?明明做了這么多事情,為什么還要在意天下人有沒有把你當賊呢?既然在意,當時為什么又要做呢?這算什么,掩耳盜鈴嗎?”
一番話下來,韓拓已經氣喘吁吁,而孫堅看著對方那隨著喘息而上下微顫的白色須發,扶著刀子的手卻也居然如對方須發一般顫抖難止。
“不用看我了。”韓拓喘息幾口后,平靜的下了定亂。“亂天下的,就是你們這些冒稱英雄的逆賊!我當日獻上糧草是怕你借口屠城,也是為了送走駱相遺屬,所謂為了生人;今日燒掉糧草,卻是為了不負死人,不能讓駱相的辛苦變成你們這些惡賊殺人的物什!”
孫堅站起身來,忽然拔刀,卻是直接割斷了對方身上的繩索。
“你去,留他一命,隨便找個車馬什么的送他隨便送到一個什么城里就行,我懶得理這種老朽之人……”孫堅隨手指著身前那名一直被韓拓倚靠著坐直腰的甲士言道。“速速送出去,不要耽擱。”
年輕甲士不敢多言,趕緊雙手托起腳下已經全然無力的韓拓,半拖半拽,匆匆往外而去。
“請赦倉吏!”韓拓年事已高,被捆縛了數日,早已經疲憊至極,以至于甫一解開繩索邊全身酥軟無力,然而其人想起一事,復又揚聲大喊。“此事與他們無關!”
孫堅長吸了一口氣,一邊勉強頷首,一邊揮手催促。
而很快,隨著此人一走,孫堅帳中復又沉寂了下來,因為其他人依舊能看出孫文臺的憤怒和壓抑……不說別的,這個久經戰陣的將軍,幾次想把自己的古錠刀插回刀鞘,卻幾次都失敗了。
最后,其人干脆將露刃的刀子直接插在了中軍大帳的地上,然后方坐回到椅子上茫然發呆。
“呃……蔣欽……陳縣……曹……”隔了好大一陣子,孫堅方才回過神來主動開口,卻幾次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君侯。”黃蓋嘆了口氣,正色勸道。“區區一個老朽的腐儒,無外乎是與那陳國相關系好,想報仇而已……君侯大好事業,怎么能因為這種事情而失態呢?再說了,君侯不是已經赦免他了嗎,還想如何?那可是二十萬石糧食,還有多少軍械、財貨……”
“你不懂。”孫堅無奈揮手。“不過你說的也對,糧食也好,人也好,都已經過去了,此時尚在打仗,大事當前,我不該如此失態……糧食已經沒了,多想無益,還得向后將軍處請糧;而人呢,只要他平安回去,到了隨便一個地方,以后我也懶得理會。”
孫靜欲言又止。
“想說便說。”孫堅立即注意到了自己弟弟的姿態。
“兄長。”掩飾不住眼中疲憊之色的孫幼臺拱手相詢。“確實要保此人性命嗎?”
“不錯。”孫堅應聲而答。“不保不行……”
“那就要小心一些了。”孫靜側著頭,有些無奈兼憤然的言道。“這老頭之前放火的時候就準備自己蹈火自殺的,是被倉吏給抱住了,被我抓住以后也有尋死的念頭,說要來見你才老實了幾天……”
孫堅恍然醒悟,即刻飛奔出了營帳,而帳中諸將雖然不解,可從孫靜以下,包括之前跪地請罪的祖茂,全都紛紛追上。
話說,孫文臺警醒過來,出帳稍微一問,得知剛才的甲士在帳外傳令,尋了一輛送物的牛車,便載著韓拓出營沿著睢水往下游最近的城市谷熟縣縣城而去了。
孫堅不敢怠慢,即刻縱馬順河去追,周圍將佐也紛紛率衛士跟隨。而很快,一行人便在大營南面三四里處的道旁看到了一輛空蕩蕩的牛車和兩名手足無措之人……一人是車夫,見到這么多騎士到來早早嚇的跑到了路邊,而另一人卻正是那名甲士,可身上卻居然沒了鐵甲。
“人呢?”孫堅勒馬到車旁,冷笑質問。“你的甲呢?”
甲士乃是孫堅帳中人,如何不明白孫文臺脾氣,當即瑟瑟發抖并下跪請罪,同時卻又不敢不回復:“回稟……回稟君候,人與甲、人與甲俱在河中!”
孫堅怒氣上涌,便要拔刀,卻發現腰中只有刀鞘,便復跳下馬來回身去拔身后朱治身上之刀,但朱治哪里會讓他無緣無故亂殺自己人?便趕緊躲閃,而旁邊黃蓋與祖茂趕緊一起上前,將孫文臺死死抱住,這才算讓地上那人保住了性命。
“到底怎么回事?”朱治見狀復又上前厲聲喝問。“區區一個行動不便的老朽……怎么就讓他跳了河的?而且你的甲胄又是怎么一同入水的?”
“屬下征調了一輛車、一個車夫,奉命送那老者往最近的谷熟。”此人跪地滿臉委屈言道。“結果剛出營門,他便躺在車上指著我,非說我身上穿的是他們陳國的鐵甲……我說不是,他說他在帳中靠著我的腿時便看的清楚,上面有他們陳國甲胄的記號……”
“再加上著甲趕路太累,你便脫了與他,實際上是想將甲胄放在車上,方便行路?”朱治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是說口渴還是說小解,又或是說給你洗一洗甲胄上的污漬,讓你看清楚記號?”
“口渴下的車。”甲士哭喪著臉答道。“尋了一個水深的地方喝了些水后,老頭又坐在河畔喊我拿甲胄過去,說要指給我看……我看君侯對他還算禮貌,便不敢違逆,結果其人自己接過來,反套上鐵甲,便直接一頭栽下去了。”
眾人望向道旁那平靜睢水河面,眼見著自由春風拂過時才微起波瀾,不禁齊齊失聲。
然而下一刻,幾乎所有人又都驚慌大喊起來——原來,百戰余生,尸山血海都不懼的孫文臺竟然被這個訊息激的直直昏了過去。
當然,只是氣血上涌而已。
眾人就在路上放平孫文臺,復又有人解開馬上箭袋去河中兜水激面,水剛撒了一半,孫堅便睜開雙眼坐起身來,然后其人不管不顧,卻又奪來箭袋,奮力起身擲向河中。
箭袋落水,漂浮不定,剛剛打了一個旋,岸邊的孫文臺便如真正的猛虎一般望河而嘯,其聲震懾原野,驚動兩岸,讓人聞之生畏。
然而,這還沒完,孫文臺一聲長嘯之后,復又踉蹌來到路中,躺在了那牛車之上,然后居然情難自已,淚流不止。
“君侯!”
“兄長!”
眾人驚嚇難制,紛紛圍攏上來。
“你們說,我從少年討賊而起,平揚州、征塞北、討黃巾、伐涼州……每戰必先!”孫堅以手覆面,泣涕難止。“荊南平亂,我以長沙太守的身份不顧個人得失掃蕩了四郡賊寇;討董事起,諸侯畏難,只有我一人在南線從頭戰到尾,從未言退,便是之前在緱氏時無力作戰之時,也曾經不顧危險,去洛陽周邊掩埋被發掘盜取的陵墓……如此舉止,為何如今反而成了賊呢?”
“兄長!”孫靜無語至極。“一個老朽的瘋言瘋語,你到底在計較什么?!”
“真的是瘋言瘋語嗎?!”孫堅陡然坐起身來,面色赤紅,憤然呵斥。“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殺王睿,那是多年私怨!是他昔日討伐荊南匪亂時先看不起我出身!殺張咨,也是討董在前,索要物資不給,才當眾殺的!可陳國這么一攤子爛事,前有陳王和陳相,現在又是這么一個老朽,三人全因我而死,我拿什么來辯解?你自己說,天下人怎么看我?!”
孫靜駭然無言,只能下跪請罪。
“你們根本不懂。”孫堅語調稍緩,卻愈發情緒難制。“便是劉寵和駱俊倒也罷了,唯獨今日這韓拓一死……你們想想,韓拓是什么人?他跟張咨乃至于劉寵那些人是一回事嗎?他一輩子只當過兩任國傅,然后寫寫詩而已,并無半點失德之處。而這一次,國相、國主俱亡,他先是引眾投降,保全了陳國百姓;然后送走了駱俊的遺屬,保全了同僚的義氣;燒了陳國人自己的糧食,不讓我這種被他們厭惡的武人和仇人拿著他們的糧食為禍;如今又一死了之,往赴黃泉見舊友兼有殉死之義……其人清清白白,正如他自己所言,生不負人,死不負鬼……可你們想過沒有,若其人清清白白,干干凈凈死在這里,那我孫堅到底是什么人?說我不是賊,難道這個韓拓是賊?可他若清白,我不是賊又是什么?辛苦半生,立志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卻不料今日竟被一老朽一擊斃命……原來我孫堅竟然只是個賊嗎?”
言至此處,孫堅悲憤難耐,再度仰頭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難止。
車旁諸將,大部分武夫依舊難解,但如朱治、孫靜、黃蓋等明事理的人,卻紛紛黯然。畢竟,他們心里非常清楚,孫文臺當世英雄,今日的失態與崩潰只是壓力的累加,然后被逼到了臨界點而已……男人的崩潰從來都是積累過甚,然后忽然而然。
討董連番挫敗,一度被賈詡、呂布、徐榮等人打得全軍覆沒不說,好不容易收攏舊兵、征募新兵,并通過對袁術的效忠獲得了繼續進軍的資格,那邊公孫珣卻忽然自潼關長驅直入,覆滅董卓,弄的他孫堅并無半點功勞和成就可言;
接著就是天下諸侯各自割據的時期了。
話說,心高氣傲的孫堅之所以投向袁術,充當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袁氏的政治兌現能力,豫州刺史這個職務他是真想要。然而這個時候,袁紹忽然表曹操為豫州刺史,公孫珣又表劉備為豫州刺史,使得孫豫州身上這最后一個有相當價值的身份卻又應聲‘貶值’,而隨著四世三公的楊彪親自持節宣告豫州各處劉備的正統身份后,這個孫豫州的說法,反而成了一個笑話和被嘲諷的對象。
但是,最大的打擊還是最近的一系列軍事行動,二袁與公孫決裂,自己徹底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面,然后陳王身死、駱俊被刺,這兩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其實孫堅早料到這兩件事會給自己造成巨大的聲望打擊,因為天下人不會在意陳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會在意駱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打擊會是如此之大,如此讓人猝不及防,甚至連反駁與對抗都做不到——韓拓來這里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給孫堅是賊這個結論加上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注釋!
這個邏輯再簡單也再正確不過了——韓拓韓國傅是個毫無死角的清白干凈之人,那他用生命來對抗的對手孫堅,就只能是個賊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里?”
孫堅畢竟是孫堅,短短失態之后,到底是緩過勁來,然后便整理儀容站起身來,準備上馬歸營,繼續統帥他的大軍,然而這個時候,朱治卻忽然在后面出言相詢。“能否與我們直言?”
“這有什么不可說的?”孫文臺騎在馬上,一動不動,頭也不回。“年少時求得是馬上封侯,功名利祿;待潁川見衛將軍,心中震動難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待到此時,封侯什么的早已經過了,可是天下大亂,我何嘗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也我未曾失不負天下的志向……”
孫堅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誠了,其實漢末梟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這種半現實半理想主義的精神分裂癥……一面家國天下,壯懷激烈;一面私心滿滿,能進一步是一步。
只不過,去年初的時候,遠在河東的公孫珣忽然提出了一個第三概念,那就是時勢使然,無論是家國天下,還是私心茍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無論是何種姿態,都不能殘虐不顧生民,否則便是如王匡那般無可赦了。
消息一開始沒人在意,但隨著公孫珣討董功成,掌握中樞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宮再到渭水畔的前后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讓人重視,而對于很多小勢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勸誡作用。
而這,其實也是今日韓拓舉動的一個巨大法理支持,陳國陷落以后他的作為,不僅符合了傳統漢儒士大夫的種種價值觀,也可能是第一個引用這個政治宣言,然后站在底層百姓的角度對這種戰亂挑動者發出批判聲音的人。
或者說,也只有這個關心民間生活,寫出過《陌上桑》的老者才最有資格第一個站出來以如此立場發出抨擊。
當然,平心而論,這種抨擊是有些不合時宜的,也確實偏頗。
但是瑕不掩瑜,其人的道德與政治批判幾乎是不可阻擋,而且必定要流傳后世的……尤其是被批判的孫堅本人,后者正處于從一個單純的軍事將領轉型為政治家的緊要關頭,對于這種政治上的道理他其實是能夠隱隱察覺到,并格外敏感的。
但偏偏他孫文臺生來就是一個武人,不像曹孟德自幼讀書,兼理生民,本身就是一個擁有自己見解的政治家;也不像劉備,束發時便跟著公孫珣,深受其人影響,更兼性格堅韌,以至于自成其德。
這是他的悲哀,開始漸漸醒悟到這些道理的時候,昔日以武人作風干下的那些事情卻已經成為定論;但也是他的報應,因為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抹去自己的行為結果。
說白了,他孫文臺就是武人作風,就是董卓那種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武夫心態,只不過他以為他是討董,是在不負天下,是大義凜然,所以就可以不負責任……但是這種惡果來的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卻是讓強如孫文臺也一度失態至此。
“我想再問君侯幾個問題。”朱治繼續拱手相問。
“咱們這些人之間,有什么不可以問的?”孫堅已經在馬上不動,也不回頭,只是握著手中韁繩失笑。
“君侯,你的不負天下,這里面的不負還有沒有不負漢室的道理?”朱治在馬上昂頭正色問道。
“君理這話問的。”孫堅回頭對著馬后的朱治等人笑道。“如今我已經失了民心,惡了士大夫,若是連漢室都再負了,那我可不就真成賊了?實際上所謂不負天下,如今也只能勉強對天下人說我孫堅未曾負漢室而已。”
“我知道了。”朱治點點頭,繼續問道。“那論私情,你是對袁公路感激一些呢?還是對曹孟德、劉玄德更交心一些?”
“這還用問嗎?”孫堅在馬上繼續冷笑道。“同名為豫州之主,劉玄德是真的退避三舍以避我,而曹孟德的退避三舍雖然有些滑頭,卻到底是與我有了交代……人非草木,去年年中時的誓言猶然在耳,我又怎么會無動于衷呢?至于袁公路,我討董他斷糧,我在前面打仗他在后面派人作出這種事情……結果打下來地盤,國相太守需要他來署任,我卻要在這里被整個陳國乃至于天下人看成是賊?事到如今,難道還要我更進一步,去俯首稱他為主公嗎?”
“那我再問君侯一句。”朱治板著臉繼續問道。“如今天下局勢儼然是公孫氏與袁氏并爭……你覺得勝負將如何?”
此言一出,自孫堅以下俱皆凜然,而隔了許久,孫堅復又主動下馬,迎上朱治……一度欲言又止。
不過,孫文臺畢竟是孫文臺,稍微沉寂后,最終還是坦誠了自己的看法:“我以為此戰勝負不在中原,而在河北,乃是看數年內衛將軍與袁車騎的決戰……但正所謂勝負有憑,以大勢而論,若是中原袁公路這里蕩平了劉表,復又回身傾全力攻關中的話,衛將軍便無法動用他在關中的野戰精銳力量,那河北勝負就真的要傾向于袁氏了;而袁公路能否破劉表,便要看我能否速速破曹孟德,并回身助他!”
言至此處,孫堅不免昂然肅容:“故此,雖不敢說天下局勢在我,但我孫文臺也不是什么不足一哂的無名之輩……僅以中原局勢而論,勝負在我!”
“既然君侯助誰誰勝,那為何不去袁而從……朝廷呢?”朱治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君理,你是讓我做背反之人嗎?”孫堅盯著朱治反問一聲。
“聽從長安中樞的指示去討袁,如何能算反叛?”朱治不以為然。“君侯不是說要不負漢室嗎?”
“這種東西何必遮掩?”孫堅一聲冷笑。“天子不過十來歲,若袁公路三四年后能入關,則中樞也可發旨意去討公孫!反倒是我,豫州刺史與將軍號全都是來自于袁公路,若再去討袁,如何不是反叛?”
“反了又如何?”旁邊祖茂忽然忍不住煩躁插嘴。“難道不是他袁術把我們逼反了嗎?逼著君侯去打自己兄弟!逼著君侯擔上這樣的污名!逼著君侯今日受這樣的委屈!憑什么不反?!”
睢水之畔,軍營之外,春風滾滾,眾人卻被祖茂一個大老粗的話給說的一時沉默。
“君侯,”素來穩重且為孫堅看重的黃蓋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并繼續表態。“我等俱是荊襄、江東人士……之前在中原辛苦是為了討董,是為了國家,當然無話可說……但如今要我們為了他袁氏的私利在中原拼命,還要被本地人和天下人看不起,這又算什么呢?而若是討袁,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去打南陽,打荊州,然后到長江邊上安頓下來?”
此言一出,莫說幾名將領,便是跟來的那些心腹騎士們也都精神一振。
孫堅恍然大悟:“你們都想回南邊嗎?”
這下子,連孫靜都微微頷首了。
“君侯,當斷則斷!”朱治上前扶住了孫堅臂膀懇切言道。“豫州人心不服我們,中樞也不認我們,這個豫州刺史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笑話,袁氏的恩惠也已經沒了意思。可若是討袁的話,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聯合劉玄德,背靠被袁紹拋棄的曹孟德,一起向南!屆時取南陽、荊襄,并握有潁川、陳國,往北可以一窺中原,了君侯大志;往南也可以規大江之南,以作安頓,不負左右……何必為他人火中取栗?”
孫堅不是一個猶豫的人,他稍一思索便問了兩個關鍵問題:“中樞衛將軍愿意納我嗎?曹孟德、劉玄德愿意與我并力嗎?”
“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朱治連連搖頭。“但不妨也問一問……從轘轅關上疏這么方便,為什么不問問長安,討董結束,我們是不是可以返回長沙呢?至于曹孟德,就在河對岸,君侯為什么不寫信請他出來聊一聊呢?你們可是相約托付生死家人的兄弟,有什么不可以當面說清楚的?”
“其實便是沒有這些,咱們自己也做得!”祖茂再度忍耐不住。“袁氏可以自認車騎將軍,隨意署任太守、將軍,君侯有兵善戰,如何不能做得?”
孫堅沒有理會祖茂,而是一言不發回身上馬,兀自歸營。
身后諸將不由大喜,然后紛紛跟上……一時間,道路之上,只剩一輛牛車,一個跪在地上無甲的甲士,還有一條波瀾不驚的睢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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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術,字公路,汝南袁逢幼子也。及長,為長水校尉,好奢淫,騎盛車馬,以氣高人,時人語曰:‘路中捍鬼袁長水’。逢天下亂,術以后將軍出南陽,兼略汝南、淮南。一時勢大。建安初,術伐劉表,并以孫堅出豫州,中原震動,太祖亦憂。逢孔文舉至長安,乃謁太祖曰:‘袁公路豈憂國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唯袁本初,知人善任,兵精糧足,足撼動天下。公自安心待秋收,以并河北,中原不足慮。’及出,太祖乃顧左右曰:‘孔文舉但坐談客也,吾豈憂袁公路乎?但憂中原士民逢此路中惡鬼,將遭厄也!’”——《舊燕書》.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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