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涼涼,明月高懸,這日深夜,黃河兩岸并未重新歸于寧靜,恰恰相反,水聲、蛙鳴聲、蟲叫聲中,各處反而燈火通明,人員往來如織。非但蒲津處正在連夜運輸兵員和物資,并努力重新整備奪來的大營,隨著潰兵的遠逸以及之前的求援,周圍各處,從蒲津身后最近的臨晉城到渭水南面的華陰,再到潼關,董卓軍也已經全線警備,并開始著手調度大軍。
當然,這其中也就只有臨晉城因為實在是挨得太近,算是當夜勉強得知了張濟身死、蒲津易手的訊息,其余華陰與潼關,都還是以張濟的求援信息為主,不免又慢了半拍。
當然,這也足夠引發局勢的震動了。
“賈君!賈君!”塬上,潼關關城城門樓最高處,呂布登上城樓,眼看到月下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在此處,這才不由長呼了一口氣。“我在你居所處沒尋到人,就知道賈君在此處……賈君!”
“溫侯找我來是因為蒲津危急的軍報?”賈詡回頭相對,倒是理所當然的猜到了對方此行目的。
“還能因為何事?”呂布一時無奈。“賈君,情勢緊急,還請你務必教一教我,你說蒲津這一戰到底會是什么結果?”
“不知道。”賈詡面色如常,倒是攤手說了句大實話。“溫侯,你也是用兵之人,你自己說,咱們只是隔空知道一些訊息,最多知道衛將軍在此處虛部疑陣,蒲津處卻盡了全力,其余的還知道什么?既如此,天知道勝負如何?”
呂布仰頭一嘆,卻又走上前來,壓低聲音繼續問道:“賈君,我也不瞞你,現在我不是擔憂蒲津如何,而是不知道我該如何?”
賈詡沉默不語。
“賈君。”呂布見狀不免懇切而又焦急起來。“我知道你是涼州人,太師讓你在此有監督我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是天下難得的智者,一定能有兩全其美的主意,讓你我都不至于臨事失措的。”
“溫侯。”賈詡幽幽言道。“我不是不愿意給你出主意,也不是避嫌不愿幫你,而是我實在不曉得你的心意……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呂布微微一怔,儼然沒有反應過來。
“譬如說。”賈詡見狀稍微解釋了一句。“若是蒲津有驚無險,那便是一切照舊,而溫侯你應該還是想著如何在亂局中取信于太師,對否?”
“不錯。”
“可若是蒲津有失呢?”賈詡繼續問道。“溫侯又想如何呢?是想學徐張二將去投衛將軍,還是想著該如何幫董公拒衛將軍呢,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
呂布仰天長嘆:“不瞞賈君,我發妻愛女都在長安,只是想先存身而已,然后再論其他。”
“換言之,還是要先幫董公拒衛將軍了?”賈詡輕聲失笑。“想來也是,不然溫侯也不會找我來商議了。”
呂布也是低聲輕笑。
“只是溫侯。”賈詡忽然正色。“你因為家小的緣故決心幫董公固然無差,可若是蒲津真的有失,關中門戶大開,屆時衛將軍得勢,又該如何?到時候他見到我這個西涼人估計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但見到溫侯你時問一句‘貧賤之交、簡拔之恩,為何彼時不來助我’,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其實今夜見到軍報后,我忽然生出一計。”呂布也正色言道。“非但可以拒衛將軍于關外,還有可能扭轉局勢,以成奇功!所以,才想來找賈君,請您替我參詳一二。”
“這才是溫侯之所以要助太師而拒衛將軍的緣由吧?”賈詡心中恍然,也是連連感慨。“溫侯不妨直言。”
“賈君請看。”呂布拽著賈詡來到城垛前,然后指著關下燈火通明的幽州軍大寨肅然而言。“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關前如此大寨,不過是輔兵虛張聲勢,其中真正能戰的只有徐張兩部,外加陜縣的降兵罷了……”
“你現在還想出關攻擊?”賈詡不由蹙眉。“便是只有徐張二部以及部分降兵,兵力也不弱吧?而且幽州軍自有大寨,我們關中區區五千人馬,如何能速勝?”
“此時不能勝,但若蒲津被幽州軍所奪,那明日后日則未必不能勝!”呂布揚聲而答。“賈君,咱們說的都是以蒲津有失來論的對不對?”
“不錯。”
“那請問,若蒲津有失,衛將軍會怎么做?”
“……你說呢?”
“必然是要渡河歸河東,然后自蒲津走臨晉,從彼處與左將軍他們決戰于渭水!”
“說的也是,若蒲津為幽州軍所得,僵持潼關就沒了意義。”賈詡若有所思道。“溫侯是想說,等到衛將軍渡河之時,你突然出關,自后方蹈其背?”
“然也!”呂布坦然應聲。“亂軍之中直取敵將,我意就在河灘上擒殺衛將軍,以定大局,賈君以為此策如何?”
“不可!”賈詡干脆直言。
“為何?”呂奉先當即昂首以對。“賈君,亂戰之中,我取上將首級宛如探囊取物……在我看來,這是千載難逢的戰機!”
“溫侯。”賈詡難得蹙額以對。“我自然信你武勇,而且若是真能趁衛將軍渡河出關蹈其后,此計固然可行……但我請問你,你覺得衛將軍會將自己置于如此險地嗎?論亂戰中取上將首級,自然是你武勇出眾,獨步天下;可要論臨陣布劃,衛將軍難道會輸給你嗎?你能想到這個戰機,他想不到?”
呂布欲言又止。
“溫侯。”賈詡嘆了口氣,也是感慨言道。“你來問我,無外乎是覺得我這個人有些小聰明,能篤定形勢,尤其是當日小平津一戰,我屢屢言中,讓你信服……但其實,那不是我能掐會算,又或是能觀星象而知天下事,乃是我年長一些,稍通人心,能夠猜到一些人的心思,唯此而已。譬如,我當日猜到袁本初有兼并諸侯之意,所以才斷定他派的援軍偏少;又如我看出來王匡此人外強內懦,所以篤定他會中計,而且行事保守;而今日,你既然來問我,我也與你直言好了……我覺得衛將軍不會露出這個破綻!”
“具體而言呢?”呂布惶急追問。“若蒲津被幽州軍所得,他難道不歸河東嗎?”
“不歸河東或許不至于。”賈詡指著關下大營不慌不忙。“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此時衛將軍根本不在此營中呢?或許他昨日決戰時就已經走了呢?或許營中一開始就只有一面白馬旗,從頭到尾都是徐榮在主持大營呢?若是如此,你的半渡而擊之策,豈不是從頭到尾都是瞎想?”
呂布愕然無言,而賈詡搖了搖頭,卻干脆折身而走。
“賈君務必要幫一幫我!”呂奉先忽然再度拽住了賈文和的衣袖。“不是我無事生非,也不是我一心求功,更不是我不顧當年衛將軍的情分,而是在下著實立場尷尬……賈君之前說的太對了,北軍三將降了兩人,軍中主將除了一個我以外全是關西人,由不得別人不疑,我這些日子日思夜想,卻也是日夜不安,偏偏家小又都在長安,生怕有所閃失。”
“所以,溫侯只是想找一個能存身的法子?”賈詡回頭淡淡問道。
“不錯!”
“你早說嘛。”賈詡不以為意道。“這個簡單。”
“簡單?”
“不錯。”賈文和輕松答道。“溫侯若想存身,何妨引本部兵馬隨左將軍一同去支援蒲津?”
呂布一時茫然:“這就行了?”
“這就行了。”賈詡轉身應道。“溫侯想一想,你隨左將軍去了蒲津,還有什么可憂慮的?”
呂布還是沒反應過來:“請賈君替我詳解。”
“其一,溫侯去了左將軍麾下,便不是主將了,也就不會被疑懼了。”賈詡失笑搖頭道。“你之前之所以擔心被太師疑慮,不就是因為在潼關這種要害處為主將嗎?”
呂布微微頷首。
“其二,溫侯此去左將軍麾下,還能見機行事。”賈詡繼續笑道。“若是蒲津戰局有利于太師,則溫侯正有用武之處;而若是蒲津大敗,戰局翻轉,也沒什么好諱言的,溫侯在前線,總是能見機行事的,而屆時前線紛亂,不管如何,便是一時沒了訊息,后面也不會真的對溫侯家小如何的。”
呂布頓覺豁然開朗,卻又趕緊再問:“那請問賈君,我請隨左將軍往蒲津,左將軍和太師能許嗎?”
“為何不許?”賈詡繼續不慌不忙。“蒲津既然打開,則彼處必有大戰,正該溫侯用武,至于潼關此處,我一老朽也足以應對。而之前徐榮、張遼反水,太師久久沒有動搖,說明他還是信得過溫侯你的,只是他如今人在郿塢,不及回報,只能請左將軍做主罷了……所以,此時我以潼關副將兼涼州故人的身份寫一封書信給左將軍,正需用人的左將軍沒有理由拒絕!”
呂布大為感慨:“賈君真的是救命之人!”
賈文和苦笑搖頭:“我也是先存身,然后能救一個算一個罷了……事不宜遲,溫侯自去準備,我去替你連夜寫信,然后連夜送出,你明日一早便直趨渭水浮橋,在彼處和左將軍匯合便是。”
言罷,其人終于是折身下樓去了。
而呂布則對著賈詡背影恭恭敬敬、心悅誠服的俯身拱手一禮……說到底,跟著蔡伯喈一場師徒,呂奉先這輩子跟粗魯無禮四個字是扯不上邊了。
回到眼前,翌日上午,果然如賈詡所料,作為董卓親弟,關中防務實際上的總負責人,左將軍董旻在派出郭汜引騎兵先發后,還是極度憂慮蒲津戰局,而且也確實不放心呂布,再加上董卓人在郿塢,來不及稟報,所以終究是事急從權,同意了賈詡的建議,將呂溫侯召了過去,并委任其為軍中副將,一同前往蒲津。
而等到當日中午,董旻所部和呂布帶來的千余心腹合兵一起渡過渭水之后,這才得到了前方郭汜傳來的噩耗,知道蒲津已失,于是復又催促全軍疾行,試圖在幽州軍未能渡過足夠兵力之前將營寨奪回!
與此同時,大概是也明白潼關外的幽州軍肯定要轉向蒲津這個突破口的緣故,董旻又刻派人飛馬傳訊,要求李傕、李蒙、胡軫三將即刻往陜縣匯合,經潼關大道入關中,然后參與蒲津大戰!
然而有意思的是,事情在這里出了一個小小的偏差——潼關外的幽州軍大營根本就沒有移動的意思,非但徐榮等人沒有起兵過河去河東參與蒲津大戰,就連那面似是而非的白馬旗也依舊在關下迎風飄揚。
“君侯!”又等了一日后,這日下午徐榮、張遼干脆一起來謁見釣魚的公孫珣了。“蒲津被奪,陜縣空虛的消息應該馬上就能傳到弘農關西軍的耳中,屆時李蒙、胡軫、李傕只要稍作試探就能知道我們這里沒有多少兵馬……”
“你們擋不住他們嗎?”公孫珣不以為然。
“屬下自然能擋,君侯若是下令我們在此處盡量拖延弘農的關西軍入關,我們當然愿意盡力而為。”徐榮懇切言道。“但君侯千金之軀,著實不必在此冒險,還是要速速渡河為上。”
“真要是渡河。”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區區一葉扁舟,將我送到對岸就行,沒必要那么急。”
“但是君侯,”張遼也昂首諫言道。“如今蒲津已奪,入關的通道已經打開,彼處戰況激烈,君侯若能親自前往督戰,我軍必然士氣大振,屆時大破敵軍,說不定反而能從關內拿下潼關……何必在此空耗時間呢?”
“并非是空耗。”公孫珣終于嘆了口氣。“不過你們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好了,再等一日,若明日午前還沒有動靜,我就孤身過河,經河東去蒲津,你們就引兵往陜縣給我打個埋伏,不拘是胡軫還是李蒙,讓他們狠狠吃上一虧,再度疑懼不動!”
張徐二將對視一眼,半是無奈,半是松了一口氣。
一夜無言,又耗一日,待到五月二十日這日早上,雖然和二將約定好下午便要渡河,但公孫珣依舊持著釣竿,準備往大營北面去釣魚……也是讓人無奈。
但是,其人剛剛來到老地方擺下馬扎,未及讓司馬朗、賈逵二人幫忙穿上蚯蚓,忽然間身后一陣騷動,然后全副甲胄的徐榮便親自慌忙來報:“君侯,潼關來使請降!”
公孫珣怔了片刻,卻是直接起身,連釣竿都懶得理會,便快步隨徐伯進往回而去。
“是否有詐?”賈逵第一個扔下釣竿,跟在后面詢問,弄的老實的司馬朗只能捏著蚯蚓、抱著釣竿跟在身后。
“有詐個屁!”公孫珣頭也不回。“我在此地等候多日,就是在等此時,讓張遼先引兵兩千入關控制關門,徐榮收拾大隊,全軍跟上……關中大局,今日便要定下來了!”
眾人慌忙傳令,而公孫珣根本不等徐榮大隊,他回到營中披掛整齊,鹖冠斷刃、白馬鋼槊之后,更是直接躍馬而起,率眾進入關城,并見到了等候在塬上的賈文和!
二人隔年相見,公孫珣翻身下馬,直接就在關門內握住了賈詡之手,并揚聲感嘆:“我就知道,文和不會負我!”
“君侯沒有負我,我又怎么會負君侯呢?”賈詡面色不變,從容作答,唯獨折返言語倒是讓旁邊的張遼和跟著公孫珣到來的諸將驚疑不定起來。
“文和!”公孫珣微微搖頭,暫時扔下這個話題,轉而正色相詢。“蒲津決戰,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嗎?”
“有!”賈詡從容答道。“請君侯不要理會蒲津,直接從此處長驅而入關中,以定大局!”
“去打長安?”公孫珣不由蹙眉。“長安距此地兩百四十里,而且人心駁雜,可行嗎?”
“不可行。”賈詡搖頭不止,卻依舊面色不變。“所以我不是讓君侯去打長安,而是要請君侯去打距此五百里的郿塢!”
公孫珣一時疑惑。
“董公在彼處,只有數千守軍!”賈詡不慌不忙,點出了要害。“只要君侯不顧一切,搶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長途奔襲,在郿塢堵住董公,則關中大局抵定,絕無反復可能……按照君侯老家遼西傳來的象棋所言,這叫一步將軍!”
公孫珣恍然大悟,卻又似乎對某些地方捉摸不透。
首先不是蒲津和董旻,因為董旻一旦后撤去追自己,只會讓婁圭、田豐他們大舉跟上,最后等自己堵住郿塢,潰敗的一定是董旻!
也不是說這個長途奔襲從軍事角度而言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因為如果賈詡沒騙自己,那么僅僅是徐榮五千騎兵就能堵住郿塢,而到了這一步,賈詡也確實沒必要騙自己,甚至自己手中的這些降兵,也不只有徐榮部的五千騎!實際上,加上陜縣降兵,他此時有七千騎!
更不是擔心后路,因為現在潼關在手,是能夠反過來阻斷弘農那些董卓軍的,甚至武關那里,自己現在都可以派人去搶占!
而是……
一念至此,公孫珣的目光忽然直直對上了賈詡眼睛:“文和,關中地方人心屬我嗎?”
“憑什么不屬君侯?”賈詡引著公孫珣的目光正色答道。“當日關中一仗,君侯到現在還以為是白打的嗎?現在還以為是在浪費時間嗎?若非當日君侯渭水一戰,今日我會如此痛快的獻關嗎?若非當日渭水一戰,陜縣的敗兵會那么干脆被君侯整編完成嗎?若非是當日一戰,今日潼關的將士會如此痛快的隨我投降嗎?君侯,天下間沒有無因之果……今日的局勢,是董公殺戮過甚,自失人心,也是君侯當日恩威猶在,自成其事!總之,不要猶豫了,路上沒人會阻攔君候的,而只要君侯堵到了郿塢之下,他們只會紛紛倒向君侯!”
公孫珣緩緩點頭:“既如此,文和,潼關就交與你了!”
賈詡俯身應聲:“非只潼關,我想法子將李傕調度一下,請君侯留下司馬伯達和數千步卒,我連武關一并為君侯堵住!”
公孫珣終于撒開了對方的手,卻是翻身上馬,然后就在潼關關門內拔出那柄故人相贈的斷刃,并回身大喊:“傳我軍令,全軍騎兵隨我旗幟直撲向西,敵只一人,正在郿縣!”
言迄,其人居然直接等都不等,便直接躍馬向西,驚得徐榮、張遼等人倉惶躍馬跟上……七千騎兵,過潼關而不入,竟然一路向西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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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勇而無謀。”——荀攸
“時太祖至弘農,兵少,欲戰陜縣,左右以身后潼關呂布善戰、賈詡亂武,進言小心。太祖對曰:‘文和知吾,吾知文和,吾不負其人,其人必不負我,今自向東,身后無憂也。’后詡果止布蹈后之策,而太祖遂下陜縣。及太祖疑兵在潼關,諸將陰奪蒲津,左右勸太祖速渡河往之,太祖復言:‘文和在前,必不負我,數日可向西矣。’三日,詡果出呂布,自獻潼關。”——《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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