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戰爭中,時間才是最無情的。
公元184年,漢光和七年秋。
八月二十四,下曲陽城內的黃巾軍發生內亂,部分豪強出身的小帥發動叛亂,試圖挾持地公將軍張寶投降城外漢軍,卻引發了城內的軍事沖突。
忠于張寶的黃巾軍和發生動搖的黃巾軍進行了大規模火并,結果是漢軍大舉入城,絕望之下,忠誠于張寶的黃巾軍首領帶著爛醉如泥的地公將軍一起在城內高臺上舉火**,寧死不降。
昔日合兵十余萬,縱橫河北北部,掃蕩六郡的張寶部黃巾就此覆滅。
不過,可能是因為真正決定性的大戰早在之前滹沱河畔就已經結束了,這一戰索然無味,尤其是張寶和相當一部分首領自殺,使得像樣的軍功都沒有多少,想如河間張郃那般一戰而被表為正式的別部司馬,就未免有些癡人說夢了。
當然了,好在下曲陽城中府庫沒有被波及太多,聚攏了六個郡的財貨被漢軍輕松收下,然后五官中郎將依舊大方如斯,大手一揮,除了額外留給郭典這個鉅鹿太守部分錢糧外,其余財貨幾乎全部賞下。
一時間,城內外軍心鼎沸。
八月二十六,未等公孫珣的捷報送入中樞,南面廣宗的董卓就正式和從汝南匆忙趕過來的皇甫嵩進行了交接,并老老實實的坐進了檻車往洛陽而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當董仲穎上來做出了戰略誤判,致使攻城進度全功盡廢以后,這個下場就基本上已經注定了。
等待他的,毫無疑問是和盧植盧老師一樣的下場——減死一等,安心等大赦吧!
消息傳來,公孫珣無可奈何,只能又例行上了一份奏疏,請求以自己的功勞給昔日董方伯換來優待。
九月初四日,朝廷中使到來,并未提及任何封賞和功過之論,而是要公孫珣速速提兵向南,與皇甫嵩合圍張角。
可見,朝廷真的是等的不耐煩了……畢竟,張角一日不死,中樞一日難安。而如今越是到最后,天子和中樞就越是焦躁不安。
九月七日,辭別了常山相馮歆,并托付了包括甄氏族人在內的公私各種首尾給對方后,公孫珣便與鉅鹿太守郭典,校尉程普、宗元一起引精選后的精兵三萬,直下廣宗。
然而,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和無言以對的是,就在公孫珣剛剛動身的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八日,廣宗大局突然間有了些塵埃落定的意味!
皇甫嵩死活都沒想到,他來到廣宗城下才數日,張角就死了!
這簡直是黑色幽默!
數月間,舉兵三四十萬,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讓戰火綿延七八個州、近三十個郡的太平道首領,號稱符水救人數十萬的大賢良師就這么病死了。
幾個月前都還有成千上萬人堅信著此人能將大漢朝掀翻,建立黃天基業,幾日前朝廷還咬牙切齒,為了殺此人而屢次更換主帥,催促合兵……但此人此時卻在廣宗城中化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城內外一片縞素,哭聲震天,做戲絕不可能做到這份上,而眼看著張梁放棄外營匆忙入城,皇甫嵩作為百戰宿將也立即醒悟戰機已到!
要知道,此時城下漢軍有一開始盧植帶來的四萬大軍;然后董卓又帶來了一萬西涼兵;現在皇甫嵩又從汝南帶來了兩萬余兵馬……合兵近七萬,兵力本就不弱了!再加上董卓的西涼兵乃至于羌人部隊對西涼名門的皇甫嵩也是格外尊重,所以也不存在指揮不協調的問題。
于是乎,就在當夜凌晨,皇甫嵩盡發大軍直沖位于城外清河與廣宗城中的黃巾軍營寨。
之前便說過,十萬之眾,一半隨張角在城內,一半隨張梁在城外,互為倚仗。而此時,一來張角新喪,城外黃巾軍絕望難承;二來指揮官張梁此時剛剛入城,城外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主帥;三來,此時兩軍實力對比也確實到了一定份上了,而且還是夜襲。
故此,黃巾軍一戰便潰,城外五萬余人,戰死者不下兩萬,逃走者不下一萬,剩下的……則選擇轉身向城外清河國與鉅鹿郡的界河,也是清河國得以得名的清河中赴河而死。
此戰后,盡管張梁還帶著好幾萬人苦守廣宗,但黃巾之亂卻已經在事實上平定了。
說到底,這跟軍事無關,實在是張角的死,讓絕大多數黃巾軍喪失了生存和奮斗的意義。沒了他,黃巾之亂也就注定要在漢軍的打擊下迅速煙消云散。
而就是在這么一個情況下,九月中旬公孫珣引兵來到了廣宗城下。
從北面過來的三萬大軍旗幟迎風飄蕩,戰馬、輜重車輛、軍士綿連十余里不停,在廣宗城內外的黃巾軍、官軍十幾萬部隊的復雜目光中到達了目的地,并立即開始安營扎寨。
至于說主帥公孫珣,不及寒暄,便在第一時間匯合了皇甫嵩,兩個持節且不尷不尬合作過一次的中郎將馬不停蹄,直接往城下一處土山上登高觀看形勢。
“文琪且看。”二將披著披風,騎著高頭大馬,引著各自屬下心腹、親衛、儀仗、旗幟并馬來到一處土山上,皇甫嵩旋即開口介紹敵情,而其人一如既往的溫和。“廣宗城經過你恩師盧公還有東中郎將董公的圍困,其實已經搖搖欲墜……就等你來,咱們一鼓而下了。”
公孫珣勒馬仔細觀察,然后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畢竟,皇甫嵩說的是大實話……有些東西是肉眼都能看的清的。
借著盧植在時搭建的圍壘工事,董卓和皇甫嵩重新進行了圍困,這使得之前昔日堅固無匹的廣宗城,如今已經城防破敗。
放眼望去,整個城中一片凋零之意,城墻上的簡易防護工事幾乎喪失殆盡,而且防守區段嚴重確實,已經在下曲陽用過一次土山的公孫珣對這幅情形心知肚明,儼然知道這是漢軍從土山上進行拋射壓制的后果。
除此之外,公孫珣甚至看到了一片城墻整個有搖搖欲墜的感覺。
“那是地道。”皇甫嵩見狀指向那片城墻言道。“借著土山掩護,我們挖了一條地道,然后在地道中堆柴放火,那段城墻的根基已經燒酥了。”
“皇甫公其實已經盡全功了。”公孫珣聞得此言,不由失笑道。“我此番援助倒像是畫蛇添足。”
皇甫嵩也是搖頭失笑,卻并沒有否認,因為確實沒必要:“僥天之幸罷了,誰能想到張角忽然病死呢?其人一死,萬事皆休,可見天命在漢不在彼輩。”
此言一出,不知為何,公孫珣居然難得有了一番蕭瑟感慨之意,故此秋風颯颯,二將一時并肩無言。
而半晌之后,公孫珣方才繼續開口問道:“既如此,皇甫公有什么想法和安排嗎?盡快了結此戰,以給洛陽一個交代吧!”
“是啊,我確實有個想法。”皇甫嵩緩緩頷首。“文琪,之前盧公命全軍圍住此城,乃是因為北面自有下曲陽互為依仗,擔心彼輩直接逃竄匯合張寶,禍亂幽并。而如今,張寶已死,下曲陽已定,又有你帶來的那么多騎兵做依仗,那便無所謂這么多事情了。我意放開廣宗三面圍城,然后集中全軍精銳強攻此面城墻,迫使城中黃巾賊張梁部五萬大軍往漳河、巨鹿澤而走,然后便交與你的騎兵進行追逐和殺傷……你覺得如何?”
公孫珣思索片刻,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其實,戰局這個地步,怎么打都沒問題了,甚至對于公孫珣、皇甫嵩這個層面的主帥人物的事后封賞也都沒問題了……從中樞那里看下來很簡單的,公孫珣宰了張寶,皇甫嵩逼死了張角,其余的功勞對這二將并沒有太大影響。
真正需要考慮的是手下士卒的心態。
皇甫嵩這里,那兩萬從潁川轉到汝南再到此處的兩萬士卒倒也罷了,可是一直蹉跎在城下的四萬漢軍以及一萬西涼軍卻是什么都沒有……沒有賞賜、沒有功勞,只有辛苦。
故此,這座聚集著魏郡、鉅鹿郡、安平國、清河國等地財貨,供給著十萬黃巾軍后勤的大城是需要讓給這些士卒發財的。
說起來有些野蠻,但卻是無可奈何之事。而皇甫嵩如此安排,既考慮到了戰利品的劃分,又考慮到了戰事的合理分配,確實稱得上是面面俱到。
與此同時,已經讓屬下部隊吃飽了的公孫珣似乎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和余地。
“聽說廣宗軍中有一些羌人?”心下了然的公孫珣剛要答應,卻是想起了之前呂布大發神威后,徐榮、曹操等人給自己的信件描述,然后忽然蹙眉問道。
“是!”皇甫嵩莫名其妙。“乃是董仲穎之前從西涼征募兵馬后帶來的……人數不多,跟西涼騎兵混雜著組隊,兩三千人吧!”
“一起調撥給我充當追兵吧!”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畢竟城中還有五萬黃巾軍,一旦逃竄,還是很難盡全功的……”
“彼輩也算是辛苦圍城……”皇甫嵩微微一怔,但旋即苦笑。“文琪何必如此?若是缺騎兵,我將從汝南帶來的騎兵親衛全都給你便是。”
“只要羌兵!”公孫珣毫不退讓。“將軍莫要裝糊涂,我的心意你真不知道嗎?西涼板蕩,離心離德,若是讓這些異族搶上癮了,養出了桀驁之心,一回去便造反怎么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我自幼在遼西便學來的東西!皇甫公若是覺得他們辛苦,可以提前賞些財貨,或者我來賞賜也行,唯獨不可以在漢室腹心之地放縱他們!”
這次輪到皇甫嵩沉默了。
不過,過了一會后,其人終于還是勉力點頭:“文琪如此直白,我倒無話可說了,但有一言在先,我是涼州人,你是幽州人,故此有些東西其實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于我們涼州人而言,羌人和漢人其實在民間早已經混居,你不能不把他們當人看。而且,此番他們終究是為國效力,敵我之分清晰無誤。”
“我不至于如此不通道理。”公孫珣嘆氣道。“皇甫公也不用擔心我半路上把他們全殺了……畢竟是為國效力的國家軍士,我還不至于如此。”
皇甫嵩尷尬一笑……倒是不再多言。
“五官中郎將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就在兩名持節主帥議定方略,并一度想轉身各自歸營時,旁邊一名文士卻忽然間忍耐不住了。“涼州之事我們涼州人難道不懂嗎,非得將軍來教?你可知自涼州三明起,涼州所謂屢次羌亂,其中漢人卻是多數?你若嫌我們西涼人無忠謹之意,那便不要只在意兩三千羌人騎兵,怕是要將一萬西涼兵還有我家君候,以及我這個文弱之士一起帶走才妥當!而且,漢室之衰微,中原河北腹地之板蕩,難道不是人盡皆知嗎?其余十二州難道就沒有野心之輩見到如此光景而對漢室心生雜念嗎?”
說話的是熟人閻忠,而他這番言語,說的極為不客氣,甚至可以說,其人言語中未免充斥著太多怨懟之氣,堪稱無禮至極。
跟來的呂范、婁圭等人倒還好,只是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了此人,而韓當等武士便不免怒目而視了。不過此人巍然不懼,更是有不少跟這個皇甫嵩的西涼親衛涌上前來護住此人。
不過,最有意思的乃是皇甫嵩和公孫珣的態度,這二人分明已經定下協議,此時卻居然放任屬下武士如此對抗……很顯然,涉及到家鄉清譽,哪怕是溫和如皇甫義真也絕不像他表面上表現的那么和氣。
至于公孫珣,卻不知道有什么倚仗可言了。
一番對峙之后,公孫珣率先笑道:
“皇甫公,我聽說南陽那邊朱公一番辛苦也要盡全功了,想來黃巾之亂不日將平。然而黃巾雖定,可今年秋收匱乏,天下洶洶之象卻已經顯露無疑……你我統大軍在外,需要對天下人有所交代的……愿公好自為之。”
言罷,公孫珣便不再計較,而是直接轉身勒馬而走,空余對方在土山上面色嚴峻。
稍待片刻后,皇甫嵩大概也是覺得無趣,便引兵回營。
然而,等到入帳之后,那之前還氣勢洶洶的閻忠卻忽然屏退帳中士卒,并讓人小心看守左右,然后卻是對著有些疲憊的皇甫嵩說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君侯!”閻忠此時居然轉怒為喜。“你看到沒有,便是公孫珣這種人都覺得漢室有傾頹之危,其人看似忠謹異常,但其實說出這番話來,說明其人內心也對局勢不安,以至于內心動搖,心中不安……這是天賜良機啊!”
皇甫嵩緩緩抬頭,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這位自己的鄉黨名士,方才輕聲靜氣問道:“哪里來的什么良機啊?”
“君侯!”閻忠表情猙獰,一刀見血。“今天下善用兵者,無外乎君侯與五官中郎將而已,而且天下精兵,現在將軍手握七萬精銳,河北唯一可戰之師三萬正在身側,也不是不能拉攏……既如此,為何不先破張角,贏天下之望,然后南面稱制,并許白馬將軍幽州之地,二人聯手,成則進去天下,推則割據河北呢?庸主在洛,如芒在背,五官中郎將尚且不安,何況是德行功勞更高的將軍呢?”
皇甫嵩看了看自己的這個鄉黨,忽然失笑:“我皇甫嵩夙夜辛苦公事,心中從不敢忘記忠謹二字,既如此我為什么要不安啊?”
閻忠同樣搖頭失笑:“君侯,五官中郎將今日言語雖然有些不客氣,卻也是窺盡人心的……你知道我兄長從鄉中來信,直言涼州洶洶,今冬必反嗎?秋日之后,便是冬日了吧?”
皇甫嵩一時色變。
與此同時,還在搭建營寨的北面軍營地中,婁子伯實在是忍耐不住,終于還是當眾夸獎了公孫珣一句:“君侯賣的好破綻!”
公孫珣嗤笑一聲,沒有理會自家心腹的奉承,然而,秋風蕭瑟中,面對著眼前大好河山,他卻又緩緩肅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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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平下曲陽,遂進廣宗,聯皇甫嵩,合兵十萬。時張角已亡,南陽漸平,天下皆知黃巾事將了。至夜,嵩心腹,故信都令閻忠謁見太祖,乃說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故圣人順時而動,智者因幾以發。今將軍操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發,將何以保大名乎?’太祖緩緩問曰:‘何所言也?’忠對曰:‘今天下善戰者唯將軍與皇甫公也,天下精兵亦在二君,若二君先取黃巾,得天下德望,則庸主必擾,將軍心何安也?’太祖笑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慚而退。”——《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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