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80409
“老師可曾安歇?”夜間,費了好長時間與精力才讀完并消化掉母親書信的公孫珣來到了盧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后小心翼翼的敲響了還在亮著燈的臥房大門。“學生有事情想請教。”
“進來吧。”盧植的聲音依舊干脆到讓人生畏的地步。
推開門進來,公孫珣先是重新關門,然后才朝著盤腿坐在床榻上的盧植鞠躬行禮,而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燈下讀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絲帛。
當然,這也正常,最近這位盧老師不就是一直忙著呼朋喚友嗎?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這樣的書信。
“不必拘禮,隨便坐吧?”盧植將手中的絲帛折疊起來,然后放到了床頭上的一個盒子里……果然,箱子里面這樣的絲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見這位海內名儒交游之廣闊。
“不瞞老師。”公孫珣起身后坐到了舊式床榻對面的一個小幾凳上,這種家具組合估計也就是這里才能見到。“我母親剛剛從遼西捎來一封家書。”
“哦?”盧植稍微表達了一絲關注。“不知道家鄉近來可有什么大事發生?”
這種關注是非常正常的,畢竟這年頭的通訊水平太低,所以分隔兩地時對任何能獲取信息的途徑都比較重視。
“是這樣的。”公孫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說道,自從去年年底鮮卑寇邊連續遭遇反擊以后,雙方摩擦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日益嚴重。且因為我家中有安利號的緣故,母親說她能切身感覺到,這次的緊張與對立恐怕不止于一州一郡,就不知道會不會有大的戰事發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對的。”哪怕是坐在床上,盧植身形筆直。“再過兩年,大漢與鮮卑怕是免不了一場大兵災了。”
“敢問盧師這是為何呢?”公孫珣認真請教道。“只是因為那兩戰引發的余波嗎?”
“當然不是。”盧植稍微頓了一下,然后才解釋道。“從國勢上來說,大漢立國數百年,帶甲百萬,四夷賓服,堪稱巍然巨物。而鮮卑雖然不過初興二十年,但卻也有萬里國疆,十萬控弦之士。所謂一舊一新,兩強并立,新興者必然要挑戰舊者,以圖霸權。而從兩國主政者來看,檀石槐雖然只是一介鮮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來,凡二十年,北驅丁零,南壓匈奴,東鎮扶余,西進烏蘇,一統鮮卑,建制稱國,自先帝時起就是天下間公認的梟雄人物,先帝去世后,其威名更是無人可制,以至于我大漢邊疆萬里,卻多是被鮮卑人壓著打!而另一邊,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盧植的話適時的停了下來,但公孫珣卻已經連連點頭,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也很透徹了——從國家政權角度來看,新生的鮮卑想要繼續獲取發展空間的話,必須也只能不斷的挑戰大漢;而從雙方主政者角度來看,卻是恰恰相反,因為剛剛親政不久的大漢皇帝想要獲得權威的話,似乎沒有一個目標比鮮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兩兩相加,再加上底層的摩擦已經持續了十余年,邊郡也好,鮮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積攢了不少仇恨與怒火。
那么這一仗,其實也就是等個契機了。
不過,這只公孫珣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還有一事。”公孫珣雙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講來。”盧植依舊干脆。
“老師,”公孫珣直起身子認真問道。“今文古文之爭延續近三百年,前一百余年倒也罷了,這后一百余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漸做大,今文卻抱殘守缺愈發不堪,這些事情人盡皆知,可為什么三百年間古文卻始終不能成為主流官學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難!其中到底是什么緣故?”
盧植瞇起眼睛,目視自己的這個學生良久,這才開口道:“你覺得是什么緣故?”
“我一開始覺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學說太過強橫,以大一統思想與天人感應之說壓服住了整個古文派。”公孫珣坦誠答道。“但是后來才知道,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經主動的吸收了這些東西。而既然如此的話,僅憑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為元經這些爭議,恐怕是攔不住古文派的。換言之,攔住古文派絕非是學術……”
“那是什么呢?”盧植不以為意的問道。
“自然是人了。”公孫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經學傳家,而一旦家族發跡則世代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楊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說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員,又有哪個不是家傳的今文經傳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暉起于亂世,靠的是個人德行與才能坐到了總攬朝政的尚書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頡就已經開始修習儒術了,敢問老師,約百余年前,當初尚書令之子修儒的話,他修的難道會是古文嗎?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傳為宛洛巨族?老師,我的意思是說,這王莽事敗,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為官學的今文怕是已經和朝廷中樞的世族糾纏成一體了。”
盧植默不作聲。
“甚至還有我另外那位老師劉師,”公孫珣看到對方并不反駁,語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議論尊長,而是因為之前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從他身上說起更清楚些……盧師,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劉師遲早要位列三公。為什么呢?一來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傳的《韓詩》做過三公之位;二來,還不是因為他本人做過帝師?可說到帝師,當日朝廷為陛下選拔三位帝師時,如果不從中樞世家中選,難道還能從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選?老師,古文今文之爭,非在學術,實在是朝廷高位之爭,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盧植表情淡然,但儼然已經認可公孫珣的說法。“我所上書的,只是求將古文列為官學而已,或者說,只是為古文求一席之地罷了。再說了,如今古文大勢所趨,想來朝廷諸公也不會宥于出身而無視吧?”
“恕學生無禮。”公孫珣鼓起勇氣繼續道。“老師如此想法,無異于掩耳盜鈴罷了!對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顯位乃是家族延續的依仗,就算是半個也不舍的讓出去的,何況是朝著大半個關東的人才開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盧植正色反問道。“朝廷中樞諸公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那我一個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為了博士呢?”
“老師。”公孫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問您是為何,又是何時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寧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書大將軍竇武,勸他不要濫爵,因而為朝廷諸公所知的。”盧植不假顏色的答道。“至于被征召為博士,則是建寧二年的事情了……”
“而這中間恰好發生了九月政變,大將軍竇武被殺,宦官獨大!”公孫珣毫不客氣的接口道。“我在洛陽與本地士人交游時,聽他們講過,當時宛洛之間血流成河,人頭滾滾,接著二次黨錮,大獄興起,又人人自危!老師,當時朝廷諸公連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還會想什么官位?這時候他們想起在地方上勢力強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缺少替他們頂刀子的人!此時做個樣子,臨時拉攏一下又何妨?再說了,老師出身涿郡范陽,與當今圣上出身的河間國相距不過數十里,勉強算是陛下鄉人,把老師召入朝廷,陛下想來也會高興的,宦官們既不好攔,也不好下手……所謂一舉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盧植面無表情的質問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經親政,”公孫珣此時已經鼓足了勇氣,所以完全無視掉了對方的態度。“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局勢也已經算是勉強穩定,那朝廷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師和山東河北的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會愿意繼續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樞的諸公……在你眼里都是這種人嗎?”盧植的表情依舊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這種養氣的水平。“將中樞外的人物當成防雨的蓑衣,雨來時穿在身上,天晴時就扔在滿是蛛網的雜物堆中?”
公孫珣默然不語……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已經說完了。
“這也是你母親在信中教你的?”盧植忽然又問道。
“是,”公孫珣低頭答道。“之前聽說古今文之爭后,心中有惑,所以曾給母親寫信詢問,她……”
“她這是婦人與商人之陋見!”盧植忽然變色道。“婦人所想,總是覺得人心詭譎;商人所思,總是利益使然;而她卻不曾有半點想過,這世間還有圣人的微言大義,還有浩然正氣!公孫珣,你要記得,朝廷諸公,也會心存社稷的!”
公孫珣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憤然。
“我言語有些不當,你且自去吧!”盧植大概也意識到不應該當著人家當兒子的面批判當娘的,只好無奈的擺擺手。“不過上書請立古文為官學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決心已下,后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書。”
公孫珣深呼吸了數次,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站起來躬身一禮,轉身準備離去。
而就在此時,身后盧植忽然又說道:“不拘君父、義理,心中須有所畏懼才是……”
聲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教訓自己,但公孫珣只假裝對方是自言自語,直接拉開門就離開了。
屋外天氣浮熱,正值午夜,公孫珣立于院中,往頭上看去,只見一條銀河橫亙于頭頂,竟然將院頂分為兩塊……盯著滿天繁星,一時間,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時心境到底如何?是高興還是憤怒,是憂慮還是釋然?恍惚間,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時母親指著天上星星給自己講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這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孫珣回過神以后卻依然沒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轉身朝呂范的住處去了。
呂范當然早已經睡下,但是聽到公孫珣叫門后卻依舊起身相迎,兩人也沒有點什么燈火,就直接關上門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后摸黑說起了話來。
“盧師是何等人物?”呂范微微沉吟道。“珣弟這個問題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我雖然跟他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卻也很難說的清楚。”
“這是為何?”
“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呂范幽幽答道。“一開始天下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海內名儒’,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才會從汝南跟過去求學;可是,我與那程秉跟著他到了九江以后才知道,他竟然還會理民,還會打仗,堪稱文武齊備;等到了熹平石經的事情鬧出來以后,我在他身邊處理文案,親眼所見他將朝廷、陛下玩弄于鼓掌之中,愣是在數日內就從太守的任內從容脫身,然后以如此大搖大擺的回到洛陽,這手權謀之術,也是讓人佩服……”
“這也是我所驚懼的。”公孫珣也嘆了口氣。“這位盧師給人的感覺好像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經學、軍政、權謀……再加上那日在對面義舍中的察微知著,實在是讓我膽戰心驚。”
“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一下珣弟。”呂范不解道。“盧師本人才能卓著,難道不算是好事嗎?你又為何要驚懼呢?”
“子衡兄。”公孫珣在黑夜中搖了下頭,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到。“你說我來洛陽是干嗎來了?”
“這如何還要再問我?”呂范失笑道。“當然是求學來了……不過,除了少數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這天下人求學,其實只為做官罷了。就算是我當日在汝南追隨盧師,也想的是跟著他熬過兩年,等時間差不多,就掛著盧師弟子的名號回細陽縣做個縣吏,然后方便我再去求親罷了。”
“我就是欣賞子衡兄的這份坦蕩。”公孫珣也忍不住笑了。“我來洛陽求學當然也是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后,再做官無論如何也要從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須要在洛陽中樞之地建立人脈,傳揚名氣……不然以后我在邊郡,人家在中樞,相隔萬里,憑什么給我升官?而盧公呢,雖然是我一開始認下的老師,但他此次回來卻反而無意間阻了我的路。”
“這倒也是。”呂范一想就通。“但是師命如山啊,他與那劉寬既然做了約定,你恐怕就只能呆在這緱氏山苦讀了。”
“所以我才會驚懼啊。”公孫珣再度嘆道。“他一言就能讓我的半年辛苦付諸東流,而我卻絲毫不敢違逆……我母親今日來信,信中直言我這是自幼無法無天慣了,所以才會對一個壓在自己頭上,還能對自己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驚嚇過度……想來也是有道理的。”
“尊親這話確實直指人心。”呂范點頭認可道。“而且盧師現在還和你朝夕相處,這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親信上卻還說,說這盧師其實未必可怖,只是我內心作祟罷了,還說我要是想有所施為,盡管無視他就行……子衡兄,你說這又是何意啊?”
“這……”呂范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盧師終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說到底,再有才能,終究還是脫不了‘海內名儒’這四個字的桎梏?”
“我也是這么想的。”公孫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剛剛去了盧師房內試探,一番對談后,也是覺得他這人雖然心里明白,手段也有,但又總是拘于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么‘施為’了?”呂范恍然大悟。“要我幫什么忙嗎?”
“確實需要子衡兄的協助,不過暫時還不用動,且看看局勢是否如我所想。”說著,公孫珣卻是下床來用腳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勢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聯絡才行……”
“少君。”黑夜中,呂范忽然抓住了公孫珣的手。“你要做事,我無話可說,也一定會盡力協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謹記!”
“子衡兄且說。”
“不可小覷了天下人!”呂范輕聲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點頭道。“只是我意已決……子衡兄先睡吧,過幾日等我消息。”
“臣少從通儒故南郡太守馬融受古學,頗知今之《禮記》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禮》諸經,發起秕謬,敢率愚淺,為之解詁,而家乏,無力供繕寫上。原得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就官財糧,專心研精,合《尚書》章句,考《禮記》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古文科斗,近于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中興以來,通儒達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并敦悅之。今《毛詩》、《左氏》、《周禮》諸古文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為立官學,以助后來,以廣圣意。”——《請立古文官學表》.盧植.熹平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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