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平原上的云流高塔帶來了最新的消息,那位偉大的族群之主已經提前結束了他在第四個千年的遠游,重新回到了這片由他塑造,又由他庇護的土地上。
作為族群中最年輕的“覲見者”,今天對梅貝爾而言是個很特殊的日子。
因為她是在族群之主的主意識啟程離開這片土地的日子里被選為覲見者的,而在那之后長達數年的履職生涯里,她所面對的都只是族群之主暫留在大地上的軀殼,那沉默而威嚴的軀殼數年如一日地處于沉睡之中,從不曾回應過梅貝爾的照料與問候。
年輕的“覲見者”只能從年長同事的只言片語中去猜測族群之主是個怎樣的個體,去想象自己與那位偉大存在應該如何建立交流,以及想象當族群之主回歸這片土地、那威嚴的軀殼突然蘇醒時,自己應當如何表現得更加得體周全一些。
而現在,這一天提前到來了。
清晨,晨光漸漸明亮起來。
那一輪明亮的橙黃色太陽已經躍出地平線外,如燦爛奪目的火球般漸漸高懸于天空,輝煌的陽光正普照平原,將平原上的作物、城鎮與道路盡皆鍍上一層金色,梅貝爾從房間中出來,在陽光下深深呼吸,目光則落在了不遠處的“至高之巢”方向。
那座古老而神秘的堡壘仍舊靜靜佇立在山崖腳下,以強韌合金鑄造而成的壁壘如刀鋒般和山崖融為一體,堡壘附近的高塔和大氣層探針在陽光下發出嗡嗡低鳴,偶爾有細微的靜電環從其中一座塔尖逸散出來,與遠處平原上的云流高塔產生著微妙的共鳴——這正是族群之主已經返回巢穴的信號。
梅貝爾感覺自己手臂與頸下的鱗片微微有些發癢,覆蓋著黑色硬質鱗片的尾巴也在不由自主地繃直,她知道自己正在緊張,但又有誰能在面見族群之主的時候不緊張呢?
更何況,這還可以算是她的“初次覲見”。
對于生活在這顆距太陽只有七光分的、溫熱而富饒的星球上的智慧生靈們而言,覲見族群之主可不是一件小事。
飛快地完成洗漱更衣之后,覲見者們坐上了前往至高之巢的車子,無鱗的六足馱獸牽引著車輛輕快平穩地抵達了巢穴入口,梅貝爾把頭探出窗外,看著那座宏偉的大門在視野中漸漸放大——在馱獸靠近大門的時候,有兩個三角形的小機器從閘門內部飄了出來。
這種機器是族群之主的守衛,梅貝爾的同胞們對其頗為熟悉且了解,雖然暫不明其原理,但大家都知道這種小機器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承擔著指引塵世生靈的職責,而現在,曾經愚鈍的子民已經發展到可以獨自在大自然中生存的階段,于是這些守護者便大多回到了族群之主的巢穴和各處基地中,承擔起最基礎的安保工作。
兩個小機器以暗紅色的獨眼仔細掃描了馱獸以及馱獸身后的車子,隨后很快放行。
這是最普通不過的日常檢查工作,梅貝爾卻使勁呼了口氣,這反應讓坐在她身旁的同僚看在眼里,這位資歷較為老道的同僚頓時笑了起來:“梅貝爾,你又開始緊張了。”
“我不緊張!”梅貝爾慌里慌張地反駁,但緊接著聲音又低下去,“好吧,其實也有點……”
“緊張是正常的,我第一次與族群之主交談的時候和你一樣緊張,我當時甚至忘記了回應族群之主的問話,讓他把問題重復了三遍才給出反應。”
“啊?”梅貝爾初次從同僚口中聽到這樣的事情,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族群之主沒有生氣么?”
“當然沒有,族群之主……”同僚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著更合適的詞匯,“族群之主比你想象的要更有耐心且和藹,他并不在意世俗的禮節與層級關系,但相對應的,他會更在意一些‘本質’的東西……”
“本質的東西?”梅貝爾有些糊涂,“這是什么意思?”
“……不太好解釋,”同僚想了想,攤開手,“因為我也是從別人那聽說的,非要說的話,就是諸如‘群體心理健康’之類的東西?”
梅貝爾感覺自己心中的疑惑非但沒有消解,反而變得比之前更加濃烈了一些,但她很快便沒有機會繼續追問下去了——伴隨著一聲機械化的合成廣播從車外傳來,覲見者們抵達了巢穴要塞中的“分流道口”。
依照提示,梅貝爾與同僚們離開了車子,一處有著諸多岔道的廣場出現在她面前,她很快便在那一個個岔道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個——她的名字便漂浮在路口上空的投影上,而一座固定在滑槽軌道上的交通浮板已經在那里等著自己了。
同僚們相互道別,梅貝爾則遵循指示站到了那塊金屬板上,伴隨著金屬板的輕快加速,道路兩旁的景色開始在她視線中向后退去,她很快便遠離了廣場,遠離了其他岔道上的同僚,并向著巢穴深處的某個房間前進。
在即將進入封閉區域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了廣場盡頭的那座高臺。
一具龐大而令人心感震懾的軀體正靜靜地匍匐在那高臺上,它看上去仿佛是某種有著驚人雙翼和強壯軀干的遠古巨獸,卻由冰冷的鋼鐵鑄成全身,它已經在那里匍匐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縱使有著再精心的保養和護理,時光仍然在那鋼鐵之軀上留下了數不清的斑駁痕跡。
梅貝爾記得族中長者曾說過,那便是族群之主最初來到這片土地時所用的“載體”。
據說這樣的身軀并非族群之主一開始的模樣,而是來自一個更加古老且遙遠的種族,族群之主模仿了這個古老種族的外形來創造自己最初的載體,并以這個載體跨過了漫漫星海,于上古時期降臨在當時仍然是一片荒涼的大地上,在這里播種下了最初的生機。
而那個古老且遙遠的種族至今仍然是族群之主最信賴和親密的盟友——是族群之主在星海中“遠游”時必不可少的旅伴。
說實話,這些遙遠而縹緲的東西對于梅貝爾而言實在是難以理解,事實上哪怕是族中長者,對于這些事情也不甚了解,他們只是偶爾從族群之主的只言片語中聽聞了一些遠方的故事,然后用自己的理解來將其解釋,又把它們教導給年輕的孩子罷了。
梅貝爾收回了目光,將腦海中關于“遠游”、“星海”、“古老種族”的聯想暫且放在一旁,周圍的光線正漸漸柔和下來,她已經進入巢穴內部的密閉空間了。
平靜的片刻等待之后,交通浮板的速度漸漸降低下來,走廊抵達盡頭,梅貝爾看向前方,看到自己已經被送到“覲見密室”中,而這里正是她在這座巢穴里最熟悉的幾個房間之一。
族群之主就在覲見密室的最深處等待著她。
一座有著數人高的長方體合金造物靜靜地佇立在房間盡頭,其銀灰色的外殼上有微光閃爍,外殼頂端還可看到一個閃爍著紅光的“眼瞳”,某種水晶質地的“眼睛”在那里平靜地注視著正從交通浮板上跳下來的梅貝爾。
而在這個佇立著的長方體機器兩旁,還可看到許多小型的設備正在平穩運行,一種低沉的嗡嗡聲在整個房間中回蕩著。
這種低沉的嗡嗡聲就是族群之主思考時的聲音。
梅貝爾咽了口口水。
這里的景象與她過去幾年間所見到的并無任何分別,但她知道,今日自己所見到的已經不再是過去幾年里那些冰冷的古代機器了——這些機器中如今正活躍著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意識,族群之主的意識結束了星海中的遠游,如今已經回到了他忠誠的軀殼。
“梅貝爾,認證子嗣個體,FX1234551S32,不要緊張,上前幾步,讓我看清楚你。”
房間中響起了族群之主的聲音,低沉,平靜,卻又令人莫名安心下來。
梅貝爾立刻使勁咽了口口水,然后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那高大的機器前。
機器頂端的暗紅色“眼睛”審視地看著正站在房間中的嬌小少女——機器內部則流淌著永不停歇的思維代碼。
亞龍人,B組第733世代,健康,成年個體,主心臟心率較高,她有些緊張,但在標準值內。
“您……您好!”梅貝爾終于反應了過來,她慌里慌張地鞠了一躬,聲音之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族……族……族……”
“族群之主,這是你們給我的稱呼,不要為了這個稱呼咬了自己的舌頭,”房間中再次響起了那個平靜威嚴的聲音,“如果你感覺該詞匯發音困難,也可以直接叫我‘歐米伽’,這在你們的語言中應該是一個更簡單的發音。”
“啊……不不不,我語言能力沒問題的!”梅貝爾愣了一下,又趕緊擺著手,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與族群之主的初次交談完全不符合她以往的任何一次想象,“我就是……就是有點緊張。”
“沒關系,緊張著緊張著就習慣了,很少有人是真正的終身社恐,”族群之主的聲音永遠是那么不緊不慢,“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個朋友是這么說的。”
“終身……社恐?”梅貝爾眨了眨眼睛,一個超出認知的詞匯令她暫時忘卻了緊張感,“社恐是什么意思?”
“……這是一個來自遙遠異星的詞匯,指的是……算了,下次再解釋吧。”
族群之主給出的反應讓梅貝爾很意外,年輕的亞龍人少女很明顯地從房間中回蕩的聲音里聽出了某種無奈又懶散的情緒,但她卻不敢將這一點指出來,只是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聽著。
她聽到族群之主繼續說道:“梅貝爾,我一直在關注你,你是一個年輕而富有活力的孩子,接下來,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可以把這當成是一場輕松的閑談。”
梅貝爾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緊接著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您一直在關注我?可是您這些年……”
“我的主意識這些年奔波在旅途中——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就不知道這里發生的事情,”族群之主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笑意,“梅貝爾,我時刻關注著我所能感知到的每一顆星球。”
梅貝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已經做好準備了,做好準備面對這片土地的庇護者、塑造者和監視者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而在這座古老巢穴的最深處,在“覲見者”們無權踏入的主服務器陣列大廳中,那一座座服務器節點正伴隨著低沉的嗡嗡聲平靜運行著。
歐米伽的思維在這龐大的計算陣列中流淌,而在他思維的最底層,有跨越茫茫星海的交談正在進行著:
“致洛倫諾依聯合船團,經過對最新采集到的數據匯總分析,我認為歐米伽一號星球上的培養計劃已經成功,亞龍人族群已成長為一個健康茁壯的群體,據此可證,諾依文明在先驅族群影響下平穩成年的過程是可復制的——歐米伽。”
“致歐米伽,很高興聽到項目成功的消息,這個漫長而規模龐大的觀察項目終于有了令人欣喜的成果,這將對船團后續在開拓行動中面對原生文明制定接觸方案時起到至關重要的參考作用。
“另外,向你轉達來自不朽者矩陣某幾位匿名人士的感嘆:這項目要從現在開始那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有個結果,這么看來還多虧了你當年的一時興起。
“我們期待更多的觀察資料——聯合船團輪值導航員,提爾。”
(推書!這次是來自狐夫的《深淵專列》,一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地下(陰間)冒險故事——你們以為我完本了就不能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