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峰頂四周的人們也看到了這幕畫面。
隱峰里的那些火花依次斂沒。
蒼白的天空里,那抹白色仿佛要融進去。
那抹紅色正在墜落。
這個時候,元龜緩緩閉上眼睛,仿佛不忍看到最后的畫面。
隱峰的畫面也就此消失,人們都沒有看到太平真人落到地面,卻知道了結局。
太平真人輸了。
就算他這時候還沒有死,想來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一種極其復雜的氣氛,在天光峰頂繚繞不去。
青山的人們沉默不語,甚至都不愿意對視,視線就像凌亂的劍光一般,對著天地間的各處。
因為他們的心情這時候也極亂。
就這樣結束了嗎?
有些難過。
有些虛無。
有些茫然。
太平祖師死了,世間重歸平靜,青山大陣沒有了,掌門真人飛升后……怎么辦?
趙臘月望向云上的談白二位真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這個問題。
“我知道諸位道友在想什么。”
談真人帶著幾分感嘆的聲音響了起來:“但是不是想的太早了?太平真人怎么會如此輕易地就認輸?哪怕他今天的對手是景陽真人。”
他身邊的那團云霧沒有什么反應,水月庵主的聲音穿過青簾而出:“不錯,依我看,今天的事情還早著。”
承天劍變成了碎片。
青山劍陣也變成了碎片。
就像太平真人說的那樣,很多青山弟子因為各種原因而悲傷、無助甚至憤怒,但真正悲傷的其實是組成青山劍陣的那些劍。
云行峰頂的云霧再次聚攏,無數道飛劍在云霧里漫無目的地緩慢飛舞著,發出不知有何意義的低沉劍鳴,如嗚咽一般。
無數道飛劍不再像先前那般,分成兩個陣營對峙,就像是一群沒了家的孩子,可憐的彼此安慰著,共同難過著。
平詠佳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感受到青山劍陣的消失,看著云霧里的那些飛劍,不知為何也覺得好生難過,鼻頭一酸竟是險些哭了出來。
“別難過啊,大家不都還在嗎?”他對著滿天飛劍招呼道:“都過來,都過來,可別走丟了。”
劍鳴再作,無數道飛劍破空而至,圍繞在他的身邊,就像是一群找到家的苦孩子。
平詠佳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這樣不是挺好嗎?”
他忽然感覺到了些什么,有些茫然地向著東北方向望去。
有件事物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靠近青山。
就連弗思劍也不可能這么快。
令他感到驚愕的是,那件事物似乎沒有真實的形態與存在,給人一種空靈的感覺。
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青山劍陣沒了,為何自己卻能感覺到這些?
草甸上出現十余道裂紋。
太平真人站在裂紋中間。
一身紅衣在青色的山野里格外醒目。
這時候的他不知是蛛網的獵物,還是蜘蛛本身。
井九從天空里落下,白衣與黑發間帶出十余道明亮至極的劍光。
太平真人感慨說道:“這就是你與他共同參討出來的劍法?”
井九說道:“叫做幽冥仙劍。”
太平真人抬起衣袖,輕輕地擦了擦唇角。
血色入紅衣,無法分清。
“當初西海那一劍,我以為是柳詞的本事,沒想到你在劍道上已經走了這么遠。”
“師兄,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井九說道:“你的修道天賦其實不如我,沒有青山,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太平真人沉默了會兒,說道:“今日看來確實如此,但你應該清楚我的故事不會就這樣結束。”
在漫長的千年修道生涯里,他曾經失敗過無數次,比如七百多年前爭青山掌門,比如初次入冥,還有很多很多,但輸了不代表結束,他就像一個擁有不死之心的惡魔,哪怕被踩到地底的最深處,依然能從冥界爬回來,直至獲得下一次的勝利,因為輸不代表死,只有死亡才是最后的終結。
過往他無數次的失敗里,真正的死劫發生在西海畔,那是中州派用仙箓引來的天劫,卻被柳詞擋了。
“我們都是很怕死,或者說不喜歡死的人,總會留下很多后路,比如雷魂木,比如萬物一。”
井九說道:“但這里是隱峰,你沒有辦法出去,又如何能踏上那條路?”
“我喜歡吃火鍋,你喜歡開著窗子看雪,但我們做事都有清楚的目的,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
太平真人看著他說道:“當你在朝歌城沉睡的時候,我與青兒曾經同行過很長一段時間,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意圖。”
“羽化未能完全,隨時可能遭受天劫,你想找到青天鑒,方便自己躲進去。”井九說道:“但她知道你的想法,不可能告訴你。”
“像這種小姑娘總是比較好騙的,更何況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
太平真人微笑說道:“不然我為何會剛好落在這里?”
這里是隱峰里非常尋常的一片山野,除了草色極新,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既然這是他刻意選擇的地點,自然有深意。
太平真人抬腳,然后踏在草地上。
草甸上的那些裂縫變得更深了,黑色的泥土里生出無數朵野花。
很多年前,他讓阿飄助方景天破境,有片山野便開滿了花。
井九在朝歌城一步通天,也有野花盛開。
盛開的野花間,出現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青色銅鏡。
正是青天鑒。
“以前青天鑒曾經在隱峰里藏過一段時間。”
井九說道:“我沒想到她會再放回來。”
太平真人說道:“她不肯告訴你青天鑒的位置,是因為覺得你不值得信任,她還是選擇把青天鑒放在隱峰里,是覺得除了你,她不敢信任別人。”
這句話有些復雜,井九懂。
當青兒叼著那根紅色羽毛來到隱峰的時候,看到的畫面便是井九一個人站在青天鑒旁,連聲說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把青天鑒放在這里?小紅……不,太平呢?他死了嗎?變成雨還是光了?”
井九伸手接住從鳥喙里落下的那根羽毛,說道:“他進青天鑒了。”
青兒是青天鑒的鑒靈,生而藏天下,而且是天生靈體,可以無視任何屏障,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隱峰。
她好不容易在一茅齋的狂風里捉到這根羽毛,正準備幫幫那些書生,便感覺到有人觸動了青天鑒,趕緊飛了過來。
聽到井九的話,她怔了怔,問道:“你讓他進去的?”
井九說道:“不是。”
青兒有些惱火說道:“你就不該把青天鑒找出來,這下好。”
井九說道:“青天鑒是他找到的,這就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后路。”
青兒有些茫然,說道:“我沒有告訴過他啊。”
井九說道:“你總有心神輕微失守的瞬間,而他會兩心通。”
就在這一瞬間,青兒想起了很多畫面。
兩個鳥兒上青天。
喝酒。
同游。
烏篷船。
江面繁星。
她沉默了會兒,說道:“他羽化之后便是靈體,可以像神魂一樣在青天鑒里生活,我無法找到他……就算能找到也拿他沒有辦法,除非毀滅青天鑒,這是他給你出的題,你反對他滅世,那么愿不愿意為了殺死他而滅掉那個世界?”
井九平靜說道:“我會進去找他。”
青兒低著頭說道:“那需要很多年,這是他給你出的第二道題,你到底要留在這里飛升,還是放棄飛升去尋他。”
井九說道:“我會進去,但不是放棄飛升,因為我不會用太長時間。”
青兒抬起頭來,看著不解說道:“你為什么要冒險?以前你就把他關在劍獄里沒有殺他,這一次不一樣可以這樣做?青天鑒不就是一個大些的劍獄?”
井九看了眼天空,說道:“接下來會有件很麻煩的事,在那之前我必須解決他的問題,不然心不靜。”
青兒很是吃驚,更加不解,心想還有什么事情比太平真人滅世、比你們這對師兄弟之間的戰爭還要麻煩?
井九沒有對她解釋什么,在青天鑒邊坐了下來。
“謝謝。”
說完這兩個字,他閉上了眼睛。
青天鑒里風物一如從前,世界有了些變化,但并不是太大,還是那些國家,還是那些江水,那些人。
井九在青天鑒里生活了很多年,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楚國皇宮與那座山里隱居,但除了青兒再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此地的人。他撣點身上的光塵微粒,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便看到了那個白發花花的老頭子。
舊楚國的疆域與子民依然附于趙國之下,只是自行其政。曾經的張大公子現在已經是頗受尊敬的張大老爺,就連趙國皇宮要下什么旨意,都要先問過他的意見,除了父親張大學士的遺澤,更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他與井九之間的關系。
多年前張府搬回了都城,占了城北整整一條大街。子孫都在朝里為官,他卻覺得這日子過的無甚趣味。忽然見著從屋里走出來的井九,從竹椅上跳了起來,不見半點顫巍巍的模樣,驚喜喊道:“陛下你又回來了?這次要停留多久?”
井九看了眼天空里的浮云,說道:“來辦件事,很快便走。”
張大公子有些失望,不敢說些什么,站在他身邊不停地搓著手,忽然有些不解問道:“陛下為何你的臉變了?”
井九走到庭院里那口井前,探頭向里望去,只見平靜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張猶有稚氣的臉,頭上結著一個髻。
不知為何,來到青天鑒后他變成了一個清俊的少年道士。
看著那張久違的臉,井九沉默了會兒,問道:“那你為何還能認出我來?”
張大公子笑說道:“莫說只是變了臉,陛下您就算化成……我呸!”
井九御風而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
在他的身前,有根血色的羽毛不停飄著,仿佛在給他指引方向。
沒用多長時間,他便來到了一座山里。
山深處有座道觀。
道觀門前有位少年道士,手里拿著竹掃帚,正在掃地。
這位少年道士生得眉清目秀,還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那根血色的羽毛緩緩飄落。
井九伸手接住,對著那名少年道士行禮道:“見過師兄。”
那名少年道士有些茫然,說道:“我們曾經見過?”
井九靜靜看著他說道:“這個故事太長,我不想重新講一遍,太陽落山之前就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