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靡幾乎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就被張越和幾個大鴻臚官吏,穿上了他從前一直抗拒,甚至認為是‘無用之物’‘拖累’的博冠寬袍。
絳黑色的漢服穿在身上,華麗的冠帽,束縛住頭發。
還別說……
真有些舒服!
哪怕是在冬季的嚴寒氣溫下,他也感覺到,好像身體似乎都要暖和起來了!
泥靡不明白,這是什么情況?
但,他也終究沒有阻止和拒絕。
反而是低下頭,看了看身上的裝飾。
不知為何,泥靡心里面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這漢朝的衣服,好像還挺威武的!”他微微的提了提綬帶,沒有想象中的麻煩,反而多了些意料之外的驚喜,似乎,真正的大人物、勇士,就該穿這樣的服裝!
還沒來得及再想,張越就已經持著天子節,大步向前了。
泥靡楞了片刻,然后就不由自主的跟上前去。
整個使團,隨即就尾隨在后。
張越回頭看了一眼,就笑而不語。
兩個時辰之后,張越就帶著烏孫使團,蕭關以東五十里處的一個河灣。
滾滾涇水河,經此向南,流向下游的渭河平原,并最終與渭河匯流,注入黃河。
而在這個河道轉向的河灣處,是秦漢兩代少府在關中最重要的生鐵冶煉基地。
年產生鐵將近十萬斤,約合二十五噸。
這在西元前,確實是一個可怕的數字!
至少可以吊打除中國外的全世界!
只是靠近此地,就能看到,滾滾濃煙沖天而起,數十座冶鐵豎爐,拔地而起。
其景象,頗有些類似后世大煉鋼鐵時的某個偏遠鄉鎮趕工搭建起來的土高爐。
當然,在某些技術上,可能會存在差異。
但總的來說,相似度非常高!
后世的考古發現,也能佐證這一點。
譬如從古滎鎮出土的西漢晚期豎爐遺址,經過復原后高四點五米,長軸四米,短軸也有兩米,有效容積超過了五十立方米,更有大量使用石英砂燒制的耐火磚,采用了石灰石為助燃劑。
這樣的超級豎爐,鑄鐵每日產量甚至可能達到一噸的極限值!
當然,漢室冶鐵業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產量。
而是原料!
露天可以開采的鐵礦石越來越少,人們只能冒險去開采地表之下的鐵礦。
張越回頭看了看緊隨自己身后的烏孫小昆莫,輕聲道:“請吧,使者!”
泥靡卻是有些驚疑看著眼前的這個遠超他所能想象的冶煉基地,遲疑的問道:“這里是?”
“一個能給使者一些啟示的地方!”張越輕聲說道。
泥靡聽完翻譯的話,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然后就跟上張越的步伐,走向前方的作坊。
而跟隨其后的烏孫使團成員們,則一邊議論,一邊跟上前來。
對于他們來說,眼前的這個噴吐著黑煙的古怪地方,實在是太神奇了!
他們甚至無法想象,這個世界能存在這樣的建筑?
而當他們步入被圍墻與姍欄圍堵起來的工坊內部后,熱浪立刻就席卷而來。
眼前的景象,更是驚呆了他們所有人。
漢匈全面戰爭爆發后,軍事上的需求,已經使得漢家少府的冶鐵技術,不得不提升起來!
更好的冶煉技術,更耐高溫的耐火磚,更有效率的冶煉方法以及更快速的礦石篩選法,都被不斷總結出來。
只是,因為沒有一個系統的負責技術升級的制度和機構。
故而,這些因為戰爭催生出來的無數技術和新型工具,一直在進步和退化之中徘徊。
即使如此,這個工坊的景象,也足夠嚇人了!
一座座豎爐,依山而建。
巨大的熔爐,冒著滾滾濃煙,流出赤紅的鐵水。
數輛大型水車緩緩轉動,帶動著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將鼓囊吹起,把空氣送入熔爐內部。
每一座豎爐之前,都排列著長龍。
數以百計的工匠和工人,揮汗如雨,將新鮮出爐的鑄鐵,進行各種加工。
這一切像極了一副浮世繪。
整個烏孫使團,都處于震撼之中。
泥靡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驚呼出聲:“這里是煉鐵之所?!!”
他曾在匈奴的趙信城和衛律城內,見過匈奴人建造的冶鐵作坊。
匈奴人冶鐵,和烏孫人、大宛人、康居人冶煉青銅,沒有多少區別。
就是將鐵礦石用人工敲碎,然后與木炭一起放入一個簡單的安置于地表的坩爐之中。
隨著火焰的升起,鐵礦石與木炭一起燃燒,最終得到一些塊狀的生鐵塊。
然后,由十幾個壯漢反復鍛打,得到一塊質量較好的鐵,再以之加工成為各種武器。
所以,他對鐵這種金屬,非常不以為然,覺得,要不是烏孫沒有鐵礦,分分鐘也可以生產大量鐵器。
然而現在,他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匈奴人的冶鐵作坊,與漢朝的這個冶鐵作坊一比,完全就是野人的石器加工地!
他凝視著眼前的一座正在流出大量鐵水的豎爐,眼睛不敢挪開一絲一毫。
“難怪,匈奴人不敢與漢正面作戰……”
“難怪,整個世界,都不敢得罪漢……”
“這樣的冶鐵方法,這樣的冶鐵規模……”
泥靡喃喃自語著。
整個烏孫使團,更是陷入了震驚與目瞪口呆之中。
現在,他們每一個人都親眼看到了漢朝的先進冶鐵中心的規模與速度。
每一個人都被深深震撼!
他們捫心自問,這樣的規模,這樣的效率,這樣的恐怖生產方式。
匈奴是做不到的!
至于烏孫……
更是根本做不到!
因為……
且不說其他,便是這作坊之中的數百上千的熟練鐵匠,就算賣了烏孫也湊不齊啊!
更不提,那些高大的奇怪磚爐,還有那些更加看不懂的龐然大物了!
漢朝人,已經不是強敵了!
而是怪物!
赤裸裸的怪物!
這樣的怪物,誰能擊敗祂?
誰又可以戰勝祂?
泥靡痛苦的閉上眼睛,在見到這些高爐與那些工匠的剎那,他就感覺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片!
直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認,漢朝不止國力強大!
就連其他方面,也是碾壓烏孫和匈奴的存在。
在這樣的怪物面前,烏孫已不可能有任何勝算!
張越卻是站在一邊,仔細觀察著烏孫使團眾人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威懾的效果,甚至超出了他原本的預期!
這些烏孫人的神色和模樣,幾與后世霓虹的山本五十六,在米帝見到那些林立的鋼鐵廠和工業基地時有的一拼!
有時候,展示肌肉,不一定要靠軍隊。
工業生產,可能比巨艦大炮,更加有力!
而在現在這個時代,漢室的工業力量和生產效率,雖然可能加起來,也不如后世某個偏僻鄉鎮淘汰的小鋼鐵廠強。
但對于整個世界來說,卻是bug一樣的存在。
直到出了冶煉作坊,整個烏孫使團,都是一片失魂落魄的神色。
哪怕,張越將他們帶到了附近的一處行宮,還為他們舉行了接風宴,看著滿桌的酒菜,這些人也都無心品嘗。
泥靡更是像丟了魂一樣。
終于,他咬緊了牙關,下定決心,帶著一個自己的翻譯,拿著酒杯,走到張越面前,左手撫胸,問道:“漢朝侍中,敢問閣下,烏孫應該怎樣,才能做到像貴國這樣?”
張越聽完翻譯的話,微微起身,拱手道:“貴使問的是?”
“方才,閣下帶我所見的那個地方……”泥靡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看著張越:“烏孫應該怎么做,才能擁有!”
雖然,泥靡心里面覺得,這個問題,那位漢朝大臣,肯定不會回答。
畢竟,這等軍國重器,換了任何國家,都會嚴格保密。
但,問問又沒有損失,萬一對方回答了呢?
張越聽完翻譯的話,微微一笑,道:“使者的這個問題,題目太大了……”
“不過,本官恰好可以回答……”
泥靡聽著,立刻上前低頭問道:“請貴官賜教!”
態度更是一下子軟化了起來,就像一個小孩子向大人要糖吃一般。
“從鄙國的發展經驗來看,想要做到和鄙國一樣,擁有此等技術和工坊規模,貴國首先要做的是文治!”
“尊重知識,孝順父母,忠于君王……”
“簡而言之,就是教化!”
“教化?”泥靡不是很理解。
“然!”張越笑著道:“教者,授民以尊卑禮儀,化者,化民以廉恥榮辱!”
“既明尊卑,然后則禮儀興,禮儀興而知廉恥,知廉恥然后明榮辱!”
“如此國家大臣,忠君愛國,治下百姓,孝悌父母、兄弟,于是國治之,國治則百工自然興,百工興而有種種技巧、器械之作!”
“正是因此,吾國先王、先賢及歷代天子,皆以教化天下為己任!”
“蓋在吾國,武備、軍械、器具及律法、文書,皆以教化為本!”
泥靡聽著翻譯的話,陷入了沉思之中。
張越的話,他當然聽得懂。
不過,他的注意力,卻被另外的內容吸引了過去。
作為烏孫昆莫的繼承人,作為烏孫王室的下一代昆莫。
泥靡對于烏孫現在的現狀的不滿,由來已久了!
但,一直以來,他卻沒有什么辦法。
畢竟,烏孫內部的分裂,源于兩個不同利益集團的分裂。
而且,烏孫王國的權力結構和政治體制,也在事實上使得烏孫人肯定會陷入內訌。
事實上,哪怕是匈奴,也經常性的陷入的內亂和政治紛爭之中。
自冒頓以來,匈奴人在內亂和內戰之中損失的人口,甚至和與漢作戰的損失相差無幾!
縱然是在與漢大戰的這些年里,匈奴王庭也未停止過內訌。
就像現在,發生在先賢憚和狐鹿姑之間的權力紛爭!
在過去,泥靡以為,這是世界的常態。
他所見所聞,也的確如此。
然而……
對面端坐的這個漢朝大臣,那位在力量上碾壓了自己的漢朝人。
卻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在漢朝,不是這樣的?
漢朝人,每一個人都效忠自己的君王,聽命于君王,服從君王!
這……
對任何一個統治者來說,都是天籟之音。
誰不想大權獨攬?
仔細想想,似乎也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的通,漢朝這個怪物是怎么誕生的。
站在泥靡這個統治者的立場上,他當然不會去想別的。
他只會去想,一定是漢朝人首先做到了全體效忠自己的君王,才有了今天。
于是……
所有的一切,都理順了。
“假如……”泥靡在心里想象著:“烏孫也能如漢一般,全體貴族、牧民和奴隸,皆效忠和服從昆莫,人人忠心耿耿……何愁烏孫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