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moky
秦王政十二年。
昭陽殿中。
“大王,晚膳備好了。”
隨著宮人一聲通報,趙政才得以從如山的奏章之中抽出身來,用手揉了揉額邊穴位,緩解疲乏。
梁兒跪坐于案前,將被翻亂的書簡一一收好,堆放整齊。
忽然趙政自身后將她輕輕攬住。
梁兒嚇了一跳,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
“大王……?”
趙政溫熱的氣息鋪散在耳畔,隨后,低沉迷人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
“寡人見你近日心情好似不是很好,不如明日帶你去西邊的虢宮玩上個幾天,如何?”
梁兒心中一動,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知道趙政寵她,可即便如此,一國之王只因侍婢心情不好,就帶她出去散心,這種事還是太離譜了些。
“奴婢……”
趙政看出她的遲疑,便又補充了一句:
“虢宮……距離蜀地極近……”
聞言,梁兒身子一僵。
蜀地……那是呂不韋在的地方!……
她驚愕的回眸看向趙政,而趙政望向她時卻是滿腹柔情。
兩人的臉此時離的很近,近到甚至可以數得清對方的睫毛。
梁兒瞬間紅了臉頰,扭頭想要躲開,卻被趙政修長的手指及時捏住了下巴。
他那幽深的眸就好似一對有魔力的黑曜石,任何人都不能與他對視太久。
若是不小心看得久了,就會被他吸去心智,甘愿順從,永生永世……
失神間,二人的唇已緊緊相貼,交互纏綿,難舍難分……
梁兒知道,這一世,她逃不掉了……
虢宮設在西南虢縣,為早年宣太后所建。
此處臨近蜀地,悶熱多霧,著實不適合作為行宮度假之用。
虢宮之中有一處水景,因為河水僅有一步之寬,故而名為一步河,橫穿于宮中。
河的兩邊栽了密密麻麻的杜英樹,而此時正值六月,剛好是杜英花開的季節。
午后,趙政與梁兒一前一后緩步走在林間,日光透過密林,斑駁于二人的衣衫之上。
梁兒一邊走著,一邊仰頭望向樹上如珠如串的白色小花。
它們形似風鈴,小巧可愛,緩緩搖曳于微風之中。
只是眼前景色再是愜意,也抵不掉氣候造成的諸多不適。
“大王,這里氣候如此不好,為何當年宣太后還要將行宮建在此處?”
梁兒終于忍不住發問。
趙政有意又緩了幾步,負手與梁兒并行。
“聽聞惠王過世之后,宣太后便對西戎義渠君動了情,想要建一處行宮與義渠王秘會,卻又不便直接建在義渠邊境,便選在了蜀地以北,靠近義渠之地。”
梁兒不禁腹誹,難怪這里處處都是密林,原來竟是宣太后與情人私會的地方。
忽然,趙政停下了步子,他素來堅毅,難得面露游移之色。
“世人都說,惠王與宣太后情比金堅。可在他故去之后,宣太后還是心屬了他人。倘若有一日寡人不在了,梁兒,你是否也會如宣太后那般,拋下與寡人的過往,心悅旁人?”
梁兒立于趙政面前,抬頭凝望他的眼。
她自問這一生,既然已經愛上了如趙政這般的人物,那往后這世間,還會有人能入得她的眼嗎?……
“大王……是這世上,無人可及的……”
趙政就像一個大男孩般展顏笑開,將梁兒緊緊抱住,久久不肯松開。
對于天下,他的野心或許足以毀天滅地;可是于她,只這一句,他便知足。
入夜,禁軍送了兩件黑衣來。
“都準備好了?”
趙政肅然,答話之人亦是嚴峻非常。
“回大王,都準備好了。”
趙政點頭。
“梁兒,將這衣服換上,我們這便出發,去見見故人。”
故人……是呂不韋?
梁兒看向銅鏡之中換好衣服的自己。
深夜……黑衣……這是要偷著去?
殿門前,趙政翻身上馬,又伸手將梁兒也拉了上去,坐于趙政身后。
他展臂一揚,寬大的斗篷便已將梁兒蓋了個嚴嚴實實。
梁兒知道趙政自有安排,她沒有亂動,而是蒙在斗篷中乖乖等著趙政的解釋。
“寡人欲冒充禁軍,此行并無旁人知曉。梁兒你為女子,太易惹人疑心,寡人便將你藏于身后。你不必多慮,只管抓住寡人便好,若有任何不適,隨時告知寡人。”
“諾。”
梁兒輕聲應諾。
趙政的話,每一個字句,她都絲毫不會懷疑。
“走!”
隨著一聲輕喝,幾十個黑衣人騎著戰馬由宮門而出,直奔蜀地的方向而去。
梁兒一直藏在斗篷里緊緊抱著趙政,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全然不曉得已經跑了多遠的路。
“停一下!”
趙政淡聲下令,眾人也跟著拉緊了韁繩。
“梁兒,累嗎?”
他聲音轉柔,梁兒心中一暖。
“奴婢不累。”
她不累,去給呂不韋送催命符,她怎會覺得累?
“繼續走!”
趙政一聲令下,眾人繼續前進。
梁兒下馬之時,見又是在夜里,便知他們應是剛好行了一個晝夜。
眼前是一間石屋,很小,門前有幾人把守。
看守之人見了禁軍令牌,俯身一禮,退至一旁。
因為房間太小,僅有五人跟隨趙政入內,其余的都候在門外。
一行人進門之時,剛好見到呂不韋為自己倒了一碗水,正欲喝下。
突然有這么多黑衣人黑壓壓的走進來,驚得他端著碗的手就那么滯在了半空,仿佛石化了一般。
“你們是……”
“看來仲父大人口渴了……”
呂不韋渾身一震,尋聲看去,果然見人群之中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雙手將頭上碩大的布帽摘下,一雙幽深的黑眸死神般直視著他。
霎時,呂不韋便白了臉色。
他忙起身近前,跪于地上,叩首施禮。
“罪臣呂不韋叩見大王!”
趙政垂眸看向形態卑微的呂不韋。
“罪臣?仲父大人何罪之有啊?”
“臣之罪,不該引狼入室,至使帝太后犯下大錯……”
不及呂不韋說完,趙政便漠然插話:
“仲父大人可是老糊涂了?帝太后現在好好的住在竹泉宮,何時犯下大錯?”
呂不韋一凜,瞬間知曉了趙政的來意。
大王不想再提及那一段過往,說明那他這個罪魁禍首已經活不成了。
他忽然斂眸大笑。
“呵呵呵呵……看來大王此行,是來取老夫性命的。”
趙政并未理他,只淡淡道:
“寡人聽聞你在此處雖然家徒四壁,卻依舊門客濟濟,過得甚為逍遙,寡人便想親自過來瞧瞧,順便也學上一學你拉攏人脈的手段。”
呂不韋含笑搖頭。
“大王連楚系都拉攏得到,早已勝過老夫百倍,又何須再學?”
趙政一側唇角輕牽,輕蔑一笑。
“你所言有理。既然你身上已再無寡人可學,那你我此生便無須再見。”
呂不韋聞言,自嘲一笑。
趙政聲音又起。
“寡人方才進來的突然,擾到你止渴了,作為補償,便贈予你一壺水酒吧。”
言畢,一個禁軍將巴掌大的酒壺遞予梁兒。
梁兒自趙政身后走出,雙手將酒壺呈于呂不韋面前。
呂不韋抬眼。
“連你也來了?呵呵,大王還真是待你不薄啊。不過……只怕為君者如此對一個女子動情,不會是我大秦之幸啊!”
趙政一嘆,不想再聽他胡言亂語。
“呂不韋膽小,不敢自己喝,你們去幫他一把。”
左右兩人剛要上前,呂不韋便只手接過酒壺,置于口邊,一飲而盡。
以他的驕傲,又怎能忍受被人強迫灌下毒酒?
只頃刻,呂不韋便面色發青,七竅流血,斷了氣息。
死狀與當年死在冀闕上的御史大夫如出一轍。
這樣駭人的死相,曾經讓梁兒嚇得幾夜難眠,可如今眼見呂不韋如此死去,她卻只覺大快人心,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她暗自嗤笑,或許這些年變的不止是趙政,她自己也改變了許多。
“除了梁兒,所有人都出去。”
隨著趙政一聲吩咐,屋內瞬間空了下來。
確認房門已經緊閉后,趙政走至案邊,端起呂不韋方才手持的那個水碗聞了聞,復而抽出腰間的“泰阿劍”,在自己的左手中指劃了一下。
眼見趙政指間有鮮血流出,梁兒的心莫名一疼,剛要上前,卻忽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于是又默默將腳步退回,靜靜的侯在門口。
趙政端著滴入自己鮮血的水碗走至呂不韋的尸體旁,又取了他的血滴于碗中。
趙政的眼定定的盯著那水碗,半分也不敢走神。
梁兒亦是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出。
片刻,趙政終于重重呼出一口氣,反手將那碗混了血的水倒在呂不韋的尸體之上。
他緩步走至梁兒身邊,如釋重負般,躬身將她抱住。
“還好……寡人就知道,那些只是傳言……”
梁兒也伸手環住他的肩背,此刻她感受到的不止是趙政身體的重量,還有他心靈的重量。
梁兒努力牽了牽嘴角,她想要笑一下,卻終是被兩行淚水搶了先機。
她閉眼,在心中反復默念。
趙政,你是中華上下五千年獨一無二的秦始皇帝,沒有人能質疑你的身份……沒有……沒有……
梁兒跟著趙政走出房門時,卻見門前竟已尸首成堆,儼然成了屠場一般。
她不禁退后了一步,卻很快被趙政拉住了手。
趙政的手又大又暖,將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了其中。
“這些人都是被呂不韋收買的,也有一些本就是他的門客,方才我們在里面的時候,禁軍就在外面將他們一并了結了……你跟著寡人,別怕。”
梁兒抬頭,對上趙政那副溫柔黝黑的眼。
她瞬間定了心,仿佛只要跟著趙政,這世上就再沒有什么事可怕了。
她莞爾一笑。
“有大王在,奴婢不怕。”
趙政亦是一笑,拉著她上馬離開。
一路上,梁兒腦中與成蛟的回憶頻頻閃現,幾乎一刻未停。
呂不韋終于死了……
當初那三年之約,趙政未曾負她,亦未曾負成蛟……
剛一入虢宮,趙政便立即召見左丞相昌平君熊啟,下令將成蛟的尸骨遷至莊襄王墓旁邊,立碑“長安君成蛟”。
熊啟略作遲疑,終是直言:
“大王……'長安君'是當初趙國給公子成蛟的封號,如此刻于碑上會否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閑言?”
而此時趙政面容堅定,卻是不容半分質疑。
“無妨……左右那'長安'二字寡人也甚覺妥當,直接用了便是。”
熊啟見趙政心意已定,多說無益,便識相的應諾退下。
殿中僅剩趙政與梁兒二人時,趙政終于緩了臉色,悠悠開口:
“成蛟,時至今日,你終于得以一世長安了……”
夜已深,月色卻越發明亮。
梁兒腦中全是成蛟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見趙政睡得很沉,她便索性起身,沿著一步河一直走向了樹林。
杜英樹下,一步河邊。
梁兒自袖袋中取出那深藏幾年的赤玉短簫,輕輕撫摸。
得知此行能奪了呂不韋的命,她便悄悄將這簫帶在了身上。
如今呂不韋已死,此簫也終于能重現世間了。
乘著微風徐徐,梁兒緩緩閉了眼,抬手將赤玉簫輕輕置于唇邊。
久違的簫聲又起,嗚嗚盤旋于月下林間。
記憶中,那清朗的眉眼、那純凈的笑顏、那似雪的白衫、那如月的風姿,無一不清晰的呈現于她的眼前……
時空仿佛被倒轉了一般,再次將那俊逸的少年帶到了她的身邊。
月色如霜映清輝,簫聲如訴惜流年……
梁兒笑眼含淚。
成蛟,你終于可以回來了……
你,與我們同在……
你,與大秦同在!……
幾日后,有人密報,有一些呂不韋的門客將他的尸身偷偷葬了,并且下葬之時為他哭喪的竟有幾百人之多。
趙政大怒。
梁兒亦是沒有想到,事到如今呂不韋的余孽竟還如此之多。
趙政命人在全國范圍內清查呂不韋的門客。
其中來自三晉的都一概驅逐出境;本就是秦人的,俸祿在六百石以上的削去爵位,流放偏遠地區;俸祿在五百石以下的保留爵位,但也同樣要被流放。
從今以后,如呂不韋和嫪毐這般,在其位不忠不道者,他們的親族都要被登記入冊,終身不得為官。
然而此時,秦國正值大旱。
從六月直至八月,咸陽竟一滴雨也沒有下過。
信宮諫言,懇請趙政赦免一些罪人,以求上天降福。
說來也巧,入秋時,趙政剛一赦免當年被流放到蜀地的嫪毐門客,咸陽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