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宋云間在國師府散步的時候,碰到了同樣心神不寧的容魚,干脆就一起看著天井里邊的那幅蠻荒山河圖,默默等待國師的返回。抬頭可見一座新建的多寶樓,雕梁畫棟,就像一位金碧山水畫卷中的月下仕女。頂樓那邊,寶光流溢,滲出窗欞,那邊擱放著國師從大巫那邊得來的一堆古老祭祀禮器,造型古樸,有一種粗糲的質感,遠不如后世法寶來得樣式精巧。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著京師軼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國不可一日無君,大驪王朝也不能缺了國師坐鎮。
先前憑空多出一輪冉冉升起的皎皎明月,修道之人都能察覺到那股磅礴道氣在浩然人間激蕩起的陣陣漣漪,雖說明月的輪廓很快就轉淡,但是此等異象,還是讓有心之人倍感驚疑,真不知人間又要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宋云間驀然說道:“回來了。”
對面的抄手游廊,除了裴錢郭竹酒這對師姐妹,還有女子劍仙竹素,以及周海鏡在內的地支十二人,此刻都已現身。
見到這么鬧哄哄一大幫人,宋云間如釋重負的同時,卻沒有看到國師的身影,著急慌忙問道:“國師人呢?”
謝狗咧嘴笑道:“小夫子大手一揮,咱們就都被丟回來了。山主需要去見陸沉,分別之前,他讓我們不用擔心。”
裴錢點頭道:“師父說一定不會耽誤明天的早朝。”
謝狗仰頭看了眼多寶樓頂部,轉去與容魚搓手諂媚道:“容魚姐姐,我要進入多寶樓,這趟遠游不虛此行,終于被我曉得那些寶貝的真正用處了。需不需要進門報備,出門搜身,防止私自夾帶?”
容魚笑道:“這棟樓是國師的私產,謝姑娘是首席供奉,自然不必錄檔。”
謝狗擺擺手,笑哈哈,“什么首席不首席的,都是山主信任,同僚抬愛。”
哪怕袁化境他們已經遠離那處戰場,依舊心情激蕩不已。
韓晝錦忍不住感嘆道:“差點就又要見到無數的生死了。”
小沙彌雙手合十,默念一聲佛號。
陸翚說道:“澄觀鐵騎確實不弱。”
周海鏡笑瞇瞇問道:“那個俊秀青年就是澄觀皇帝?”
改艷白了一眼,這娘們總是一幅想要嫁個皇帝的作態。
宋續點頭道:“肯定。他身邊的兩位神異,顯然都是澄觀王朝的文運武運顯化而生。”
袁化境問道:“那把停水鏡?”
苦手說道:“問題不大。”
謝狗進了頂樓,盯著那些遠古祭祀之物,它們既然夠承載功德,就能夠跟光陰長河掰掰手腕,古物新用,妙不可言。
大驪王朝下一批山岳渡船,要牛氣哄哄了。
貂帽少女雙手叉腰,“嚯,寇可往我亦可往。”
不如跟山主討要一個臨時設置的渡船督造官?技多不壓身,官帽子亦然,多多益善嘛。
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一個頭戴斗笠、腰佩竹劍的消瘦男子,伸手遮在眉間,只見大地如桌案,懸在空中一輪紅日和那條橫亙的鮮紅山脈,宛如一幅百寶嵌硯屏。男子看了眼遠方,依稀可見幾縷裊裊炊煙,他扶了扶斗笠,斜了一眼某地,自顧自繼續前行。
很快從那個方位,走出一位仙氣縹緲的黃袍老者,遙遙打了個稽首,用一口醇正的浩然雅言笑問道:“陳道友,介不介意同行片刻。”
斗笠男子默不作聲,腳步不停,只是已經伸手按住腰間的劍柄。
同行片刻?還真可以。不過片刻之后,恐怕就要分道揚鑣,陰陽殊途了。
老道人眼皮子微顫,與之保持一段距離,行走在戈壁灘,腳下的砂礫咯吱作響,開門見山說道:“陳道友,咱們蠻荒這邊,除了白澤道友,還有斐然和晷刻這雙道侶,一起參與議事,而你們浩然天下,則有禮圣和劉饗。”
陳平安以蠻荒雅言開口問道:“是怎么找到我行蹤的?”
言師笑道:“實不相瞞,純靠運氣。”
陳平安說道:“那你的運氣不太好。”
先前言師主動置身于戰場,算是繼白澤之后第二個揚言打擂臺的蠻荒大人物,看上去是個毋庸置疑的主戰派。
言師爽朗笑道:“我倒是覺得運氣相當不錯,是個黃道吉日。”
若是談得攏,各取所需。君宜遞劍,吾宜授首。
可惜世間已無劍氣長城遺址,劍修斬殺大妖得以刻字一事,也就順勢成了一部老黃歷。
陳平安說道:“不惜萬里送人頭,可謂情深情意重。如果蠻荒妖族都像你這么通情達理就好了。”
老觀主確實提及過劍解言師一事,只是言師主動送上門,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小心駛得萬年船,何況還是在蠻荒。
言師一時語噎,見那位隱官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得沒話找話道:“來這邊之前,我極為不解,不敢相信世間真有道友這般無私的豪杰人物。所幸有高人泄露了一句天機,為我解惑,他說求錯不得的神明帶有強烈的自毀傾向,就像凡夫俗子孜孜不倦追求長生久視。”
陳平安點頭道:“不管是某個存在的‘自我’過于稀薄,還是‘自我’太過堅韌,其實都不好。”
言師撫須而笑,“以力證道者,如持斧開山。玄言空空者,似竹籃打水。”
陳平安說道:“不像蠻荒強者說的話。”
言師沒來由感慨道:“好像人生有很多很多一直路過就錯過的風景。”
陳平安抬手捻住斗笠,說道:“雖然我們沒辦法決定見到什么,但是可以決定自己記得什么。”
言師點頭贊同,在蠻荒,老人已經好久不曾跟道友說這些題外話了。
徒子徒孫們盯著他的“祖師”,山外修士千方百計,登門討要各種稀奇“符箓”,整座蠻荒天下都在盯著他的“飛升”何時變成“十四”。
記得上一次論道,大概還是那位試圖再造蠻荒的文海周密造訪玉符宮。
千秋萬古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
陳平安隨口問道:“敢問前輩,蠻荒這邊,近些年有沒有出現那種驚才絕艷的年輕修士,只是暫時名聲不顯,未來一定能夠攫取大名?”
言師似笑非笑。
這位心系天下存亡的年輕隱官,是在詢問有無那種應劫而起的蠻荒驕子?想要“按圖索驥”將其找出,早早打殺了,免得對方悄悄成長為心腹大患?
言師當然不會搭腔,只是好奇問道:“陳道友獨步天下,所求何事?”
一語雙關。
陳平安說道:“釣魚。大小不論,總不能空手而返。”
言師停下腳步,笑道:“我不就咬鉤了?至于能否拖拽上岸,恐怕就得看隱官的道力強弱了。”
陳平安跟著停下腳步,言師隨之停步,各自側身,相對而視。似乎已經沒有提及老觀主的必要。
通過不傳之秘來此見隱官,老人是要確定一件事,早就聽說他與那座東海觀道觀頗為投緣,如今又有白景助陣,想必與碧霄洞主確是關系不淺。
求解一事,可不是說伸長脖子讓劍修剁掉腦袋。
得道之士欲想成功兵解,哪有這么簡單的好事。
境界越高越棘手。故而在擂臺戰死,才是最清爽的結局。
老道人在冥冥之中自有覺知,如果轟轟烈烈戰死,尤其是能夠被齊廷濟手刃,可得一場劍解之余,說不定還能另起一樁道緣。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老人看了眼天色,造化爐中受天磨,苦也,傀儡棚里爭勝負,悲哉。
其實陳平安真正等的,還是鄒子的不請自來,抑或是對方最擅長的道旁相候。
無妨,大魚小魚都是魚獲。
就在雙方即將大打出手之際,前邊的道路上,晃晃悠悠,出現了一個極為扎眼的人物。
就像一點墨漬。很快走近了,是個羊角辮小姑娘,身穿一件墨色長袍,她正在擰轉手腕,眼神炙熱。
兩任隱官相見。
言師苦笑著跟陳平安解釋一句,“不管信不信,都與我無關。”
蕭愻完全不在意這位蠻荒符箓一道的魁首,她只是直勾勾盯著陳平安,問道:“浩然天下,當真有那么好嗎?”
換個說法,就是值得你如此賣命嗎?
陳平安瞇眼道:“也許沒多少好,但是肯定比你想象中好。”
蕭愻咧嘴笑道:“恨我嗎?肯定恨。我只是好奇有多恨?”
于公于私,都會怨懟。叛出劍氣長城,在戰場上偷襲師兄左右。
陳平安淡然說道:“談不上不共戴天之仇,但是足夠讓我見了你就不肯‘錯過’。”
蕭愻歪了歪腦袋,迷糊道:“啥意思。”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么。
言師笑呵呵道:“如果沒有理解有誤,陳隱官的意思,是想跟蕭愻道友往死里打一架。”
蕭愻哦了一聲,朝那老道人豎起大拇指,“云深老兒,學問賊大,佩服佩服。”
隨后她將大拇指緩緩轉為朝下。
“言師”瞬間被她一拳打爆。
可惜只是一道以假亂真的替身符。
蕭愻撇撇嘴,揮動胳膊幾下,譏諷道:“裝神弄鬼的老不死。”
遠處那條鮮紅色山脈的山脊間,背劍匣的綬臣與頭戴冪籬的師妹流白,一起駐足眺望黃沙道上。
昔年劍氣長城戰場的南綬臣北隱官,是個極有含金量的說法。
就像浩然武道的白衣曹青衫陳。
都是硬生生打出來的頭銜和名聲。
下一刻,蕭愻背脊發涼,綬臣和流白只見一襲青衫飄搖,已經拉開拳架,直指后腦勺。
由于雙方身高懸殊,無法一拳捅穿蕭愻的后背心,看架勢,就要一拳剁掉她的整顆頭顱。
流白道行稍弱,她雙眸竟是當場滲出血絲,以至于不得不側過頭,綬臣道身強橫,還能繼續作壁上觀。
蕭愻竟是不躲不避,非但沒有暫避鋒芒,她反而腦袋使勁后仰,拿頭硬接了一拳。
剎那之間,黃沙漫天,塵土飛揚,影影倬倬的似有一頭龐然大物盤踞在大地之上。
等到塵埃落定,蕭愻重新恢復了人身模樣,伸手繞到后腦勺,除了鮮血,還有腦漿。
蕭愻身后的地面,就像有一棵倒地的大樹,樹枝無數。
由此可見這一拳的力道。
流白重新正視戰場,觸目驚心。
綬臣神色凝重,來之前蕭愻就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別怪她翻臉。
如果不是鄭居中叮囑他們兩個必須盯住蕭愻,他也不想來這邊趟渾水。
蕭愻渾然不覺,一甩手濺在地上,“想不到吧,當年你們劍氣長城殺妖最多的劍修,竟然是個妖族。”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想不到。”
蕭愻說道:“今兒只是找你當面打聲招呼,我會一直待在蠻荒等著你尋仇。”
陳平安說道:“我們只知道劍氣長城歷史上殺妖數量最多的劍修,叫蕭愻。”
扶了扶那頂竹編斗笠,在雙指捏符離開蠻荒之前,陳平安說道:“下次再見面,就要殺妖了。”
蕭愻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抬手揪住羊角辮,“我們”二字的力道,好像要比那結結實實的一拳還要沉重。
重重宮闕,皇帝宋和還在御書房,實在是沒有睡意,反復用拇指和食指旋轉一支專門寫簪花小楷的玉桿毛筆。
這還是皇帝跟女兒宋連學來的把戲,那位公主殿下當年被老夫子教訓了數次,屢教不改,老夫子們就告狀告到了皇帝陛下這邊,宋和立即將女兒狠狠罵了一通,宋連這才改掉了這個習慣,不過私底下,宋和自己倒是偷偷學上了,不過小朝會的時候當然不會如此作為。
明天就要動身趕往北俱蘆洲,只是三個王朝結盟一事,倒不至于讓大驪皇帝緊張到睡不著覺,更多還是因為這是宋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游,倍覺新鮮,畢竟先前出門,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鄆州那處鄉野,邀請陳先生擔任國師。此次卻是實打實的越海跨洲。
那位司禮監掌印步入御書房,輕聲道:“陛下,先前國師府那邊已經取過寶了。容魚帶隊,比較熱鬧。”
宋和將那支毛筆擱放在青瓷筆架上邊,雙手抱住后腦勺,靠著椅背,笑道:“這就好。”
至于那些從國師府送到皇宮大內的檔案文書,宋和是從來不看一眼的,只是原封不動讓張愿仔細收藏好。宋和打算留給大驪未來皇帝,讓他,或者是……她知曉國師,或者是前任國師陳平安,曾經為大驪宋氏做了哪些事情,到底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作為大驪朝宦官第一人,張愿憂心忡忡道:“國師臨時起意去了蠻荒,裴宗師、竹素劍仙他們都已返回,唯獨國師暫時未歸。”
宋和說道:“相信國師自有計較。”
皇帝宋和不是修道之人,都清楚一位十四境的大驪國師,到底意味著什么。不過陳國師卻是半點不急。
宋和揉了揉太陽穴,無奈道:“天底下只有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說法,哪有國師不急皇帝急的道理。”
宋和看了眼張愿,“別介意。”
張愿笑道:“陛下說別介意,我便要介意了。”
宋和輕聲道:“這么多年,辛苦了。”
張愿搖搖頭,他這輩子已經服侍過三任宋氏皇帝了,見過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圣賢君子和奇人異士,既不需要他舍生忘死上陣殺敵,也不需他殫精竭慮出謀劃策,只需要把眼前事和手邊事打點好,有什么辛苦的。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宋賡真的當不好皇帝嗎?”
司禮監掌印太監沒有說話。
宋和說道:“你就當是朋友之間的閑聊家事,張愿,這里也沒有外人。”
老人還是搖頭。
這是崔國師當年給他們這些宦官訂立的幾條鐵律之一,違禁者死。
哪怕崔國師不在大驪了,他的規矩還在。
宋和問道:“宋續呢,他如果放棄修行。”
張愿只是默不作聲。
宋和苦著臉說道:“知女莫若父,宋連這丫頭,她啥脾氣,我能不清楚?”
“男人當皇帝,就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是女子,更何況還是大驪朝的皇帝。”
“我只是一想想就心疼啊。”
“不過容魚能當大驪國師的話,好像宋連繼承大統也不是不行?”
“那她將來成親又該怎么算,屬于嫁人還是……罷了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張愿只是默然聽著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語。
宋和收起思緒,好像又想起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忍俊不禁道:“還是要再勸上一勸,非要讓國師答應擔任此次科舉主考。”
張愿會心一笑。
龍泉郡槐黃縣,都是好名字。
槐子黃,舉子忙,魚龍潛躍水成文。
不知不覺,天蒙蒙亮了。
名動數洲的披云山有座香火一般的小廟子,就叫披云觀。
身兼數職的老道長正在接待一位面生的陳姓香客,陪同瀏覽大殿,俱是身在清晨的云霧里。
老道長記得自己年輕那會兒,好像也有一個崔姓香客,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