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小花簪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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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小花簪


更新時間:2025年01月07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烽火戲諸侯:

一座外城的老鶯湖私家園林,今天可謂魚龍混雜。

一個頭戴碧玉冠的黃衣少年故作驚訝神色,哇了一聲,用浩然雅言贊嘆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錯了,是個帶把的。”

魏浹跟落湯雞似的被大把事從水中撈出,不提家世,他就只是個在凡俗當中可算身強體健的年輕人,既吃不了習武的苦頭,也沒有修煉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只會更遭罪。魏浹擺擺手,既不要老者攙扶,也不去換一身干凈衣衫,對方出手,還算講了點分寸,只是腹部傳來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過魏浹還能咬咬牙扛住。

魏浹死死盯住黃衣少年身邊一個魁梧漢子,挎一把碧綠鞘長刀,此人就是突然動手的王八蛋。

對方只是斜睨魏浹,魁梧漢子勾了勾嘴角,“怎么,你們大驪京城的凡夫俗子,僅憑眼神便能殺人嗎?”

魏浹怒極反笑。

黃衣少年根本不將魏浹放在眼里,趁著魏大公子當那野鳧的空當,他折了幾支柳條編織成圓環,晃動手指,輕輕轉圈起來,笑呵呵問道:“你們這邊,除了這位魏大公子,有沒有會說浩然大雅言的?我們可不會講大驪官話,也怕魏大公子胡編亂造潑臟水。大伙兒都別藏了,想看熱鬧,就只管出了屋子,膽子只要夠大,別說去水榭待著,沿著湖邊柳蔭路,只管來這邊湊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黃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說大驪王朝民風彪悍,極其崇武嗎?

站在對面湖邊柳蔭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黃衣少年這邊投來視線。

魁梧漢子聚音成線提醒道:“殿下,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黃衣少年微微皺眉,“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攏共就那么些,莫非是靈飛宮的道士?這倒是有些麻煩。”

寶瓶洲南方舊白霜王朝境內,有座靈飛宮,天君曹溶如今是飛升境了,關鍵曹溶好像還是白玉京那位陸掌教的嫡傳弟子。

黃衣少年笑問道:“高弒,先別管那老道人的道統根腳,你若是跟他捉對廝殺,勝算有多少?”

名為高弒的魁梧漢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張開,輕輕擰轉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么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號焠掌的李拔,并不在意那個少年,甚至都對那位身為武學宗師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個雙目無神的女子。

她站在隊伍最后邊,卻依舊引人矚目,只因為她生得有些異相,身材高大,盤靈蛇髻,宮妝大袖。

雙袖垂落過膝,是一種松松垮垮的站姿。

這女子臉色異常雪白。若是說句難聽的,她這張臉龐,與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談近乎病態的肌膚,她卻是個容貌出彩的。

李拔雖然臉色如常,心中也是吃驚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話?她怎么可能會出山?

至于那個挎刀漢子的山巔境,李拔還談不上如何忌憚,只說同為主人扈從的溪蠻,他就經常找人用術法砸他,黃幔不愛搭理溪蠻,宮艷更不樂意,溪蠻就只好找李拔,所以對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認還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讓李拔駐足停步的,還是那女子,他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何肯現身。

如今李拔最受詬病的,便是他跟完顏老景是好友。以至于既是國師又是青章道院的創建者,李拔依舊不得不卸任國師,黯然離開家鄉,正因為李拔與紅塵俗世牽涉過深,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眾口鑠金,積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離開金甲洲,選來選去,最終選擇投奔東海水府,李拔剛好精通一門上古道家秘傳的扶龍術。

正因為如此,李拔能夠看出那黃衣少年是個皇室子弟,身上龍氣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術掩藏了氣象,依舊難以完全遮蔽。

她總不至于是奔著自己這撥人來的吧?

先前跟劉羨陽、顧璨打過照面的一對先生學生,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國袁氏卻叫許謐的“少年”,他們剛好也在這邊,一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許謐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水榭“觀景”,眉眼陰柔的許謐,作少年裝束,騙不過顧璨和劉羨陽,騙一騙京師少女卻是綽綽有余。

洪崇本坐在鵝頸靠椅上,許謐望向乙字號院子那邊,冷笑道:“這少年說話陰陽怪氣的,真是面目可憎,不知道從哪來的過江龍,竟然敢來我們大驪京城擺闊。”

她跟著先生在山中治學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聽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聲言語。”

不遠處,園子沒有專門構造水榭,有處相對簡陋的觀景臺,一位極美艷的婦人,她手持紈扇,趴在欄桿上,輕輕扇風。

宮艷看了眼許謐,朝那少女嫵媚一笑。許謐微微臉紅,自己竟然被調戲啦?

許謐收了收心神,以心聲說道:“先生,猜得出那撥人的真實身份嗎?”

袁崇本是大驪王朝治邊疆學的開山之人,浸淫將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說道:“看裝束,沒什么線索,不過聽他們說話,略帶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膽子這么大,而且他身邊一撥扈從,官氣,沙場氣,仙氣皆有,我猜極有可能是大綬王朝的皇室宗親子弟了。”

許謐問道:“是中土神洲大綬殷氏子弟?”

袁崇本點點頭,“只要別往皇城那邊鬧事,這少年就可以算是條過江龍了。”

許謐心中疑惑,大綬王朝來我們這邊做什么。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當是今天的課業好了。”

許謐縮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遲巷魏浹會不會惱羞成怒,跟他們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家伙,那書生竟是劉羨陽。”

老人繼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還納悶,他怎么會認得繡虎。原來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當今國師,陳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內拎了一壺酒、拿了只酒杯過來,坐在水榭中自飲自酌。許謐神色專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傳授的“籠中對”。

洪崇本點點頭,這個弟子,可造之材。

韓祎沒有去屋外水榭,只是跟韋胖子并肩走到屋子窗戶那邊。

喝酒喝得滿臉漲紅的韋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漬,低聲說道:“魏浹今兒算是丟盡面子了。”

韓祎瞇起眼,迅速將那撥人的容貌、裝束細節都給掃了一遍,閉上眼睛,默默記在心中,睜眼后就要轉身。

挎刀男子瞬間望向這邊,韋赹下意識就背脊發涼,汗毛倒豎,立即后退幾步。

韓祎依舊紋絲不動。

身量雄偉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只是迅速確定了韓祎并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后,立即就收回視線。

被嚇了一跳的韋赹抬起胳膊,擼起袖子,訝異道:“高手,絕對是高手,他娘的汗毛真豎起來了!”

韓祎坐回原位,夾了一筷子魚肉,細細嚼著。韋赹不敢再看那邊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壓壓驚。”

韋赹突然放下酒杯,“韓六兒,那少年嘰里咕嚕的說了啥?”

韓祎只是說道:“浩然雅言。”

韋赹一下子就跳起身,罵罵咧咧起來,重新走向窗口那邊,“干他娘的外鄉佬啊,這么囂張嗎?”

胖子也顧不得跟魏浹關系一般了,既然不是說北俱蘆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只有三個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話,中土神洲即是所謂的大雅言,北俱蘆洲修士出門也方便,官話統一,而寶瓶洲在大驪宋氏一洲即一國之后,大驪官話就自然而然成為了一洲雅言。其余那幾個洲,各個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話。這對那些喜好外出游歷的修士而言,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韓祎在猶豫要不要給王涌金通風報信,他這個六品官,還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夠讓不是修士的韓祎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師兩縣的長寧縣跟永泰縣,后者知縣是王涌金,跟韓祎年紀相仿,但是卻已經在知縣位置上干滿了將近四年。

而且雙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職務讓他們必須頻繁往來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遲巷的韓祎,務實干練,在官場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涌金是市井底層出身,在將近四年光陰的京師知縣任上,做事卻是極為果決,得罪權貴極多,也說過很多公開放出的狠話。像韓祎最多就是跟韋胖子這樣的發小,加上心情好,才會先前在車廂里邊,說句“讓誰知道是爺”的狠話。那個王涌金卻是個毫不手軟的狠人,京城官場關于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搗漿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里,都打一百大板!”

當然,這也跟永寧縣的“貴”,永泰縣的“富”,有著極大關系。

不管怎么說,永泰縣王涌金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盡了,大驪王朝在崔國師手上,就開始有意提攜寒素出身的科舉正途和沙場軍功官員,王涌金是進士出身,官聲也好,在永泰縣這個位置上更是積攢了足夠多的聲望。

一旦魏浹那邊跟他們私底下談攏,韓祎卻把王涌金喊過來了,那將會是一個極為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兇險的境地。

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魏浹,忍氣吞聲了,結果作為父母官的知縣王涌金帶著衙役捕快沖進了老鶯湖,王涌金到底是管,還是不管?永泰縣衙門這邊要不要秉公行事,刨根問底?一旦追究起來,整個永泰縣會不會因此被吏部、刑部一并追責?即便不會,王涌金都會記恨他韓祎,魏浹就更不要說了,他大伯近些年是一門心思想要往上走的,一旦泡湯了,不光是魏浹,整個意遲巷魏氏都會記恨韓祎,以及韓家。

提不提醒王涌金尚且如此猶豫,韓祎就不更敢隨便傳信給北衙洪霽了。

洪霽身為從三品的巡城兵馬司統領,是真正的天子心腹,先前書簡湖劉老成鬧了那么一出,結果外城又來一場風波?韓祎是隔壁縣的,洪霽卻要擔負起整座京師的治安巡防。洪霽既然被皇帝陛下極為信賴,那么洪霽與國師府是不是就要注意保持距離了?

韓祎突然把筷子放桌上重重一摔,罵了一句娘。

若我們大驪王朝還是繡虎當國師,若不是今天日子極為特殊,老子還管這些個烏煙瘴氣狗屁倒灶的?!

韓祎頹然背靠椅背,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那個人,即便進了官場,定然不是俗手,可問題是他韓祎不敢賭啊,不敢意氣用事。

韋赹哪里知道韓六兒在這么短的時間,腦子里邊就已經轉了那么多個彎。

韓祎自己收拾好筷子,抬頭看了眼韋赹。

韋赹毛骨悚然,只覺得韓六兒在這一瞬間極為陌生。

韓祎扯了扯領口,神色有些疲憊,伸手點了點韋赹,“韋胖子,這頓飯,竟然還是‘我花’錢更多啊。”

韋赹小心翼翼問道:“韓祎,是不是我給你惹大麻煩了?”

韓祎笑著搖搖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遠遠看個熱鬧而已,能惹什么麻煩,喝酒。”

內心卻是不停勸慰自己,不會有麻煩的,就魏浹的德行,只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今天的事情絕不會泄露出去半點……希望吧。

韋赹有些惶恐,因為他在韓祎身上看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韋赹雖然自己不混公門,但是耳濡目染,對官場人物的氣息實在是太熟悉了。

魁梧漢子咦了一聲,密語說道:“殿下,手持紈扇的婦人,也是個玉璞。”

“管她是玉璞還是仙人,只要不下場趟渾水,是飛升又如何。”

黃衣少年與扈從心聲一句,他見無人敢來拉偏架的樣子,便覺得有些無趣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看那魏浹,開口問道:“公了還是私了,都隨你們,這就叫客隨主便。”

少年開口說話,看似嗓音尋常,實則老鶯湖附近都能聽個真切。

魏浹臉色陰沉道:“公了是怎么個了法,私了又是怎么個說法?”

“公了還不簡單,你趕緊去衙門擊鼓鳴冤啊,求爺爺告奶奶,你是地頭蛇,總歸是有點門路的。讓衙役把我們抓起來吃牢飯。”

黃衣少年說道:“私了嘛,說頭就多了,比如我賠你幾兩銀子,你去隨便找家估衣鋪可以買一堆衣服靴子了。”

“或者劃出道來,你我各自調兵遣將,打擂臺,訂立生死狀都沒關系。”

“又或者干脆來一場雙方群毆,能喊來多少人,各憑本事,反正我這邊就這么多人,你那邊隨便喊,一個時辰之內,多多益善。時間再久,真不行,我們還要去花神廟和琉璃廠那邊逛逛。誰站著誰是大爺,被打趴下的,也就不必起身了,一起磕頭幾個,就算一筆揭過了。”

魏浹有苦自知,去衙署擊鼓鳴冤?那他魏浹明天就是整座京城的最大笑話了。問題還不止是這個,今天是新任國師的慶典,還沒到明天呢,外城的老鶯湖園子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魏浹都怕被回到意遲巷府邸就被爺爺直接拿拐棍打個半死,再拖去祠堂跪著!如今正值大驪察計,他大伯將來能不能列席御書房小朝會,在此一舉,只要這次察計順利,成功邁上一個臺階,得以從工部轉遷至禮部,再熬個五六年的資歷,就有些希望了。

魏浹當然心知肚明,老鶯湖一帶的刑部、兵馬司暗哨,在今年年初就突然多了起來,當時他還納悶且心驚,自己被盯上了?等到后來有個小道消息傳出來,他才松了口氣。

他為何當初沒有跟那個狗屁董半城繼續計較什么?由著他另外買地創建仙家客棧?一個是有要好的朋友私底下告訴魏浹,董水井可能跟關翳然搭上線了。其實這就已經很棘手了。但是再一個,當時就差點讓魏浹嚇破膽了,朋友過了一段時日,又說董水井跟關翳然之所以可以走到一塊,可能,只是個可能,是“那個人”最早牽線搭橋的。

黃衣少年說道:“呵,這就是大驪王朝的世家子弟?聽說魏大公子還是從意遲巷那邊出來的俊彥人物?”

一位中年文士笑了笑,“一個家族內部尚且良莠不齊,更何況是意遲巷篪兒街這么大的地方。話雖如此,這么品資懸殊,還是超乎我的預期。以小見大,對大驪王朝當權者而言,好像需要注意了。”

這位文士看向遠處,看架勢,莫非是這座園子的正主來了?只是瞧著除了其中一個武夫還湊合,其余都不是什么強橫之輩?

原來終于出現了一支隊伍,大搖大擺沿著湖邊道路,走向乙字號院子這邊。

黃連領頭,摔碎了那柄靈芝如意,沒關系,碎碎平安嘛。

黃連嘖嘖稱奇,“魏浹這個狗東西,還算硬氣,刮目相看。也不曉得這家伙啥時候學的大雅言。”

他轉頭望向魯宥、柳他們,笑道:“渠帥,沈幫主,我們當中,就你們倆是練家子,打不打得過?”

柳是一位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苦笑搖頭道:“六爺,對方除了那個少年,幾乎全是硬點子。”

大綬王朝,沈蒸這個土包子沒有聽說過,柳卻是如雷貫耳,浩然天下十大王朝里邊,只比大驪王朝低一個名次。

如果最為消息靈通的六爺沒猜錯,果真是大綬殷氏的一位皇子殿下,跑來大驪京城,不管是湊巧參加慶典,還是游山玩水,那么這位少年皇子身邊的貼身扈從,實力如何,可想而知。

唯一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的,就是大綬殷氏皇帝,子嗣頗多。而且大綬王朝早就立了太子,年紀不小,所以絕對不可能是那黃衣少年。

不像我們大驪皇帝陛下,暫時只有二子一女。不知為何,始終沒有立太子,不過這件事沒有引發任何朝野波瀾,畢竟皇帝陛下還很年輕。

柳這輩子遇到最為兇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些年不清楚哪個挨千刀的,竟然說他跟某位大驪皇子是知己?知你媽的己!

柳甚至覺得貴如六爺,他再身份神秘,都未必能夠遠遠見過一眼大皇子。

畢竟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再權勢熏天,甚至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出身,怎么去見那位大皇子宋賡?只有曹耕心、袁正定和關翳然這樣的人物,靠本事掙了個顯赫官身,才有些機會?至于二皇子宋續,更是從不現身。

黃連當然不會真的為難渠帥和沈幫主,習慣性又玩笑一句,“竇昱,武斗是不濟事了,換你上?”

竇昱說道:“文斗,我還是擅長的,頗有幾分自信。問題是對方也不像是個只肯文斗的主兒,六爺,你想看我鼻青臉腫的樣子,你自己動手就好了。”

黃連大笑不已,肆無忌憚。嘖嘖,大綬殷氏的少年皇子,必須會一會他。

中年男人沉聲密語道:“六爺,點子扎手。”

黃連嗤笑道:“褚蟠,說說看,怎么個扎手?”

褚蟠說道:“一不小心就要被扎心窩的那種。”

黃連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哥這次出門,真沒有帶隨從?當真明里暗里都沒有?”

褚蟠無奈道:“六爺,是誰吵著嚷著陪你清清爽爽吃頓飯的?再說了,你哥出趟門容易嗎?本來你們家里就規矩重,除了我這么個好像是絕頂高手的人物,約莫是真沒人暗中護著你哥了。”

黃連神色晦暗道:“那你去陪我哥,這邊別管了。”

黃連臉色劇變,驚覺道:“這會兒那間屋子里就我哥一人?!”

褚蟠反問道:“不然呢?”

黃連臉色微白,“褚蟠你個王八蛋,你怎么不早點提醒我,你留在那邊也好啊……”

這位六爺竟是連耍威風都顧不上了,就要立即趕回去。

褚蟠笑道:“行了,是你哥自己想要一個人待在那邊的,我們就別管了。”

黃連驀的滿臉殺氣騰騰,“褚蟠,這不是能夠兒戲的事情!你趕緊回去,如果進不了門,守在廊道也好!”

褚蟠稍稍心驚,哪怕跟在六爺身邊混吃混喝也好些年了,但是他偶爾流露出的這種氣息,還是讓人覺得別扭。

褚蟠只好苦澀道:“六爺,你自己說說看,我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你哥的?你拿個主意!”

黃連怒道:“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褚蟠深呼吸一口氣,點點頭。

黃連掉頭就走,眾人只好跟隨。

柳他們雖然不清楚六爺在跟自己扈從“聊”什么,但是瞎子都看得出六爺的失態。

莫非是六爺單獨聽到了那撥外地佬的“心聲提醒”,選擇知難而退了?

黃衣少年依舊旋轉手指間的柳環,微笑道:“我叫殷邈,尚未有字。把你丟到老鶯湖里邊的,叫高弒。”

挎刀的魁梧漢子打了個哈欠,真是無聊。就因為這邊只是外城的緣故?

等了片刻,黃衣少年看著魏浹的臉色,搖搖頭,“果然是意遲巷篪兒街里邊的末等廢物,除了撈偏門真是干啥啥不行啊。”

殷邈喂了一聲,“魏大公子,別發呆啊,聽不懂人話啊?”

魏浹將嗓音壓倒極低極低,苦笑道:“貴客,你們不該隨便編排陳……編排他的,有些話,說得實在是難聽了些。”

殷邈疑惑道:“哪里難聽了?勞煩魏公子幫我解惑,若是你說的在理,我與你誠懇道歉都可以。”

魏浹悶不做聲,心中煩躁至極。狗日的,真是黃泥巴糊了一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浹以眼角余光看了眼附近,一個瑟瑟發抖的清秀少女,梨花帶雨,臉頰紅腫,抿著嘴唇。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乙字號院子的客人,能是一般人?不管說了什么,你就讓他們說去,怎么獨獨是你挨了一巴掌?

園子是有規矩的,她們這些侍女丫鬟,必須擦亮眼睛嘴巴甜,唯獨不要帶耳朵!屋子里的客人無論說了什么,別聽,也別記。

少女身邊還站著個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她真是恨死了這個小蹄子!方才自己都扯了好幾次你的袖子,甚至都擰你胳膊了,偏要多嘴!現在好了,惹出禍事來了,連累東家都給人打了,怎么沒直接打死你這個惹禍精呢?難道就你聽得懂浩然雅言?!

少女簪花,是她自己的主意,把事們瞧見了也沒管,她今天很開心,專門托朋友從花神廟那邊買來的,別在發髻間。

她雖然害怕異常,但是她依舊倔強看著那些宛如天上一樣的大人物,好像在泥地里卻也能安安穩穩好好活著的她,就是覺得,我沒有錯!

殷邈不耐煩道:“趕緊搬救兵啊,演義小說上邊不都說一支穿云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嘿,你們大驪鐵騎不是號稱冠絕浩然嗎?”

魏浹臉色唰一下就白了,在聽到“大驪鐵騎”的時候,就立即讓自家園子的大把事,用上仙家術法。老者其實不用東家提醒,就會幫忙遮掩這邊的對話。

水榭那邊,許謐伸手出袖,笑道:“先生,怎樣,被我算中了吧?魏浹這種人是極難給出意外的。”

洪崇本神色淡然道:“再算。”

那邊,殷邈好似渾然不覺,譏諷道:“一看魏大公子就是個頤指氣使慣了的貴家子,怎么,只有你說得氣勢凌人的話,外人便做不得占理就不慌的事了?”

魏浹苦不堪言。一般都是過江龍在地頭蛇那邊捅了個馬蜂窩。今兒倒好,給這個小王八蛋坑慘了。

不知為何,剛有這個念頭,就被那少年閃電出手,狠狠摔了一記耳光在魏浹臉上。

不光是魏浹呆住,身邊那個觀海境老者的大把事也是措不及防。

殷邈懊惱不已,剛抬起手,身邊便有一位年輕侍女遞過帕巾,殷邈擦了擦手,將那帕巾直接丟掉。

瞧見這一幕,魏浹瞬間額頭青筋暴起,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殷邈說道:“我不就是私底下跟朋友們說了幾句心里話嘛,注意,是屋子里邊,飯桌上,是外城,不是大街上,不是在什么意遲巷篪兒街!當年書簡湖,某位賬房先生,就是個嚴于律人寬以待己的貨色,不過就是個看著長大的鄰居,就不殺了啊?他殺別人的時候可從不含糊吧,怎么,是想要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哦,之前在酒桌上是我說錯了,才發現跟‘義’字不沾邊……”

只是聽了這幾句話,魏浹就跟白日見鬼一般,眼睛里露出巨大的驚恐,顫聲道:“閉嘴。”

魏浹暴喝道:“你給我閉嘴!”

一旁的觀海境大把事亦是頭皮發麻。

殷邈卻是老神在在說道:“幸好我們中土文廟沒有給他什么君子頭銜,不然真就有意思了。如果再因為功業直接給到‘正人君子’,哈哈,就更有趣了。”

魏浹兩次出聲,好像就已經耗盡了膽識和心氣,面無人色,喃喃道:“算我求你了,別說了,別再說了。”

殷邈笑道:“唉,魏大公子,我還是看錯了,本來以為你是個帶把的,結果不是。是不是確定打不起來了?”

魏浹搖頭如撥浪鼓,“本來就沒什么事情,誤會都沒有,打什么架呢。”

殷邈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就對了嘛,當時我不也補了句,那個賬房先生,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梟雄卻是板上釘釘的。退一萬步說,我也沒指名道姓啊,是你們園子里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惱了,她就跟點了爆竹似的,你魏大公子有侍女,我也有丫鬟,各為其主唄,于是她就跟小姑娘吵了幾句,小姑娘比你膽子大多了,她非要堅持說那個誰來著,姓……”

魏浹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不由分說,跨出幾步,就一耳光狠狠摔在那清秀少女的臉上。

力道極大,耳光清脆,少女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半張臉瞬間變紅轉為青紫色。

攢了好久、才舍得花銷一點、買來的花簪也隨之摔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少女好像被打傻了,晃了晃腦袋,回過神來,卻不是跟魏東家說什么,只是想要去撿起那支地上的花簪。

殷邈細瞇起眼,好像有些憤怒,他抬了抬下巴,摔出一耳光便不再看少女的魏浹,順著黃衣少年的視線望去,瞧見了攥著花簪的少女。

魏浹怒極,滿臉煞氣,大步走向那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少女攥著花簪的手,繞到身后,兩頰紅腫的她,滿臉淚水,望向魏浹,使勁搖頭。

魏浹說道:“松開!”

少女只是搖頭。

魏浹怒吼道:“給我松開!”

少女還是搖頭。

魏浹狠狠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再挪步,抬起一腳就是踩下去,恨不得連那只手帶花簪一并踩爛。

都是賤貨,人也低賤,手里邊的物件更是低賤,你怎么不去死?!

魏浹發瘋了似的,眼眶通紅,只是一腳一腳重重踩下去。

少女身體蜷縮起來,咬緊牙關,她也不知再堅持什么,苦出身的少女,就是不肯哭出聲。

殷邈咳嗽幾聲,看似好心好意提醒道:“魏公子,魏大公子,可以,可以了,再踩下去,小姑娘的手腕都要被你踩斷了,別這樣,真心犯不著。”

魏浹停下腳,見那賤貨的手背裸露白骨,滿手鮮血,花簪也碎了。

氣喘吁吁的魏浹走回黃衣少年那邊,殷邈伸出手臂,攤開手。

魏浹疑惑之時,中年文士笑著掏出一顆雪花錢,拍在少年手上,“你贏了,我愿賭服輸。”

將那柳環往手腕上邊挪了挪,雙指捻住這顆雪花錢,高高舉起,黃衣少年笑容燦爛瞧著它。

少女蜷縮在泥地上,臉頰貼著大地,手實在是疼的她細細嗚咽著,仍是輕輕攏了攏破碎的花簪。

阿爹阿娘曾經說過,如果不是大驪王朝打退了那些妖族,我們活不下來的。暖暖,你去了京城,一定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

閨名暖暖的少女,來到了有無數新鮮事、有趣事的京城,比如她在閑暇時,就聽說了好多高高在天上的人,有那位綽號繡虎的國師,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宋睦,也有好多帶兵打仗的將軍,然后她今天還從朋友那邊聽說了一個姓的名字,而且他的身份可多了。

聽說他很年輕唉,哇,那他也太厲害了吧,這么年輕,就又多了個了不得的身份,跟繡虎崔瀺一樣的大官呢。哈哈,她剛到京城那會兒,還跟人請教崔瀺的瀺字怎么寫來著……

在地上蜷縮起來的清秀少女,此時此刻,就只是想著這支花簪,還能修補么?

殷邈快速瞥了眼院門那邊,心中暢快至極,哈哈,曹略啊曹略,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大驪王朝,這就是你極力推崇的大驪王朝!

我逗弄的,只是個魏浹?

是整座老鶯湖園子里邊的京城貴人們。

殷邈將那顆雪花錢拋入老鶯湖中,呵,一年國師俸祿就是一顆雪花錢?

繡虎自然當得起,但是你個連小小書簡湖都混不明白的泥腿子,配嗎?

“魏大公子管教無方有方,都給我弄糊涂了,沒事,你家廚子的私房菜,相當不錯,說不定我明天還來你這邊吃喝一頓。”

殷邈收起些許思緒,笑道:“尤其是那盤醉蝦,聽說好像是走龍道那邊運來的稀罕物?確實好吃,連我……家長輩都覺得滋味極好。”

殷邈指了指少女身邊的那個豐腴女子,“就是你說的,我沒記錯吧?”

她施了個萬福,笑容嫵媚,使勁點頭。

殷邈環顧四周,伸了個懶腰,尤其多看了幾眼那棟甲字號院子,“真沒意思。本來還以為跟大端王朝一樣有趣的。走了走了。”

水榭那邊,許謐瞪大眼睛,氣得臉色鐵青,再也管不得第三算了,她剛要開口說些什么。

老夫子以心聲說道:“忍著。”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忍不了……”

洪崇本問道:“忍不了又如何?這伙外鄉人在酒桌上關起門來的議論幾句,是大事,還是小事?魏浹不是已經給出答案了?”

許謐紅著眼睛,一拳砸在水榭梁柱上。

洪崇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那句話。

百年間,我們大驪王朝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

洪崇本沒來由想起自己先前與好友袁崇的一番書房密談。

溫文爾雅,優柔少斷。雖有瑕疵,終究是瑕不掩瑜,到底是可以成為一位寬厚之君的。

何況所謂缺少決斷,實在是因為他的父親,祖父,他們過于雄才偉略,過于耀眼了。

再者如今天下形勢初定,即便再有大的反復,也不可能是發生在近十幾年之內。

宋賡不管是不是太子,大驪王朝有無儲君,其實意義不大,陛下如今才四十歲出頭,那你袁崇等不了什么?等不了也得等吧?

袁崇既是上柱國袁氏家主,也是大驪王朝都察院一把手,老人當時給愚廬先生的回復很簡單,他是等不到了,但是晚輩可以。

洪崇本嘆了口氣,小題大做也好,借題發揮也好,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才行。

就在此時,甲字號院落,同樣走出一個少年,卻是青衫布鞋的樸素裝束,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看著那個殷邈,“姓殷名邈的,你嘴巴這么臭,跟誰學的,剛才魏大公子給你端去了一桌子屎尿屁?所以才會這么作妖作死的?”

腳穿布鞋的少年,身邊只跟著一位道袍裝束的中年人,顯得不如殷邈那邊有排場了。

他笑嘻嘻道:“殷邈,聽不懂人話對吧?”

原來這個少年是用大驪官話在罵人。

殷邈眼睛一亮,他當然也會說寶瓶洲雅言,如果說魏浹就是盤開胃小菜,這個大驪官話說得很順暢的同齡人,就有嚼頭了。

他身邊的中年文士以心聲提醒道:“他來自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具體什么身份,殿下自己猜。”

殷邈以心聲說道:“蔡玉繕,別賣關子啊,他到底是不是姓盧,我可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把大源盧氏也給牽扯進來。到目前為止,盡在掌控中。你知道我最煩意外兩個字了。”

蔡玉繕說道:“他叫盧鈞。”

殷邈想了想,說道:“竟然是大源王朝的太子?他來這邊做什么?既然是盧鈞,那么身邊的家伙,就肯定是崇玄署云霄宮的道士了。最好別是兼任大源國師的楊清恐,老真人畢竟是參加過中土文廟議事的。沒事沒事,只要有甘青綠在,就算天塌下來,都出不了半點紕漏。”

蔡玉繕沒有轉頭去看那個異常高大的女子。她化名甘青綠,她的道號只有一個字,蜆。

殷邈以北俱蘆洲雅言說道:“我認得你,你認得我么?”

盧鈞眨了眨眼睛,“那你算是找著爹了。”

殷邈瞬間臉色陰沉如水,“你再說一遍?”

殷邈的貼身侍女剛要動手,卻被高弒以心聲攔住,挎刀漢子向前走出兩步,卻不是看盧鈞,而是盯著那個大源崇玄署的中年真人,“你姓楊,對吧?既然我們雙方都知曉身份了,你家小主子還這么口無遮攔的,怎么說?總得給個說法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沒那么復雜,跟盧鈞這邊其實很清爽,路上偶遇,隨口閑聊,殿下這邊沒有任何問題,是盧鈞這小子管不住嘴巴。

任你崇玄署說破天去,打官司打到中土神洲,也是你大源王朝半點不占理。

那位“中年道士”干脆撤掉了數層障眼法,露出真相,是青年容貌,他淡然道:“貧道楊后覺,道號摶泥,資質魯鈍,只是玉璞境。”

高弒說道:“說正事。”

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整座浩然天下,楊后覺都是極為年輕的玉璞境,真正意義上的修道天才。

大源王朝那邊一直有個說法,盧氏的崇玄署,楊氏的云霄宮。

由此可見,崇玄署楊氏的地位之超然。而且楊后覺必定會是下一任大源國師兼崇玄署領袖真人。

據說楊后覺是一個極雅致的清逸道士……

結果楊后覺開口說道:“殷邈找著了爹,你這個狗腿子也找到了,巧了不是,雙喜臨門。”

盧鈞捧腹大笑。

布鞋少年的笑聲悠悠回蕩在湖邊,又有白鷺數只,點綴青天。也有柳條兒在風中晃悠悠。

老鶯湖,大多數人覺得稍稍痛快些了,但是也有極少數人,反而覺得是一種最大的諷刺。

韓祎猛然起身,“韋胖子,敢不敢陪著我賭一場?!放心,是我賭,你是必然穩賺不賠的,說不定明天,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整個京城,但凡是個消息靈通的,都要知道韋赹是個人物,以后魏浹之流,酒桌上見了你,就會主動給你韋赹敬酒!”

“但是你必須跟我保證,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說,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

“記住,不管發生了什么,你就站著,給我死死的站在原地!”

韋赹毫不猶豫說道:“這有啥難的,韓六兒,陪你走一個!”

韓祎大步走出屋子,徑直去往乙字號房那邊,韋胖子快步跟上,突然更快轉身,拎起酒壺,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壺酒水,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跟上韓六兒,韓祎!

韓祎臉色有幾分猙獰,爺今天就算豁出去不當這個長寧縣令了,就算這輩子仕途就此止步,到頭了!也要看你看們這幫狗雜種,敢不敢跟我橫?!

看見那嬉皮笑臉的布鞋少年現身,再有一位青年道士與那挎刀壯漢對峙,許謐又是一拳砸在梁柱上,就沒一個大驪本土人氏?!

她突然一愣,看到了一個還算熟悉的身影。洪崇本點點頭,站起身,不愧是韓祎。這小子終于舍得、敢于不穩重一次了。

附近,一直斜靠著欄桿揮動紈扇的美婦人,以心聲笑道:“溪蠻,李拔好像被誰鎮住了,半個屁都沒有的。你呢,同樣是九境武夫,手癢不癢?”

溪蠻密語道:“洛王又看了眼我,我就沒敢動。比李拔好不到哪里去。”

宮艷疑惑道:“他為何改變主意了?不是說好了,讓你一拳接連打穿幾堵墻壁,去假裝刺殺那個黃連嗎?”

溪蠻答道:“阿嫵,你算是問對人了。”

宮艷啞然。

溪蠻沉默片刻,說道:“方才洛王讓黃幔寫了封信,通過大驪獨有的秘密渠道,寄給了永泰縣衙那邊。”

宮艷納悶道:“什么意思?”

溪蠻說道:“還問?”

宮艷拿扇子一拍額頭。

就在韓祎帶著韋胖子快步那邊走去的時候。

一支騎軍竟是直接策馬沖進了老鶯湖園子。

看得出來,除了衙役捕快,還有數位外罩官服的精悍甲士。

為首一騎正是永泰縣令王涌金,他臉色陰沉,遠遠看了眼故作訝異的長寧縣令韓祎,騎隊從湖另外那邊就近抄道沖去。

到了乙字號院外,王涌金翻身下馬,明明是從未去過沙場的清流文官出身,卻是異常騎術熟諳。

他腳步沉穩,走向殷邈那邊,提起手中的腰牌,說道:“永泰縣令王涌金,魏浹,說話。”

魏浹如遭雷擊,一下子就雙腿發軟,虧得身邊大把事扶了東家一把,魏浹頭腦一片空白,誰傳出去的消息,誰!

王涌金淡然道:“魏浹,說話。”

魏浹既汗流浹背,又肝膽欲裂,嘴巴顫抖,幾次欲言又止,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王涌金不再看他,望向殷邈一行人,既無疾言厲色,也無半點笑臉,平靜道:“你們這邊,誰可以解釋事情首尾?”

盧鈞卻是率先開口說道:“那小子姓殷名險,好像就是叫殷險來著,他喝了點酒,就開始說我師……議論你們大驪國師。”

楊后覺突然開口道:“殿下,可以了。”

盧鈞哦了一聲,耷拉著臉,無精打采起來。

王涌金心頭一震,議論國師?!韓祎不是在密信上說這邊有人打架斗毆,持械傷人?

因為這里是永泰縣,他剛好跟朋友在這邊吃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個醒?

王涌金笑了笑,好家伙,敢在今天,敢在我的地盤上,議論新任國師?!

老子真是謝謝你們祖宗十八代了!

少女一手攥著破碎簪子,一手捧著肚子,她幾次嘗試著站起身,都沒辦法做到,只好艱難坐起身。

她的一雙眼眸霎時間明亮起來。

蔡玉繕拿出關牒,開口笑道:“我們來自中土神洲大綬王朝,我叫蔡玉繕,是大綬朝官員。”

大驪王朝跟大綬王朝,在蠻荒戰場那邊,雙方是極不對眼的,已經有過好幾次沖突了,但是都被壓下來了,文廟那邊的申飭責罰也不算輕,之所以被壓下來,無非是兩座朝廷的朝野上下,知曉此事的,暫時為數不多。

王涌金不但接過了蔡玉繕的關牒,親自勘驗對方身份真偽,其余連同殷邈在內所有人,都有隨行的戶房胥吏負責一一查閱。

王涌金有意無意語氣緩和幾分,遞還關牒,“蔡學士,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娘的,竟然還是個殿閣學士!

蔡玉繕便說了大致過程,王涌金面無表情,盧鈞聽得目瞪口呆,什么叫一肚子壞水的讀書人,眼前這哥們就是啊!

楊后覺微微皺眉,蔡玉繕的闡述,可謂九真一假,麻煩就麻煩在那一個假上邊。再加上魏浹這種軟蛋,等下自有一套話術……

楊后覺不易察覺地輕輕搖頭,這個永泰縣的親民官,分明也有了息事寧人的跡象。

蔡玉繕作揖道:“我們殿下確實是不勝酒力,多有得罪,至于那位少女的醫藥費,我們剛剛就已經跟魏東家商量好了。”

一旁殷邈雙手負后,面帶微笑。

少女張了張嘴,剛想要說話,魏浹挪步,擋在少女跟王涌金之間,不用東家吩咐,大把事已經讓那少女無法開口了。

魏浹低頭彎腰,拱手抱拳道:“王縣令,我們確實商量好了,會賠償她一百兩銀子。”

殷邈笑問道:“不是一千兩銀子嗎?”

魏浹一拍腦袋,笑道:“確實是一千兩。”

一顆雪花錢而已,算個屁。

王涌金盯著殷邈,黃衣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扯了扯嘴角,“王縣令說什么,我們照做便是了。”

王涌金沉默不語,片刻之后,“是誰動的手?”

殷邈無動于衷,置若罔聞。

蔡玉繕說道:“是侍女崔佶動的手。”

王涌金朗聲道:“殷邈,本官在問你話,不是問什么蔡學士!”

殷邈忍住笑,有趣,有趣極了,立即假裝畏畏縮縮幾分,甚至故意后退半步,說道:“回稟王縣令,確是崔佶動的手。”

高弒翻了個白眼,殿下,戲過了啊,怎么不干脆說話再帶點顫音呢。

王涌金說道:“那就讓崔佶去給陳溪道歉。”

侍女在關牒上邊記錄的“崔佶”,名字當然是假的,不過園子這邊的侍女名叫陳溪,肯定是真的。

一個姓崔,一個姓陳?無巧不成書了不是?

蔡玉繕心中嘆息,其實是昨天晚上,殷邈殿下臨時起意,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來布置今天的“巧合”。

殷邈一揮手,“打人不得跟人賠禮道歉啊?去。”

侍女崔佶便不急不緩走向那個已經“閉嘴”的少女那邊,背對著王涌金和一眾永泰縣官吏,她拱手低頭,用嫻熟的大驪官話說道:“陳溪姑娘,是我錯了,跟你道歉,你若是實在生氣,還我一個耳光便是。”

但是少女卻看見那人的眼睛里,充滿了譏諷的笑意。

她使勁搖頭。

她不要錢!

她就想還回去一個耳光!

魏浹卻是已經說道:“陳溪,接受道歉就好,很好。”

王涌金貌似開始蓋棺定論了,“殷邈,蔡學士,就算酒喝多了,還是要慎言!”

殷邈點頭說道:“我對隱官自然是極為欽佩的,只是人無完人,我越是佩服誰,就越是不覺得天地間有誰是毫無瑕疵的,恰恰相反,如此一來,此人才有真正的人味,不只是那種泥塑的神像。”

這等官面文章嘛,誰是高手還兩說呢。

王涌金揮揮手,皺眉道:“喜歡喝酒,就回酒桌上說去。”

殷邈笑了笑。

高弒最是熟悉這位殿下的脾氣,立即以心聲說道:“這個縣令,可真不能動了。”

魏浹走向少女那邊,蹲下身,將她攙扶起來,和顏悅色之余,帶著濃重的愧疚,輕聲道:“陳溪,對不住了,你今天收到了不少驚嚇,我還要跟王縣令按例勘合文書,就讓大把事先帶你回去休息,園子里邊有藥膏,很快就會養好傷的……”

少女滿臉淚水,望向那個身穿官服的王縣令,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所以始終是在使勁搖頭,她死死攥著碎簪子,鮮血滴落在泥土上。

王涌金看了她一眼。

他便轉頭與魏浹詢問起來,總不能聽信蔡玉繕他們這邊的一面之詞。還好,魏浹的口供,都是對得上的。

少女一下子就頭暈目眩起來,好像整座天地都是雪白的。

不知不覺的,她松開了手,那支早就破碎不堪的花簪,輕輕墜落在地,真的破碎了。

一間屋子,廊外站著柳他們,不斷有人來這邊講述乙字號院那邊的情況。

沈蒸并沒有什么感受,世道不就是這樣的。

他更多的興趣所在,低頭看著被自己踩在腳底下的彩衣國地衣,不曉得能賣多少錢?

柳心驚肉跳,只因為關著門的屋內,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摔東西的劇烈響動。

一開始好像是低聲言語,后來有了些爭執,六爺的嗓門就越來越大了。不過那位木訥男子確實讓人佩服,從頭到尾,好像幾乎沒有說幾個字。

黃連終于沒有東西可以砸了,怒喊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人盤腿坐在先前“六爺”坐的位置上,低頭剝著一只柑橘,抬了抬眼簾。

黃連從小就怕這個大哥,所以一下子就給震懾住了,但是滿臉漲紅的他,這次決定什么都不管了,什么家法什么規矩……他再次提高嗓門,重復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子點點頭,慢慢嚼著柑橘。

黃連帶著哭腔說道:“既然知道,為什么要怕那個狗屁大綬的殷邈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沈蒸拇指搓動食指。

果然,“六爺”是個女人!

不知為何,接下來屋內就沒有任何聲音了。柳知道是有人用上了仙家術法,隔絕天地的通玄手段。

被說成是學閥出身的竇昱斜視沈蒸,文弱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竟是以心聲說道:“沈蒸,悠著點,有些念頭,會害死人的。”

沈蒸悚然。

水榭中,許謐咬牙切齒道:“先生,我回屋子了!我再看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剮出來……”

已經坐回長椅的老夫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一起。”

說是那么說,許謐卻忍不住轉頭望向那邊,突然說道:“韓祎沖上去了。”

不曾想洪崇本淡然道:“無關大局的,回了吧。”

許謐不再挪步,老人卻已經回了屋子,落座原位,默默夾了一筷子冷菜放進嘴里,實在是味同嚼蠟。

韓祎快步走向王涌金那邊,問道:“王縣令,怎么回事?”

王涌金斜了一眼,“結案。”

韓祎說道:“怎么結的案?”

韋赹在心中反復提醒自己別說話,別說話,站在韓六兒身后就可以……

王涌金問道:“有這樣的條例?”

韓祎忍了忍,“王縣令,我覺得還是需要慎重一點。”

王涌金反問道:“怎么就不慎重了?”

韓祎怒道:“王涌金,你自己心里沒點數?!要我教你?!”

王涌金說道:“你可以通知巡城司洪統領過來,你也可以繼續吵吵嚷嚷,總之你不要逾越行事。”

韓祎指了指王涌金,再點了點魏浹,最后盯著那幫大綬王朝的家伙,他伸手入袖,“好,都等著。”

一瞬間。

除了甘青綠依舊呆呆站在原地之外,連同高弒和蔡玉繕在內,殷邈身邊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一股濃重的殺機。

一陣馬蹄聲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響起,在遠處響起,然后在近處響起,最終轟然殺入老鶯湖。

這支百余人的精騎悉數披甲佩刀負弩,他們身上鮮亮的鎧甲毫無遮掩。

墻頭上,屋脊上,皆有甲士身影。其中大部分都是巡城兵馬司的隨軍修士。

統領洪霽一馬當先,斜提長戟,他這一騎距離殷邈等人不過五六步,才驟然而停。身后百余騎瞬間隨之停馬。

洪霽高坐在馬背上,并不翻身下馬,居高臨下,撥轉馬頭,轉了一圈,最終瞇眼盯著他們,“王涌金,讓開。韓祎,走開。”

洪霽瞥了眼那個體態臃腫的胖子,視線重新轉到殷邈那邊,面無表情道:“你們都隨我走一趟北衙。”

王涌金心中震撼不已,卻依舊一言不發,帶著縣衙官吏讓出位置。

韓祎和韋赹同樣離開,不過跟王涌金是相反的方向。

殷邈扯了扯嘴角。

蔡玉繕笑道:“這位北衙的將軍,好像沒有這樣的規矩吧?”

“規矩?什么規矩?”

洪霽提了提長戟,指向他,“在大驪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我洪霽的規矩,就是你們的規矩!”

蔡玉繕好像被氣笑了,伸出手指,叱問道:“洪霽?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拘捕一國皇子,意味著什么?”

洪霽以戟尖撥開那根娘們唧唧的手指,嗤笑道:“意味著你們要吃頓牢飯!至于摻不摻尿,還得看老子的心情!”

蔡玉繕搖搖頭,“既然你都來了,那么你們大驪禮部和鴻臚寺也不管管?”

事實上,與此同時,禮部和鴻臚寺那邊聞訊趕來的一撥官吏,同樣是策馬而來,只比兵馬司將卒稍晚趕到老鶯湖。

但是被一位年輕校尉同樣是騎在馬背上,按照統領的吩咐,問了他們幾句,答案都不對,就讓他們在外邊等著,別進去了。

宮艷背靠欄桿,望向屋內那邊,以心聲笑問道:“洛王,洪霽也是你喊來的?”

“不是。”

宮艷愈發奇怪了,“不該來得這么快才對。北衙距離這邊可不算近。”

另外一間屋內,自稱黃連的“六爺”,她嗓音尖銳,“你是宋賡!是大驪王朝的大皇子,是皇帝陛下的嫡長子!”

宋賡丟了手上的柑橘皮,輕聲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乙字號院子,除了門外的殷邈,還有誰?”

黃連,或者說是公主宋連呆呆無言,“是他?”

宋賡嘆了口氣,看著亂七八糟的屋子,沉默片刻,說道:“他是親自跨洲遠游,來跟陛下商量兩國結盟的。”

宋連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全身氣力,背靠著墻壁,伸手捂住心口,只覺得空落落的。

敲門聲響起,宋連瞬間收拾好情緒,以心聲問道:“褚蟠,怎么回事,不是說了……”

房門打開,宋連使勁揉了揉眼睛。

宋賡出現一瞬間的失神,立即下榻。

宋連怯生生喊了一聲,“二叔。”

宋賡卻是拱手道:“宋賡拜見洛王。”

宋集薪竟是懶得抬腿邁過門檻,淡然道:“難怪宋和一直不立儲君。”

宋賡極快抬頭又更快低下頭。

宋集薪說道:“大驪王朝的大皇子不敢管的事,我這個當二叔的,幫你們管管看。”

宋連想要替大哥說句話,宋集薪斜眼看她,“你那也叫混江湖?小孩子過家家,鬧呢。”

宋連委屈得一下子滿臉淚水。

上次見面,二叔也不這樣啊。

宋集薪徑直去了乙字號院子,看也不看殷邈他們,只是對院內說道:“出來說話。”

其實院內三人已經走出來了。一個約莫半百歲數的男人,身后有個頭發雪白的高大老者,還有個叫曹略的年輕人。

男人笑道:“我姓殷績,見過洛王。”

宋集薪說道:“怎么個說法?”

殷績竟是同樣的口氣同樣的話語,微笑道:“怎么個說法?”

洪霽猶豫了一下,仍是翻身下馬。

如果這不是“魚龍混雜”,怎樣才算?

若非藩王宋睦現身,洪霽還不怕捅婁子,捅破天都無所謂,當我下午那頓茶水是白喝的?!

宋集薪瞇眼道:“既然你管不好,那我幫你管管兒子?謝就不用謝了,都快是盟友了。”

殷績說道:“是不是盟友,你一個陪都藩王說了能作數?能作數,那即刻起,大綬王朝跟大驪宋氏就是盟友了。”

宋集薪一時語噎。

黃幔,宮艷和溪蠻這幾個臨時扈從,都覺得長見識了。唯有李拔,始終留心那個盤靈蛇髻的高大女子。

路過一處距離乙字號院落那邊挺遠的水榭,韓祎皺眉低頭,心事重重。胖子韋赹是個心寬的,左右張望,確實眼尖,按照約定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偷偷扯了扯韓祎的袖子,韓祎抬起頭,順著韋赹的伸手指向望去,發現水榭里邊,那兩個“熟人”竟然還在,其實也就是剛剛認得,在韓祎拿官帽子去換一個說法的時候,由于王涌金帶著人馬沖進老鶯湖了,他就暫時停步,帶著韋胖子在這處水榭,結果碰到了一個好像腦子有點拎不清楚的男人。

當時韋赹跟著韓祎走入水榭,見韋胖子緊閉嘴巴的樣子,韓祎無奈說道:“我們又沒到那邊,可以稍微隨意點。”

韋赹長呼出一口氣,但胖子仍然不敢隨便說話。他已經是驚弓之鳥了,今天的見聞,他娘的真刺激,更惱火。

韋赹看到水榭里邊有個坐著的男人,站著的漂亮女子,是真漂亮,他之前見過的女子,跟她一比,全是庸脂俗粉。

韓祎默不作聲,盯著遠處。

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湊熱鬧的人,韋胖子不敢多看那位女子,但是看個大老爺們,沒啥負擔,青衫男子好像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

也對,太糟心了。韋赹便覺得這哥們肯定不是個壞人,而且還是個有錢人。

青衫男子主動開口,笑問道:“你叫?”

韋赹見他氣度不俗,便壯著膽子反問道:“你是?”

那人想了想,說道:“我認得意遲巷的曹侍郎,關系不錯。”

韋赹一下子就給逗樂了,“巧了不是,我也認得曹侍郎,我跟他還是發小呢。這位兄弟,不如我了吧。”

外城墻頭,宋云間緊張萬分,顫聲道:“小陌先生?”

有那么幾個瞬間,宋云間簡直就像整個人如墜冰窟,自己竟是道心凝滯,尤其是從頭到尾沉默不語的年輕國師,縮地山河之時。

宋云間就像剛剛從鬼門關返回陽間。

小陌說道:“等著就是。”

宋云間內心惴惴,心湖始終無法平靜。

他依舊站在大驪京城地界,但是他這位準飛升之所以如此,道心為何如此異樣?很簡單,道心完全被牽引使然!

水榭那邊,韋胖子見那男人點點頭,身邊的漂亮姐姐,好像笑了笑。韋赹何等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胖子便更加來勁了,將心中憋著憋著差點把他給憋死的郁悶之氣,給壓了壓,韋胖子故作輕松,樂呵呵說道:“哥們,我一看你就覺得投緣,報個名兒?我叫韋赹,走字底加個勻稱的勻,不是窮光蛋的窮。在菖蒲河那邊開了個酒樓,得空兒,兄弟去捧個人場?我可以打八折。”

男人雙手籠袖,他始終背對著乙字號院落,笑了笑,“價格打了八折的話,一顆雪花錢,能吃喝幾頓?”

韋赹使勁一拍掌,說道:“呦,瞧不出來,恕我眼拙了,兄弟還是位出門在外慣用神仙錢開銷的仙師吶?”

男人搖頭道:“跟你身邊這位一樣,我也是在衙門里邊吃皇糧的。”

皇城,國師府內,謝狗破天荒滿臉肅容,她那袖中短劍,蠢蠢欲動。

青衫男子繼續說道:“我叫曹沫,江湖化名。”

韋赹也算是酒局無數的人物,竟還是被這哥們的“實誠”給整不會了。

韓祎看了眼男人,終究是沒說話。

落魄山,拜劍臺地界,清氣升騰宛如直登帝座的那處山巔,米裕道心一震,轉頭望向齊廷濟。

齊廷濟淡然說道:“既然寧姚都沒有過去,我們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韓祎準備離開水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提醒道:“這位朋友,你就別摻和了,現在還只是永泰縣衙趕過來,你們趁著園子還沒有被封門,能走就趕緊走,我猜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馬趕過來。今天當然是個值得喝酒的大好日子,但是沒必要為了多看點熱鬧攤上事情,看過了這些熱鬧,你也算賺回本了。”

青衫男子沒說話。

賺回本了嗎?

那位女子趕緊說道:“沒事,我家公子在刑部都有熟人的。謝過好意。”

韓祎微微皺眉,一個個的,這么拎不清的?是半點不懂官場的外地人?

容魚再不開口說點什么,感覺都快要被自己的心情給悶死了。

之后韓祎便帶著韋赹去了那邊。

現在再回到水榭這邊,青衫男子和錦衣女子都還在,依舊是一坐一站,但是換了人,換成了女子坐著,男人站起身。

韓祎立即在水榭之外停步,韋赹一個沒留神就撞了一下韓祎的后背。

只因為水榭里邊多出了一個人,是那個叫陳溪的少女,她蜷縮在長椅上。年輕女子動作輕柔,輕輕揉著少女的腦袋,細語呢喃。

少女的臉頰跟手掌、手腕都已經涂抹上了秘制藥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生肉,一般來說,修士和武夫都可以忍受,但是少女只是個普通人,她卻沒有任何臉色變化,先前眼神空空的,這會兒已經有一丁點兒的色彩了,少女好像竭力想讓自己與那個姐姐道個謝,但是又無法開口,她便一直沉默。

落魄山附近,仙都峰開辟私人道場的陸神,這位陰陽家陸氏家主,飛升境圓滿三千載的大修士,竟是有幾分神色緊張。

還劍湖那邊,竹素差點道心崩潰了,她只得再次退出閉關,走出茅屋。

韓祎和韋赹突然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那個園子的大把事老者去了哪里?

韋赹泛起了嘀咕,難道這對男女跟魏浹那個狗東西是一伙的?只是胖子再看那年輕女子的神色,又覺得不像啊。

青衫男子,雙手籠袖,整座水榭,就是一座天地。

衣袖微微顫抖著。

不是練氣士的韓祎甚至有一種錯覺,整座天地,整個人間,就是他的。

寧姚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

外城的城頭,小陌望向那處老鶯湖,若說之前因為本命物蕩然一空,人身之內是那天地鴻蒙混沌初開的景象,才會是十四境劍修小陌眼中的弱飛升。

那么接下來,可能就不一樣了。

容魚輕聲道:“莫怕莫怕,會好好的,我家公子是……我們都會保護好你的,相信我。”

少女看向容魚,好像恢復了一點生氣,眼神也稍微明亮了些許,她盡量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姐姐,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這點小傷,沒什么的。以前跟著阿爹阿娘一起往北走的時候,一路走得可苦了。”

容魚紅了紅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揉著少女的腦袋,“會好起來的。”

青衫男子轉了轉脖子,轉過身。

容魚立即停下言語。

青衫男子蹲下身,望向少女,她下意識有些畏懼,男人立即往后挪了挪,猶豫了很久很久,好像終于才想了個盡量不犯錯的開場白,嗓音略微沙啞,說道:“我也姓陳。”

陳溪默不作聲。

男人緩緩說道:“我家鄉那邊……有條龍尾溪,后來改名成龍須河了……”

陳溪看著那張緊緊皺著的陌生臉龐。

少女不太明白,你又在傷心什么呢。

男人輕聲道:“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停頓片刻,男人說道:“崔瀺,我,都不夠好。”

少女眨了眨眼睛。

大概這個男人不經常跟人說話?所以難得跟人聊天,就總是磕磕碰碰的?

男人繼續說道:“可能我們不止是不夠好。對吧?”

陳溪掙扎著坐起身,容魚趕緊幫忙,她說道:“掙了一千兩銀子呢,你們干嘛這樣?”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那支簪子還要嗎?”

陳溪搖搖頭。

剎那之間,少女感覺有些眼花,發現那個男人的整張臉龐,就像一件轟然碎開迸濺的瓷器一般,卻被又強行將數以千計的碎片拽回原位。

陳溪再看他,好像真是自己眼花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突然清醒過來,著急說道:“你們快點走,別跟我待在一起,會有麻煩的。”

韋赹驚訝發現不知何時,韓祎低頭彎腰,朝那水榭里邊,保持拱手的姿勢。

韋赹再看到那個青衫男子走向他們這邊,說道:“韓祎,你就看著這邊。”

韓祎始終低頭拱手,說道:“屬下遵命。”

陳平安走出水榭的一瞬間,再縮地山河,到魚龍混雜的那邊。

身形就像跨過了一條光陰長河的……大道屏障,數以百萬計的細微金光漣漪在他身上掠過。

弱飛升。

介于強飛升和弱飛升之間。

強飛升。

陳平安一巴掌將那蔡玉繕的嘴巴打得粉碎,再將那殷邈掐住脖子,單手將其提起。

卻是看著大綬王朝的皇帝殷績,“你叫什么名字來著,不如再說一遍?給我說得大!聲!一!點!”

不等殷績神色劇變,就要出聲讓這位大驪國師停手,晚了,咔嚓一聲,殷邈已經被他當場擰斷脖子。

陳平安問道:“怎么樣,還當不當盟友了?”

那個單字道號“蜆”的高大女子,已經站在皇帝殷績身前,她那靈蛇髻突然散開,滿頭青絲肆意飄蕩,襯托得本就身材高大的女子,宛如一頭縊死無數年的厲鬼。

那個九境武夫的挎刀漢子,如遭雷擊,看了眼瞬間斃命倒地的殷侯,高弒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為何還在?

幾乎是同一時刻,整座大驪京城,或者說是整個寶瓶洲北岳地界,都被這位女子渾厚無匹的道力籠罩成了夜幕。

但是。

在更高處的青天,裂開一個巨大的窟窿,一條無比精粹的金色劍光筆直一線墜地,頃刻間破開厚重的夜幕,青絲,重寶,以及她的……頭顱,脖頸,人身!勢如破竹。

一線劍光,便讓天地接壤。

陳平安緩緩向前,在他跟女子之間,猶有無數青絲如細微飛劍,劍尖直指陳平安,但是每當陳平安向前一步,它們便如雪被大日曝曬一般的拳罡給瞬間消融殆盡,陳平安橫臂一掃,將被那道劍光釘死在原地的女子整個人都給拍飛,期間脖頸直接砰然打斷,腦袋與身軀分離。

陳平安面無表情,五指如鉤,掐住殷績的脖子,“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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