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師兄很好找,他只要不在法院辦案就肯定在法律援助中心。
法律援助中心這邊除了市里派遣的兩位專業社工和幾名助理律師,剩下的都是臨時過來幫忙的樊大法律系畢業或者沒畢業的學生。
真正扛大梁辦案子的是程老的徒子徒孫,而且都是公益性質,平時接一個案子一大筆律師費的知名律師,或者中院高院的法官,在這邊是一分錢報酬都不拿的。
非但一分報酬沒有,還要利用自己的資源出人出力盡量把案子辦好,否則程老問下來不好交代,少賺錢也決不能在師門丟臉的。
大家排好班,每周固定過來一兩個下午,程老這邊接了案子就分配下去,大部分都是拿了案子回自己的事務所去辦,只有碰到大案或者案子辦到關鍵時刻才會過來大家開個會討論一下。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常駐人口明宇,他是最后一年實習,在事務所里掛個實習名額每天被大家監督著準備司法考試。
至于半常駐人口顧衍,早早一直沒弄明白,這位全身看不出一點樂于助人氣質的都市精英,左臉寫著別煩我,右臉寫著關你屁事,一般人看見他笑心里就沒底,怎么看都不是那種會不計任何回報幫弱勢群體無償服務的人。
可這位怎么看怎么都是自掃門前雪的顧大律師,恰恰是中心每個月辦案數量都排在前面的人。
還有一位半常駐人口也是辦案數量跟顧衍不相上下的,就是熊師兄。
不過熊師兄一看就特別熱心,人如其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得高高壯壯的,皮膚比一般人要黑幾度,笑起來牙齒很白,氣質寬厚沉穩,一看就是個大好人。
連對所有接近早早的雄性生物抱有戒備心理的沈澈,都放心地讓熊師兄帶早早去熟悉周圍的菜市場。
法律援助中心的商住兩用樓就在一個大型居民區的旁邊,周圍各種小店鋪,只超市菜市場就大大小小好幾家、幼兒園小學校更是夾雜其中,早早和顧衍回來的時候正趕上下午放學,接孩子的大車小車嗚嚷嗚嚷鋪滿了半條街。
早早很不客氣地甩了顧衍,騎著自己的摩托車小魚入水一樣一溜煙兒就沒影兒了。
顧衍開著他那輛低調又奢華的奧迪s8干瞪眼,任你馬力大到520,百公里加速只需四秒,還是得給開著電動小三輪接孫子的胖老頭讓路。
胖老頭的小三輪超顧衍那叫一個瀟灑靈活,車窗還貼著白色打印紙,大黑體明晃晃地寫著“接孩子”“老人自用”,這幾個字太有殺傷力,顧衍只能把偌大一輛車盡量縮在街邊一動不敢動。
小三輪車棚里一老一小目不斜視地嘟嘟嘟開過去,后車窗上又一張打印紙:超車的是你大爺!
顧衍一點脾氣不敢有地憋屈在街邊不敢動,半條街超他車的都是他大爺,剩下一大半是他大媽,哪個都惹不起!
正想掏根煙出來壓壓驚,明宇一張小白臉幾乎貼車窗上,笑嘻嘻地敲玻璃:“顧老!老板!熊師伯找你呢!”
顧衍車門鎖剛打開,明宇就滿頭大汗地鉆了進來:“快去快去,前面炒貨店開業,熊師兄要頂不住了!哎呦累死我了!讓我歇歇!你就說我回家做題去了,尚師叔給我留了一百道題我還沒刷完呢!”
說完就掏出手機打王者,一分鐘都不帶耽誤地。
顧衍看看滿街的大爺大媽和放學的小朋友,扯著明宇一起下車:“躲懶都不會,真給為師丟臉!別回去了,你去學校給我拿本書,那二百道題晚上回來再刷。”
明宇被拖下來眼睛也不離游戲,手指噠噠噠點個不停:“一百道,哪來的二百道!”
顧衍扶扶眼鏡,笑得很是溫柔:“孽徒,忘了誰是你嫡傳師傅了?為師愛護你,今天作業加倍!”說著一把搶過明宇手機,噠噠噠一點過度不用地替他打游戲。
明宇搶了幾下沒搶回來,擼胳膊挽袖子準備欺師滅祖,熊師兄站街對面喊顧衍:“阿衍過來幫忙!別欺負小明宇,讓他好好去自習!”
準備自相殘殺的師徒倆都老實了,顧衍馬上變回一本正經的顧律師,把明宇手機揣兜里鎖上車就老老實實去找熊師兄。
明宇看著自己被沒收的手機敢怒不敢言,對顧衍裝得二五八萬的背影鼓了鼓腮幫子,偏頭看他熊師伯時要多乖有多乖:“熊師伯,我去自習了!”
熊師兄很愛護小輩,笑呵呵地對他擺了一下手:“去吧,晚上回來咱們做張模擬卷子,我看看你的情況再給你留明天的作業。”
明宇差點一腳踏空,一臉生無可戀還得繼續裝勤奮好學生:“好的,謝謝熊師伯!”
顧衍也笑瞇瞇地對他揮手:“去吧,拿完書順便幫為師把辦公室的書架整理一下。”
明宇咬牙切齒,就知道顧衍不可能放過他,每次去他那都是一步一個坑!明宇呲著小虎牙對顧衍皮笑肉不笑,眼睛轉了轉竟然忍氣吞聲地走了。
走了十多步才回頭叫他:“老板,你的車轱轆!”
顧衍回頭看他的車轱轆,咬著后槽牙也對明宇皮笑肉不笑:“小明宇,晚上為師給你開小灶,傳你師門絕學!”
明宇看看守著顧衍車轱轆撒尿的兩只小狗,覺得晚上再說晚上的,開心一刻是一刻!他老板那車得二百萬吧?哎呦這以后就是這倆小狗的專用廁所了!
顧衍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倆小狗撒完尿抖一抖小jj,慢悠悠地回兩位大媽跟前,被抱起來“寶貝”“乖兒子”地叫著,舒舒服服地擼著毛,半瞇著眼睛被帶走了。
顧衍深吸一口氣,這一條街的老老小小他都惹不起,連那倆小東西他都惹不起!這要是人家正尿著呢他敢去打斷,大媽能跟他拼命!
人家“寶貝”“乖兒子”正尿著呢,你這給嚇回去了,以后再得個尿頻尿急尿不盡的病誰負責?
你付得起責我寶貝乖兒子還遭不起那個罪呢!
熊師兄的小大眾停在顧衍車前面十多米,根本不在乎有多少小東西在他車轱轆旁邊排隊噓噓,拉著顧衍去炒貨店前面幫忙維持秩序。
炒貨店新店開業,進店有禮,每人仨雞蛋一袋榨菜,一百多位退休老人在那排著隊等著領東西!大熱天的平均年齡快七十的一群老人都在這兒排好幾個小時了!
這簡直就是踩踏事故的前湊!就是不出事故,這么多老人擠在一起,隨時都能熱暈一位!
熊師兄勸不住老人也勸不住一心想聚人氣的小老板,只能忙前忙后地勸老人保持排隊距離,多喝水別掐架。
勸了這邊那邊就有人插隊吵起來了,后面還有倆老頭正要動手,據說是因為一位大爺不住地對另一位阿姨飛眼兒。
顧衍擦了擦眼鏡,看看滿頭大汗的熊師兄,笑瞇瞇地走了過去。
明宇抱著書回來的時候,炒貨店門前隊伍排得整整齊齊,排隊的卻不是人,是大小不一的鞋,鞋的主人都坐街邊樹影里搖著蒲扇打撲克、下象棋,還有幾位臨時搭個班子在唱京劇。
而又一次輕松化解難題的顧衍給車行打完電話,確定了他的車轱轆已經清洗完畢且噴上了某種讓犬科動物避而遠之的制劑,才戴上他的金邊眼鏡,坐過去喝口茶,笑著看早早:“想好沒有?熊師兄已經同意把你的案子轉給我,只要你同意,我們隨時都能讓今天的協議作廢。”
顧衍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看起來非常輕松:“當然,是在你拿到所有屬于你的東西之后。”
早早搖搖頭:“程老不會愿意看到你鉆法律的空子。”看著顧衍笑瞇瞇的狐貍眼,早早又加了一句,“打擦邊球也不好。”
程老最常強調的就是這句話:“法律是一個社會的底線,律師是靠這條底線最近的人,隨時都有跨越它的機會,所以守住自己的底線是一個律師比業務能力更重要的事。”
這也是程老這些年收徒弟最重要的標準,先看品質再看天賦能力。
顧衍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早早,眼鏡片把屋里柔和的暖光反射出幾分銳利:“不犯法不傷人,那本就是應該屬于你的東西,真不想要了?”
早早搖頭:“想要。可是,也不能讓程老失望。”她也不能成為跟李詩涵他們一樣的人。
顧衍搖搖手指頭:“早早小朋友,你太小看你顧師兄了,這么點小事兒還不夠我跟他們認真的。行了!你想要就行,交給我吧!”
說著站起來指指廚房:“去,給顧師兄做個蟹黃豆腐當夜宵,晚上我要在這邊加個班。”為了騙早早給他做宵夜,顧衍最近經常跑這邊來加班。
早早看著他不說話,顧衍本來打算裝沒看見,可走了幾步還是回來坐下了:“行了,告訴你。”
想了一下又笑了:“真是的,告訴你了顯得顧師兄就沒那么神秘又厲害了!你記住啊,以后有事兒找我,今天看見了吧,熊師兄有問題解決不了都得靠我呢。”
早早實事求是,指指外面:“熊師兄在樓下超市買拖鞋,好幾位大爺大媽在光著腳罵人呢。”
拿鞋子排隊確實解決了很多問題,可一個沒看住就丟了好幾雙,一群老頭老太太光著腳追殺到法律援助中心,差點沒把熊師兄襯衫扣子拽掉了!
顧衍對此也很無奈,跟早早掉書袋:“人性最不穩定的時態一個是嬰兒期一個是老年期,外在表現有很多共性,比如任性、蠻橫、貪婪和不遵守文明社會的規則,但是最深層次的特點都被很多人忽略了,那就是對身邊善意的所求無度和踐踏。”
顧衍指指外面跳著腳圍攻熊師兄的一群老人:“所以,你知道他們明知道主意是我出的,卻只找熊師兄的麻煩了吧?”
早早認真點點頭。
顧衍很感興趣,諄諄誘導,指望早早說出點深奧的人生哲理:“真知道了?來,說說看。”
早早態度很客觀:“因為你是個笑面虎。”對他們根本就沒什么善意,一看就不好惹。
顧衍愣了一下,接著笑出了聲音:“對!是這么回事!”
摘下金邊眼鏡,顧衍換了個姿勢,一副要跟早早好好談談的架勢:“所以,早早同學,你看,人要是看起來沒那么多好心,是不是活得就輕松一些。”
早早不太明白他想說什么,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他不應該對自己說這些。
交淺言深,他們真沒到可以說這些的地步。
顧衍又笑了,他好像也有點迷惑,他是個多自私的人吶,哪里有心情在這給個小孩兒做人生導師,還這么掏心掏肺的。
不過既然想說,那就說吧,難得自己這么有興致:“你看熊師兄,他是老好人,可他扶摔倒的老太太從沒被賴上過,地鐵上制止吃韭菜盒子的也沒被揍過,勸阻插隊的也每次都順利解決矛盾,你知道為什么嗎?”
別看今天被一群光腳丫子的老頭老太太圍攻,可他們號稱丟的都是真皮涼鞋,最后還不是被熊師兄十塊錢一雙的塑料拖鞋替換了,誰都沒真把熊師兄怎么樣。
熊師兄不是沒辦法,他就是脾氣好,愿意哄著他們罷了。
早早明白顧衍的意思,她下意識地摳著手指:“因為熊師兄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沒有金剛力,不施菩薩心。做好人比做壞人更需要能力,沒有自保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做好人的結果大多沒那么美好。
顧衍又換了個坐姿,對早早這個小姑娘真是越來越看不透,非常愿意跟她深談下去:“那要不要再談談今天簽的那份協議?”
早早沒說話,表情有些糾結。顧衍又笑,再聰明也只是個小姑娘,很多想法單純又可愛,他覺得還是不要用平時對別人的態度,對她耐心點比較好:“早早,你覺得你能成為熊師兄那樣的人嗎?”
早早搖頭:“不能。”
不用顧衍問,她很清楚自己跟熊師兄的區別:“熊師兄做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不覺得自己吃虧,他很高興。”而她不是,她不愿意顧衍打擦邊球為自己爭取外婆的遺產,不是不想要,而是覺得程老會失望,媽媽也不愿意自己成為不擇手段的人。
其實她自己心里是有不甘心的。
顧衍簡直要把早早收徒了,教這小孩兒太有成就感了,簡直是舉一反十!
他打了個響指:“所以,我們還是談談這個協議吧!”
早早想了一下,慢慢笑開,點了點頭。
在早早終于被顧衍忽悠上賊船的時候,沈澈和小方站在樓下路燈照不到的角落里,看著被一群老頭老太太圍攻的熊師兄發愁。
程宇拽著上躥下跳的小哈滿頭汗,極力阻止它往矮樹叢那邊它新刨的一個坑里撲。
坑真的不小,一大片草坪都被它禍害禿了,最重要的是,坑里丟著十幾只鞋,而丟鞋的群大爺大媽正堵在樓門口,圍攻著早早非常敬重的熊師兄。
最快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