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五的師兄鐘友生如今升了戶房的典吏,自是要被尋常衙役稱一聲“鐘老爺”,可是今兒桂五是為了官司來的,自是要先尋刑房的典吏。
沒一會兒,收了狀子的刑房鄭典吏匆匆而來,卻是個面生的。
桂五就在西集鎮上生活,自然曉得縣衙的人事增減。原本的刑房典吏是個貪的,前些日子被揭出來索賄除了職,如今這位刑房典吏是新縣尊帶來的心腹補任的。
“鄭老爺!”桂五十分客氣,躬身做禮。
鄭典吏卻是溫煦,看看旁邊的桂重陽,見他全須全尾的,方暗暗的松了一口氣。別人不曉得,他卻是曉得,這一位可是“貴人”的師弟,是“貴人”吩咐看顧的。
就是自己東主這個三河縣令之位,說不得也是從這位小哥身上來。
要不然以張家嫡房子弟的身份,武職可以入錦衣衛,文職也有京城六部,哪里用得著來三河做個小縣令?
當初聽說二少爺補了直隸縣令,鄭典吏還不解,直到上月“貴人”下降才知曉緣故。
不過少年的面色蠟黃,看著沒有什么精神氣兒,這狀子上寫的“驚懼”怕是真的。
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鄭典吏心中已經有了偏向,自是覺得那狀子上的被告“梅青樹與馮氏夫婦”可惡。
待鄭典吏客客氣氣將桂五叔侄迎進去,門子看著手中的銀子覺得燙手。連縣太爺的心腹都給桂五面子,自己收了這個不會得罪人吧?
等桂五、桂重陽在二堂偏廳坐了,張量也得了消息,卻是腳步匆匆,臉色難看。
這次不過是“入戶盜竊未遂”,并沒有打照面動手,可要是真的動起手來,傷了桂重陽,他有什么臉跟表哥交代?
表哥十來歲就跟著桂先生學習,兩人沒有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實。對于桂重陽這個小師弟,表哥也極為留心照拂,要不然也不會調了文玨入京官,也不會將自己安排到三河縣來。
這才一個來月的功夫,就出了這么大紕漏。
“杜忠是作甚么吃的?上次他乖覺,只當他是個明白人,竟是任由別人欺負你,他不會是故意吧?”張量曉得桂五是桂重陽的堂叔,點點頭算見過,見桂重陽面色不好,比上回看憔悴許多,立時怒道。
桂重陽苦笑道:“梅家與桂家互為姻親,誰也想不到梅家會如此。說起這個,還要跟張大哥陪個不是,為了怕村里人再打那方子的主意,小弟少不得打了張大哥的旗號嚇唬一二。倒不是怕方子泄出去,而是擔心有人鬼迷心竅,因那個方子,打小弟那些書的主意……那些畢竟是先父遺書,其中不乏先父做學問之余的手札筆記,真要是有個閃失,小弟萬死難持其咎!”
張量聞言,立時鄭重起來。
那桂遠桂先生可是不世的大才,表哥才會奉以為師。他所留下的手札筆記,在表哥那里也有兩本,都被表哥視為至寶。桂重陽是他獨生子,留有遺墨自是情理之中。這些東西,卻是不容閃失。
民間有句了老話,“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說的就是民間百姓打官司,就別想不花錢。這個“花錢”說的并不是說賄賂,而是正常打官司中間的拋費。
只要是官府問案刑獄中間的花費,告狀人必須全攤上,其中包括請差費、書辦起稿費、差人吃茶吃酒費等,同時衙門這里則要打點到知縣大人、刑房等。
桂家雖說直接通的是知縣大人,可也不能枉顧衙門里的規矩,否則誰能盡心。
因此,張量接了桂五的狀子,發簽命人立時前往木家村拘拿梅青樹夫婦時,桂五少不得跟出來在出差的捕快跟前打點一二。
桂五知趣,為首鐵捕頭與他相熟的,又是縣太爺親自吩咐,自然是越發盡心,將村里常見的盜竊案當成是大案要案一般,午飯也顧不得吃,點了六個捕快,騎了馬前往木家村。
不說張量不放心桂重陽的身體,問起他吃藥用方的事,就說鐵捕頭一行七騎快馬疾馳,還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木家村。
因是冬閑時間,村人都在家里。
這幾個捕快進村,少不得鬧出動靜來。
等幾個捕快到梅家拘了梅青樹夫婦出來時,梅家大門外已經跟了一大圈人。
梅青樹與馮氏都是小民百姓,哪里經過這般陣仗?繩索加身,身后捕快兇神惡煞一般,梅青樹面如土色,馮氏則是直接嚇得失禁,身子軟成面條,被人強拖著出來的。
梅平老兩口仿佛老了十來歲,跟在官差后邊出來,可憐巴巴的,卻也是不敢阻撓官差拖人。
就是圍觀的百姓,這個時候也鴉雀無聲,不敢說半句風涼話。
旁人還罷,能作壁上觀,杜里正與梅安一個是一村里正,一個是梅氏族長,總不能不聞不問。
杜里正心中驚懼,拿了兩錠銀元寶,悄悄塞給鐵捕頭,請一干人等到自家吃茶。
鐵捕頭幫人幫到底,有心助桂家在木家村立威,自不會稀里糊涂的抓人回去,就收了杜里正的“茶水費”,道:“瞧你是個明白的,作甚還這樣糊涂?竟是不知教化村眾,使得這等不法兇徒橫行!”
杜里正聽得越發糊涂,這梅青樹兩口是“兇徒”?這是哪兒論起來的?一個是懼內的窩囊廢,一個以吝嗇為名的婦人,這兩人還生出熊心豹子膽不成?
就是梅安與梅平兩個老哥倆都瞠目結舌。
倒是其他村民,向來是畏懼官府的,既是官差老爺都說這兩口子是“兇徒”,那自然就是兇徒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退后一步。
鐵捕頭繼續道:“桂迅在縣衙遞了狀子,告梅青樹、馮氏夫婦入室謀財害命之事,縣太爺親自發話,命我等拘拿兇徒到案!”
桂迅是誰,村里人自然沒有不曉得,那就是這幾個月時常被人提及的桂五。
謀財害命!?
人命大于天,眾村民望向梅青樹夫婦都帶了驚恐。
尋常案子大家看個熱鬧,這涉及到人命官司,大家就只有畏懼的,實沒有想到梅青樹夫婦能有這般膽子。那等膽小的,少不得想想平日可有得罪這兩口子的地方。
梅安拄著拐杖,才沒有跌倒。
無知者無畏,知曉的多了,自然畏懼更加倍。
想起梅氏昨天曾說的,那烏發方子是桂重陽從縣上貴人處求來的,外泄怕給梅家招災,老爺子是后悔莫及。
作甚昨天舍不得臉來,跟桂重陽多陪個不是?桂五不是個脾氣好的,自然不會白看著侄子受委屈,如今這不出頭了?還有知縣老爺,被一個小民窺視方子,如何能不惱怒?
馮氏本嚇的半死,可聽了鐵捕頭這一句,竟是生出天大勇氣,忍不住就想要開口喊冤。這不是血口噴人是什么她是惦記桂家的方子,可什么時候入室謀財害命了
夫妻兩個捆在一處,梅青樹自是發現妻子的掙扎,回頭見她要說話,險些嚇得魂飛魄散,立時狠狠捏了馮氏一把。
馮氏差點叫出聲,卻是也明白過來。自己是能“喊冤”,可桂家有證據,這“入戶盜竊”是實,難道還要咬出兒子來?
這一刻,馮氏使勁咬著嘴唇,才是真后悔了。
眾捕頭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打破了木家村的平靜。
村祠堂里,杜里正高座,望向梅安、梅平兄弟十分不善。他并不愿意見官,可村里既有涉及人命的官司,等到開堂問審,他這個里正少不得被傳喚問話。
桂老太爺、李太爺、楊太爺三個村老的臉色也不好看。
桂老太爺輕咳了一聲,道:“這桂迅行事也太霸道了些,都是鄉里鄉親,何必到這個地步!到底是商戶人家長大,少了教養!”
桂老太爺嘴里這樣說,心中卻是竊喜。
桂五行事這般不留余地,估計要引起村民公憤。
“西桂”日子好過了,“東桂”日子就難過了,偏生兒孫中有佃“西桂”地的,攔著家里不讓得罪那邊,“東桂”只能忍氣吞聲。
李太爺冷哼道:“沒聽說這世上壞人能生壞心做環事,好人就只能受著了?”
桂老太爺當旁人是傻子不成?
楊家自己作死,“東桂”還想要煽風點火,拉別家下水,就不怕燒到自家頭上?
楊太爺也點頭道:“今年雖沐浴皇恩,免了兩稅,可眼看就要派勞役的時候,縣太爺要是因梅青樹兩口子之事惡了木家村就糟了!”
人心就是如此,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就真心肉疼了。
縱然是有心看熱鬧的桂老太爺,此刻也只能唉聲嘆氣了。
勞役有輕有重,端看衙門怎么派了,輕的不過是熬個時間,走個過程;要是攤上疏通河渠、搭橋修路這些,這寒冬臘月的,可是真的能死人的。
眼見梅安、梅平老哥倆還沉默,杜里正不耐煩道:“到底是什么回事?你們總要說個清楚?那兩個蠢貨到底做了什么激怒了桂五,連‘謀財害命’都出來了?入室?桂家長房四口人,三個姓梅的,這是‘內外勾結’竟是真的圖謀桂重陽性命了?你們真是瘋了啊?”說到最后,不由拍案而起,帶了后怕。
自打桂重陽回木家村,杜家就走了背字,要說村里最想收拾桂重陽的,不是別人,正是杜里正。可誰想他正籌劃動手,桂重陽竟跳出靠山,縣里新任縣太爺是明面上的,那天被當成主賓的“徐師兄”才是正主。
杜里正不是尋常村民,因這個“徐”姓,自也是將“徐師兄”的身份猜個七七八八。那貴人身后可是兩個國公府,且徐師兄的氣度在那里,多半是嫡支嫡房子弟,正是杜里正避之不及的人物。
杜里正這句話卻是提點了梅平,梅平眼中立時生出幾分希望,忙不迭道:“對,對!桂家長房可是三口人都姓梅,我這就去求順娘,我去求順娘!那兩個混賬東西再不爭氣也是小八的親大伯大娘,不能這樣啊!”說罷,就要往外走,卻是被梅安拉住。
“糊涂!你這是讓順娘攆小八第二回么?”梅安怒道:“家有賢婦,夫不遭橫禍!都是馮氏這不良婦人攛掇的,這回敢盜竊,受個教訓也好,要不然下次就真的敢動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