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集鎮就這么大,楊銀柱前些日子在賭場上,自然也與梅秀才打過照面。
梅秀才全心在賭桌上,沒有留意過;楊銀柱卻是剛涉賭,沒有那么專心,不過也知趣沒有上前湊近乎。
說起來兩人年歲相仿,桂、梅、楊、李四姓又聯絡有親,小時候都是一起玩過的,只是年歲漸大,一個是不學無術的混子,一個是一心科舉的讀書人,早就不對路,就生疏了。
就是此刻,楊銀柱心中也是鄙視梅秀才的,也隱隱有些自得。
賭博豈是好沾的?換做其他人,已經賭輸了二十兩銀子,都到了賣地的地步,少不得想著回本翻本,左右口袋里還剩下二十多兩銀子,本錢都是現成。
可楊銀柱卻不,他平時混賬歸混賬,行事卻也干脆,知曉賭博是個無底洞,就此收手,雖說心疼輸掉的二十兩銀子,可也曉得陷下去更深。
梅秀才卻是明顯是賭紅了眼,才會想著來當鋪質押,這心里也是存了僥幸,抱著也是回本來贖回的念頭,卻不想想萬一再輸了怎么辦。
這會兒功夫,梅秀才已經有了決斷,長吁了一口氣,抬腳往當鋪里去。
“梅相公,不可!”楊銀柱眼珠子轉了轉,忙上前招呼道。
梅秀才腳下一頓,轉過頭來,認出是楊銀柱,露出幾分不耐煩道:“是楊二啊,喚我何事?”
楊銀柱露出關切來,瞥了一眼前面的當鋪,道:“梅相公這是遇到難處了?”
梅秀才立時生出幾分戒備來,端著秀才公的架子,抬起下巴,皺眉道:“關你何事?”
楊銀柱心里膩味透了,要不是想要借此巴結下桂五,搭上桂五的關系,他才懶得理會梅秀才。
梅家現在是轉換了門楣,對外說是“書香門第“,可前二、三十年,與桂、楊、李三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土里刨食兒的。因此楊銀柱看得清楚,這梅秀才欠了賭債,能打主意的也就只要地契。
梅秀才有功名,名下有免稅田,這拿個地契也不是難事。
桂家日子眼見著起來,可根基在木家村,名下沒有幾畝地,正是要買地的時候。楊銀柱就打算用梅秀才的地做個投名狀,坐上桂五的船。
至于梅秀才目前只是想要質押,沒有賣地的打算,那不怕,只要梅秀才繼續賭下去,總有要賣地的時候。
“梅相公,這是洪家的當鋪啊,你忘了洪老爺的綽號了?”楊銀柱小聲道。
洪老爺就是鎮上的首富,家里一連死了兩個兒媳婦,前兩月才娶了第三個進門。
如今鎮上的人,都在等著看這第三個兒媳婦能在洪家過多久。前兩個一個過門次日就上吊死了,一個則是熬到半年大著肚子被婆婆活活打死了。不想等了兩月,倒是風平浪靜,沒有什么新聞出來。
洪老爺,綽號“貔貅”,素來是個只進不出的主兒。
洪家當鋪干過的黑心事不是一樁兩樁,趁火打劫密下人家傳家寶的事情隔三差五就要傳上一回。
梅秀才要押的只是地契,不是什么寶貝,可現在通州地價貴,反手就能賺一倍利潤,洪家得了地契,會放過?
梅秀才之前一心翻本,忘了這一茬,現在想起來,不由一陣后怕。要是這地契真的在洪家當鋪質押,說不得就要吃個大虧。
換做其他人,被提醒了一回,少不得心存感激,梅秀才卻是不由惱羞成怒,看著楊銀柱面色不善。
楊銀柱心中問候了一下梅秀才死了的老娘,面上依舊是笑瞇瞇道:“梅相公且忙,我先走了。”說罷,轉身離開。
梅秀才只看到楊銀柱背影,自然看不見楊銀柱臉上的鄙視,還有嘴唇微張,默默數數。
同樣是一時沉迷賭博,梅秀才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又因為欠下賭債的緣故,整個人十分陰郁暴躁;楊銀柱這里,卻是迷途知返,加上羨慕百味香食鋪的生意好,一心尋個發財的買賣,又加上兜里有銀子,也多了幾分精神氣兒。
還有就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楊銀柱這幾日在鎮上混日子,沒有回村里,就直接從估衣行里花二百錢買了一身八成新的絹衣,看著算是合身體面。
就在楊銀柱默數數到“五”的時候,果然聽身后梅秀才開口:“楊二,留步!”
楊銀柱得意笑了笑,待收了笑才轉身,不經意道:“梅相公有事?”
梅秀才皺眉道:“你素來在鎮上走動,可曉得還有什么能質押的地方?”
鎮上有三家當鋪,對外掛著不同的幌子,實際上都是洪家的買賣。梅家認識洪家的幫閑,正好曉得這點內情,自然不會往另外兩家當鋪撞。
楊銀柱猶豫了一下道:“梅相公,這天下烏鴉一般黑,但凡跟質押典當沾邊的,都是過后就狠剝一層皮的。照我說,梅相公與其質押給外人,還不若去尋杜里正。杜家呼奴使婢,最是不缺錢的,又是梅相公岳家,不會坑人。”
梅秀才聞言,越發煩躁。
誰不曉得杜家那邊是有錢的,可之前那二百兩的官司還沒了結,他怎么敢去送上門?
到時候杜里正生疑,打發人來鎮上查,那他嗜賭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杜家那邊不行!”梅秀才皺眉道:“我有正事用銀子,攏共要二、三百兩銀,時間比較急,想要用地契做抵押挪下,就這兩日要用,你要是有門路幫我尋一尋,我也不叫你白忙,事成的話送你二兩銀子做謝禮!”
雖說有個吝嗇的老子,可梅秀才常在鎮上走動,讀書人之間免不得吃吃喝喝,倒不是個手緊的,梅秀才痛快許諾。
楊銀柱口袋里有二十多兩銀子,自然不稀罕二兩銀子,可面上還是做出幾分興頭來,道:“要是梅相公問別的,我楊二不好說,要說用錢的門路,倒是剛好有一個。”
梅秀才走投無路,才抱著一絲盼頭開口,沒想到竟真的有戲,立時道:“什么門路?”
楊銀柱道:“估摸是梅相公疏忽了,村里除了杜家,可還有個現成的大財主在鎮上呢。”
梅秀才一時沒想到桂五,只當楊銀柱提的是林家,皺眉道:“林家素來不與村里人走動,你能搭上他家?”卻是帶了質疑,語氣中帶了幾分瞧不起。
楊銀柱心中冷哼,面上卻和氣道:“不是他家,是桂家的桂五,前些日子在鎮上開業了三間鋪子,買賣興旺著。”
楊銀柱帶了人回村里,本也沒有瞞人,只是也沒有人想到他會是賣地。桂家人不是招搖的性子,楊家父子也不是嘴松的,一時之間竟是無人曉得楊銀柱家的八畝地易主。
楊銀柱雖想要哄著梅秀才賣地,卻隱下自家已經賣地給桂家的事。
梅秀才臉色很難看,桂五是誰?是他的前小舅子,他怎么愿意丟臉丟到桂五面前?
楊銀柱也不急,抬頭看看天,道:“到飯口了,若是梅相公賞臉,咱們就去百味香見識見識。”
梅秀才本想甩袖而去,可眼見楊銀柱一副游刃有余模樣,想著“貓有貓道、鼠有鼠道”,說不得還有用上楊銀柱的地方,加上肚子里確實餓了,就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等到了百味香食鋪,梅秀才看著鋪面不大,本不以為然,可吃頓飯半個時辰的功夫,就見隔壁桌子換了好幾撥客人。
楊銀柱要了鹵肉與肉包子,一邊吃著一邊盤算著這其中的利潤,不由咋舌。他也曉得自家分量,沒有這么大的本錢,也撐不起這樣的買賣,卻是想要借個東風。
梅秀才也不是那等不知世情的,自也看出這鋪子的紅火,倒是對楊銀柱之前的提議心動起來。
桂五有錢,跟桂五開口借錢?
梅秀才陷入猶豫,神情變幻掙扎。
楊銀柱看在眼中,夾了一筷子豬頭肉,覺得味道更香了。
木家村,之前晾曬的糜子已經干透。
趁著這日天氣晴好,桂家長房就集合到二房這邊打糜子。
因長房如今添了桂重陽與梅小八,都是半大小子飯量大的時候,桂二爺爺便做主要將長房二畝地的小二石糜子都歸給長房。
梅氏卻不肯壞了規矩,道:“二舅,一筆是一筆,這賬不能這樣算,總不能讓春兒白受累。況且不止這兩畝,就是新得的八畝,明年還是要靠春兒,還是按照老規矩。”
老規矩,收成對半分,長房自己負責農稅。
桂二爺爺還要再說,桂重陽也跟著道:“二爺爺,還是按照姑姑說的吧,若真是口糧不夠,過來取糧食,二爺爺還攔著不借么?”
這也就是糜子,口感綿軟香甜,換做是高粱,桂重陽一斤都不想要。
桂二爺爺因姑侄兩人堅持,也不再啰嗦,問桂春道:“村里說什么時候交秋稅沒有?”
桂春道:“這兩天催補夏稅,要在月底前補齊。秋稅要從九月初一開始繳!”
涉及到農稅,就是杜里正負責。
這些年杜里正沒有明面上為難桂家,可桂家但凡繳農稅時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麻煩,一來二去的,桂二爺爺心里也有些犯憷。
桂重陽卻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道:“大哥,交完農稅,是不是就該抽丁役了。”
農忙過后,冬閑時分,就是地方抽丁負責修路、搭橋、疏通河道等工程事物。
桂家長房沒有成丁,抽丁涉及不到桂家長房,可桂家二房桂二爺爺、桂五、桂春三個成丁,是避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