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里正家,上房。
婚書已定,杜家與梅家定親酒的日子也訂了,就在本月二十八。
本是喜事,可杜里正夫妻兩個送走梅家人,上房對坐,都是意興闌珊。
杜里正是覺得丟了面子,白便宜了梅家;李氏則是勉強維持面上平靜,心中卻是震怒。
李氏之前與宋婆子說那番話,本就沒按好心,想要將杜六姐兒不要臉戀慕梅晟的事情漏出去,好讓正經人家看不上杜六姐兒,不想宋婆子誤會,反而往梅家那邊使勁。
梅童生父子不知是怕了,還是想著杜六姐兒的嫁妝眼紅,都自己找了臺階,將兩家的親事又續了起來。
杜里正勉強滿意,杜氏、杜六姐兒姊妹兩個都松了一口氣,杜七也為兩個姐姐高興,只有李氏,恨死了。
幸好只是訂婚,成親還有得等,才算讓李氏心中舒坦些。
梅家,上房。
因為白天李氏帶人那一番鬧騰,屋子里沒有完好的家具,依舊是一片狼藉。杜氏看在眼中,未免訕訕。
梅智抱著妹子過來,神色冰冷。
杜氏顧不上其他,忙道:“智兒,娘回來了!”
梅智依舊不吭聲,只放下了妹妹。
幾歲的小女孩,半天沒有看到親娘,哭了幾場,眼睛紅的跟小兔子似的,沖著杜氏撲了過去:“娘……娘哪去了……”
杜氏蹲下身子,將女兒摟在懷里,看著熟悉的屋子,也是一陣后怕。若是兩家真的義絕,那自己真的回不來了。
“哼!”梅秀才狠狠瞪了妻子一眼,摔下簾子往外走。
杜氏忙抱了女兒追上:“相公,眼見太黑了,這是去哪里?”
“去鎮上,明日有文會,見你就悶氣!”梅秀才扔下一句話,就匆匆離去。
杜氏看著丈夫的背影皺眉,今天才十六,這已經是丈夫半月來第幾次去鎮上了?
要不是丈夫每次回來,衣服換洗并無異樣,她都要懷疑丈夫鎮上有人。
次日,桂重陽跟著梅小八去村塾。
梅童生依舊沒來,不過去打發人傳話過來,村塾放假三日,二十號恢復上課。小學生正是淘氣時候,要是直接留在村塾這邊,出點什么紕漏,少不得家長要找上梅童生,所以他才想著放假。
反正束脩都收了,放假也沒有干系。
桂重陽等人還好,都是木家村的,不過是溜達一下又回去,其他村的小學生少不得抱怨一番,才背著書包離開。
杜七不愿意回家,就跟在桂重陽身邊,道:“你們幾個作甚么?”
楊武道:“家中早菘菜要收,我回家干活去!”
桂重陽聽了,忙道:“要不要幫忙,我們也去幫你收吧?”
不管是桂家長房還是二房有事,楊家父子都是出工又出力,桂家能回報的時候卻不多。
楊武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只有后院的四分地,我爹、我娘都在呢,哪里就需要人去幫忙了。”
聽到地不多,桂重陽便沒有勉強。這個時候幫工,也不好隨便白用人,用人要預備伙食的。就算不是外客,也要多兩盤菜。
杜七還眼巴巴地看著桂重陽與梅小八。
桂重陽道:“先到我家描字帖半個時辰,背書兩段,然后去河邊撈魚!”
杜七望向桂重陽,小眼睛腫都帶了詫異。這撈魚好玩,可這描字帖、背書算什么?
“學習如逆水行走,不進則退,就算休假,也不能懈怠。”桂重陽道。
這村塾除了識字,不能指望別的,桂重陽少不得給梅小八加課業。今日加了一個杜七,桂重陽還是老規矩。
楊武則逃出一劫的表情,幸好他只上一學年,專門為了識字來的,否則說不得也被重陽表弟加了功課。
梅小八習以為常,他本就不聰明,要是再不勤勉些,連村塾里的課業也跟不上。
杜七可憐巴巴地看著桂重陽,小聲道:“不用就今天開始吧?要不明兒再開始?”
他也是個不愛讀書的,聽了這些自然覺得累。
桂重陽正色道:“總共才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杜七雖倦怠功課,可也不愿掃了小伙伴的興致,眼見梅小八乖乖點頭,便也將其他的話咽下,背著書包去桂家去了。
桂家老宅。
看著杜七跟著桂重陽與梅小八回來,梅氏已經沒有了第一次見他的驚詫,已經能心平氣和地應對。
“姑姑,學里放假三天,二十才開課,就先回來了。中午幫我們做些好吃的,杜七在咱們家留飯。”桂重陽道。
梅氏笑著應了。
反倒是杜七,帶了靦腆道:“會不會太勞煩姑姑了,我飯量大呢。”
梅氏道:“不過一頓飯,外道什么?早上割了韭菜,中午烙韭菜餡餅吃。”后一句是對桂重陽說的。
桂重陽點頭道:“這個好,是表姐最愛吃的。”
卻是沒有見梅朵出來,桂重陽掃了旁邊杜七一眼。怕是梅朵聽到外頭動靜,故意不出來的。自從知曉多年的事情有杜家手腳在里頭,梅朵就極厭杜家人。
三少年去了西廂書房,桂重陽擺了筆墨紙硯出來,翻出兩本字帖來,讓兩人抄寫。
杜七上了幾年學,看字帖有幾分眼力,看出這字帖不俗,比家里花了幾十兩銀子買的那份都好,可是瞧著這字跡,又不像是舊的。他心中好奇,探頭去看梅小八那份,詫異道:“小八臨的是《三字經》?”
梅小八點點頭道:“就是這個啊,正好俺剛學這個。”
“可是哪里有用《三字經》做字帖的?”杜七不解道。
桂重陽不僅讓梅小八與杜七臨帖,自己默寫一本《地藏經》,聞言撂下毛筆道:“哪里有不能用的規矩?”
杜七一時啞然,是沒有不能用的規矩,可字帖多是名人手書,這也是賣得貴的原因,可有幾個名人去書了《三字經》賣?
杜七看看自己手中的《大學》,又探頭去看梅小八的《三字經》,看了好一會兒。
“杜七哥看啥哩?”梅小八疑惑道。
“這一個字的起筆收筆,差不多啊,這字帖是一個人寫的?”杜七恍然大悟道。
梅小八卻是看白癡似的看著杜七:“當然是一個人,都是重陽哥寫的啊!”
“啊?”這回意外的是杜七:“這……這不是打外頭買來的字帖?”
梅小八指了指書房角落的一個書箱,滿是驕傲道:“當然不是了,那里一箱子呢,重陽哥說了,俺學到哪一本,就換哪一本給俺臨!”
杜七瞪大眼睛,雖說沒有見過桂重陽的功課學到什么地步,可只看著眼前這一筆不俗的手書,就遠比縣學里那些秀才寫的好。
“重陽,你怎么不下場,下了說不得你就是十二歲的秀才?”杜七贊嘆出聲。
桂重陽苦笑,去年的童試他確實準備下場,可“老爸”不許,說他才十一歲,正是該撒歡玩耍的時候,天才太辛苦,不要去做什么“小天才”,就算好奇想要試試,也要過了十四歲再說。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文人相輕更是如此。“傷仲永”中做錯的只有仲永他爹嗎?那些以見識神童之名,擾亂仲永學習計劃的人中有的是無意,有的則是故意了。
后來,沒有后來,桂重陽守孝三年不能小場,后年能下場時就十四歲。這個時候下童試不算早了,也算是符合“老爸”的規劃。
杜七見桂重陽不說話,目光落到他眼前經書上,待看清楚是《地藏經》,才想起他還在孝中,是不能下場的,立時不安道:“重陽,對不起……”
桂重陽沒有放下心上,搖了搖頭,看了下沙漏道:“快寫,等臨完字帖,你默個舊時文與我。”
杜七老實應了,回去開始專心臨帖。
因為書桌足夠大,三個少年都是埋頭碼字。
梅小八才識字,雖是臨字帖,可是每個字都寫的很大,一張紙也寫不了幾個字。
杜七畢竟開蒙五年,臨字也不差的,不過不想要被小伙伴小瞧,格外認真了些,速度就放慢下來。
桂重陽這里,再次提起筆,就是心無旁騖的境界,小臉繃得緊緊的,一筆一筆默寫下《地藏經》。
窗戶開著,梅氏走到窗下,正看到幾個少年的側臉,看到梅小八與桂重陽時自然是欣慰驕傲。
待看到杜七側臉時,梅氏剛要移開視線,卻正好掃到杜七耳后,神色一怔,露出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