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無忌,那小童的手依舊抓著梅小八袖子,臉上的親近與信賴不是假的,可這口中的話也不是孩子能編排出來的。
眾人驚呆。
年歲略大些的小學生,知曉梅青木家人口的,眼睛就忍不住往秋氏肚子里上瞄。
這是揣了一個,才要將繼子送人?
都說后娘狠毒,眼前就是,自己不養不說,還想著哄著給兩個親生的兒子做牛馬。
梅小八抬起頭,睜著大眼,直直地望向秋氏。
秋氏被親兒子說破那點小算計小心思,本就不自在,眼神漂移,不去看梅小八的眼睛,牽著兒子,在小學生們哄笑中倉惶而去,只剩下面色蒼白的梅小八。
之前因為梅小八換了衣服隱隱生出羨慕嫉妒的小學生們,此刻看梅小八也帶了幾分同情。這后娘好壞,裝的無辜良善,要不是被小孩兒說穿,梅小八就要上當了。
桂重陽沒有開解梅小八什么,有些事別人掰開了、揉碎了說都沒用,總要自己想開。
等到梅童生打外頭回來,知曉秋氏帶著孩子來過村塾,少不得又咒罵兩聲。
桂重陽以為此事就算翻篇,不想直到下學回去,梅小八精神都是怏怏的。還好他不是完全不懂事,進桂家之前略收斂些,沒有在梅氏姑侄面前露出什么。
待吃晚飯的時候,桂重陽發現了不對。
梅小八雖是十歲,卻是二月里的大生日,算下來比桂重陽小一歲半,可個子卻比桂重陽還高半寸,又是放養著長大,跟著村里頑童滿身亂跑,身體結實,飯量也大,每頓都要三碗飯。
晚上吃的是蘿卜絲飯,就是小米煮過**成熟,與細蘿卜絲加上點鹽,放上蔥姜蒜再蒸熟,是連菜帶飯吃的好吃食,配上脆脆的腌蘿卜、小油菜拌豆腐,連桂重陽都要了第二碗,梅小八卻是只吃了一碗就撂了筷子。
梅氏驚訝:“怎么?不愛吃蘿卜?”
熟蘿卜有帶自己的蘿卜味兒,有人極愛,有人卻是吃不慣的。
“愛吃,飽了。”梅小八連忙說。
梅朵撂下筷子道:“竟扯謊?平時吃三碗飯的人,一碗就飽了?是不是不舒坦,有病可莫要撐著。”
“俺真飽了。”梅小八耷拉著腦袋,說道。
桂重陽側過頭看梅小八,發現了不對之處。
梅小八不僅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精神頭不足,仿佛還帶了幾分小心忐忑,還不時的會偷看自己?
偷看自己?桂重陽后知后覺,明白過來,不由好笑。
梅小八怕是將那“口糧”的話放在心里了。
桂重陽沒有為秋氏遮掩的意思,放下碗筷,將口中的飯菜吞咽干凈,道:“姑姑,今天梅家青木嬸子帶孩子去村塾找小八去了,說了許多不得已的話,先是說梅夫子搶他們家孩子,沒有辦法;后又說自己日子不好過,為了小八以后日子好過才送他做嗣子,什么名分不是一家人還是一家人之類的。我見她這般說,就讓讓她家預備小八的口糧,將她嚇跑了。小八怕是多心,以為咱們家真的口糧不夠,不敢多吃。”
聽到秋氏竟然如此作態,素來老實脾氣的梅氏都沉了臉,更不要說年輕氣盛的梅朵,立時怒道:“真是不要臉!昨天她要死要活逼著全爺爺不得不領了小八走,怎么不說是一家人?這出繼的手續都利索了,戶帖落了,銀子也收了,這又是一家人了?哼,小八你莫要信她,這是糊弄你呢。等你日子過得好了,那一家人就是一家人,那邊吃你用你指使你干活都是理所當然;待你日后過得不好,你再看看?名份上是兩家人,什么房子啊、地啊,自然沒有你的。你可莫要傻乎乎的就上了當!”
“俺沒上當!”梅小八悶聲道。
梅朵輕哼道:“這回不上當,下回她再來哄你呢?”
梅小八搖搖頭道:“那俺也不上當,俺曉得姑姑、姐姐待俺好,重陽哥也待俺好。”
梅朵面上依舊做不信狀,桂重陽道:“童言無忌,青木嬸子會哄也沒用,小的說漏話了,直接說了他娘要哄小八給他們兄弟做牛做馬。”
“兄弟八后娘不是只生了一個?”梅朵道。
“肚子里又有了。”桂重陽道。
眼見著梅小八耷拉腦袋模樣,梅朵撇撇嘴,忍著沒有說什么,畢竟心里到底不舒服。
強扭的瓜不甜,要是梅小八一直心不甘、情不愿的,這嗣子要來作甚?
怪不得外頭養孩子,都不愿意從半路養,說是養不熟,眼前這個可不是嗎?
梅朵心里腹誹一下,不過想著之前小八送來的那些魚蝦,又忍下住了。這是個厚道孩子,一下子要求他疏遠本生父那邊的家人,也為難他。
梅氏卻直接問道:“小八,要是你還想要回那邊的家,姑姑幫你想辦法。你想要回去嗎?”
梅朵聞言,忙抬起頭。
桂重陽則是留心梅氏神情,這是真惱了?是生秋氏的氣,還是遷怒梅小八?
桂重陽提及給梅青竹過繼嗣子,為了彌補逝者,也為了梅氏姑侄沒有后顧之憂。
逝者已矣,還是活人排在前頭。要是此事反而讓梅氏不得開懷,那才是得不償失。
梅小八臉色蒼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兒。
不過卻沒有人這個時候安慰他,十歲的年紀,實不算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緘默,都在等梅小八的決定。
為了二房的香火也好,為了回報梅小八之前對梅氏姑侄的善意也好,大家原意接納他,卻也不愿勉強他。
否則,梅小八這樣不甘不愿,惦記那邊的家,即便今天識破秋氏一次,以后總有被糊弄回去的時候。就是秋氏這里,他能狠心拒絕,可梅青木出面呢?
等到了那個時候,梅小八哪里是梅氏姑侄的靠山?那是給梅青木家調教好的牛馬。
大家又不是做善事的佛爺,怎么會原意做那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梅小八脖子手臂上的傷痕猶在,屋子里還有草藥的味道。憨實的少年,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卻大顆大顆的滾落,叫人看了心酸不已。
梅朵見狀,不由皺眉,只覺得越發堵心。
梅氏卻是松了一口氣。
桂重陽垂下眼簾,嘆了口氣。之前他們看重的是梅小八的厚道良善,心軟不是毛病,可也要分人。幸好今日那孩子說露嘴,要不然梅小八怕是真的因過嗣之事對姑姑生了嫌隙。
如此想著,桂重陽就微微收了臉上笑意。
這就是人心啊。
梅小八的家人對他再不好,在他心中,也是不愿割舍的親人;別人待他再好,他心里還是戰戰兢兢,想著別人。
這種戰戰兢兢,會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成為理所當然。
梅朵除了惱怒梅小八的笨拙,也在留心桂重陽的神色,眼見他如此心跟著沉下去,忍不住想要開口訓斥梅小八。
這個時候,就聽梅小八“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姑姑別送俺回去,俺爹收了善爺爺的銀子,將俺賣給善爺爺了,他不要我了,俺不回去!”
半大少年,哭的跟孩童似的,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桂重陽只覺得魔音穿腦,忍不住扶額。
梅氏掏出帕子,去給梅小八擦淚,道:“要是你爹真覺得你在外頭吃喝好呢?你還埋怨他嗎?”
梅小八哽咽著:“俺爹從不管俺吃喝,俺爹都聽俺娘的。”說完,反應過來不對,忙道:“不是俺爹俺娘……是叔叔、嬸子……”
昨天的時候,在梅小八祖父家,梅童生就說過以后改口的事,可是叫了十來年,又哪里能一日就改過來?
“小八!”梅氏正色道:“骨肉天倫,是隔不斷的,姑姑不是要挑撥你與那邊的關系,只是想要告訴你,不要著急。不著急與那邊疏遠或親近,慢慢看,慢慢想,等你大了,就曉得該與那邊怎么相處了。不管到時候你怎么選擇,都沒有人攔著你。”
桂重陽有些煩躁,隱隱有些后悔多此一舉,弄出這過嗣的事,鬧得大家都麻煩,聽了梅氏的話恍然大悟。
自己想的太遠,太過杞人憂天。同樣面對梅小八這個嗣子,自己的預期與梅氏姑侄對他的預期不同。
梅小八的人生到底該怎么走,大家能幫扶一把,卻不能為他決定。
梅氏姑侄這里,素來自給自足,自然不會想著以后依靠梅小八,對梅小八的要求就是承繼梅青竹一支的香火,親人有人祭拜就好。
現在梅小八還小,為了不讓他被欺負糊弄大家會提點看顧;等他過幾年大了,要是還愿意親近孝順那邊,也沒有人會故意攔著,不過是彼此疏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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