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周丁香與梅朵坐在一處,一邊吃飯一邊閑話家常。
待曉得姑侄兩個都接著鎮上繡莊的活,周丁香問道:“是哪家?”
“彩霞坊,溫家。”梅朵道。
周丁香點頭道:“那家的東家是個厚道的,繡品的生意不是數一數二,卻是靠著口碑做起來的,并不是那等吝嗇心黑的人家。”
梅朵輕快的道:“就是,所以姑姑在他家接了十多年的活兒,去年開始,我也能接些簡單的帕子、荷包回來繡。”
雖說都是小活兒,沒幾個銅板,可到底有份收入。這些錢梅氏也不要,讓梅朵自己攢著,如今也有半貫錢了。
周丁香滿臉羨慕:“真好,我就不行,針線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梅朵有心親近,道:“以后我教你。”
周丁香抿嘴笑道:“那敢情好,有機會我也教姐姐兩道點心。”
梅氏在旁聽了,微微蹙眉。
要是周家嫁女,那這門親事自然是桂家高攀,大家巴不得;要是周家要招婿,怕是桂家這邊不會點頭。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桂五才“歸宗”,怎么會允許侄子走自己過去老路?
楊氏沒有察覺到小姊妹兩個話中深意,只當她們兩個投契,湊熱鬧道:“咱們家沒有閨女,朵兒打小一個人也沒個伴兒,難得遇到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你們小姊妹好生香親香親。”
二女脆生生的應了。
桂秋在飯館當了一年學徒,沒有虧過嘴,知曉家里葷腥少,便避開幾道肉菜不吃,只專心吃那道蝦皮熬豆腐。
這豆腐分了白豆腐與黑豆腐,并不是外頭買的,而是楊大舅帶來的。
楊家有自己的豆腐坊,農閑時靠著這個貼補,賺些辛苦錢。今日過來吃席的是楊大舅夫婦帶了小兒子,大兒子就是去隔壁村里送豆腐去了。
白色豆腐是黃豆做的,黑色豆腐用的黑豆。
“大舅家的豆腐,比鎮上那幾家的豆腐都好吃。”桂秋道:“丁香也你嘗嘗?”
周丁香當的掌勺,菜都是她做的,之前自然早嘗過的,可眼下依舊是聽了桂秋的話,夾了一筷子,細細品味了一下,點頭道:“香味濃郁,細膩軟滑,確實是好豆腐。”說到這里,眼睛一亮:“廚房還有半塊,要不我回去時帶著?”
楊氏只當周丁香真的愛吃,笑著道:“那半塊還不足一斤,夠做什么的?你若愛吃,明兒他大舅做了新的,讓你春大哥給你送幾斤去。”
不等周丁香說話,桂秋已經搖頭道:“就是讓你嘗嘗,想恁多作甚?大舅家豆腐做的少,周邊幾個村子就夠賣了,不用送鎮上。”
鎮上買賣都各有人家,鄉下人豈是能隨便插一手的?
周家的飯館雖不大,可也開了二三十年,不管是肉菜禽蛋,還是油鹽醬醋,都有規定的供貨渠道,合作多年,不好輕易打破。
周丁香只專心灶上手藝,粗心想不到這些,桂秋卻不會給桿子就上,那樣胡亂開口只會讓周師傅為難。
楊氏在旁聽兒子說的清楚,才明白周丁香要帶豆腐的用意,忙擺手道:“就是,就是,莊戶人家,還是種田為主,不過是農閑時磨幾盤豆腐,哪里能往鎮上送?”
周丁香略有遺憾道:“這豆腐確實做得好,尤其是黑豆腐,鎮子都沒有。”
黑豆口感不好,沒有幾家會想到吃它,多是用來肥地喂牲口的。沒想到做成豆腐,口感比白豆腐略硬,可另有一種質樸清香。
桂重陽聽著大家說話,沒有插嘴,可視線一直落在那碗蝦皮熬豆腐上。
“老爸”留下的書中,有幾道吃食方子,都是以豆腐為原料的,之前他沒有在意,沒想到這么巧楊家就有磨坊。
十三年前的“九丁之難”,桂家死了四個人,楊家也死了兩人,就是楊老舅爺與楊三舅。在桂重陽的還賬名單上,楊家自然也位列其上。更難得的是,楊家人的厚道,這些年不僅沒有怨恨疏遠桂家,反而多有援手。就憑這個,桂重陽也原意好人好報,送他們家一場富貴。
一個方子就能傳家,可是沒有能力保護時,也是招災的根源。具體如何行事,桂重陽還要考慮周全,倒是并不著急。
東廂房里說說笑笑,氣氛正好,就聽到外頭隱隱地傳來喧囂聲。
梅氏立時撂下筷子,站起身來。
剛才見梅童生不請自來,跟著杜村長過來,梅氏就提心吊膽,怕他搗亂。
屋子里氣氛立時凝結,外頭喧囂聲越發真切,是從上房傳出來的。
桂秋“騰”的一下子起身,道:“我去看看。”說罷,匆匆出去。
桂重陽哪里還坐得住,立時也跟著起身跟上。
楊武吃雞腿吃的正香,沒有留心別的,眼見大家都撂下筷子,不免面帶迷茫,沒頭沒腦。可桂家兄弟都出去,他也不好再坐著,咽下口中雞肉道:“我也去瞧瞧。”
剩下幾個女人,面面相覷。
梅氏咬了咬牙道:“肯定是他在鬧騰,再沒有旁人,我去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說罷,也跟著要走,卻被楊氏一把拉住。
“爺們都在上屋,你急什么?這里是桂家,那棺材瓢子能做的了梅家的主,還能做的了桂家的主?”楊氏爽快道。
梅朵在旁變了臉色,想到自己身上,未免惶惶不安。
周丁香察覺不對,道:“姐姐怎么了?這肯定是有人吃酒吃多了,耍酒瘋呢,這有什么可怕的?”
梅朵不好說自家丑事,想到自己的將來,依舊是難以安心。周丁香抓了抓后腦勺:“要是擔心,咱們就去瞅瞅?”
不等梅朵應答,楊氏拍板道:“走,咱們都去看看,那老棺材瓢子到底又折騰什么?”
上屋里,已經亂做一團。
原本男客這邊擺了兩桌,就是東屋,炕上一桌,炕下一桌。
年歲大輩分高的,都在炕桌上坐了;年輕跟桂五、桂春一輩的,則坐了地下一桌。
梅家與桂家雖斷交,可有杜村長在,桂二爺爺也勉強招呼了一聲梅童生,請梅童生坐在杜村長下手,算是次位。
梅童生慳吝,不僅僅是對旁人,對自家人也是如此。
梅家有不少地,村塾也有收入,可餐桌上依舊見不著肉。每每兒媳婦做一次葷菜,梅童生就要念叨半天敗家。長久以往,梅家的餐桌便日日白菜蘿卜。杜氏私下里買了醬肉貼補丈夫兒子,自己也沒事存下零嘴兒解解饞,全家就梅童生一個人真正缺嘴。
梅童生雖是來者不善,卻不會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眼見席面擺的滿滿當當,有拳頭大小的四喜丸子與肥的流黃油的肥雞這兩道主菜,便甩開腮幫子開始吃,別人才開始動筷子,他已經干掉大半個肉丸子。
等到桂五倒了一圈酒,梅童生已經開始沖第二個肉丸子伸筷子了。
這般吃相,委實難看,桂二爺爺是主家,不好說什么;鄰居張爺爺卻是個心直口快的,道:“這一桌八個人,你自己就包圓了兩個大丸子,叫別人吃不吃?”
杜村長見狀,也勸道:“再好吃也要慢些,別噎著了,到底上了年歲。可憐見地,這些年你日子也不容易。”
這一句話,真是說到了梅童生的心坎。自己人知道自己人的本事,他與次子都是不善農事,讀書又是半吊子;家中最有出息的就是大兒子,踏實肯干,地里的莊稼能侍候,讀書上也有天分,要不然也生不出一個好孫子來。
可這有出息的大兒子,受了桂家拖累,被害死了,尸骨無存。
“我苦啊!我家青松要在,這日子也過不成這樣精窮,連一頓肉也吃不起!”梅童生干了杯中酒,錘桌道。
桂二爺爺皺眉,這件事到底是桂家人心虛。
桂五已經從座位上起身,正要過來相勸。
“誰不知道誰家啊,守著百十來畝地還哭窮,咱們這些泥腿子活不活?”還是張爺爺開口道:“你家是沒了一個兒子,可當年鬧騰一場,連桂家的祖墳地都占了,桂家老姑奶奶的嫁妝也都扣下,活人都能買幾個。這過了十多年了,舊話重提,又想要什么?做人可沒有這么貪的。”
這張爺爺與梅童生同輩,年歲比梅童生還大幾歲,是梅童生大哥當年的朋友,又是當年“九丁之難”的見證者,知曉前后原由,才這樣不客氣的說話。
梅童生被揭了面皮,羞惱之下,一把掀了飯桌。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兒子白丟了一條命,我作甚不能鬧?要是我們老大還在,家里有個頂梁柱,日子也就過起來了。可憐我那大孫子,不記事就沒了親爹,孤苦可憐,這都是桂家人造孽,都是桂遠那小畜生造孽!”梅童生站在炕上,挺著脖子,面色猙獰。
桂重陽與桂秋進來時,聽到的就是這一句。
桂重陽看了下炕上炕下十幾個客人,大家都沉默,顯然也是認可這一句。
桂重陽的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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