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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禪師太侯在佛堂中來回踱步。
佛堂中,佛像巍峨,佛光普照在光可鑒人的蹙金石板上,很端嚴大氣。
嗯...
一切都很和諧。
唯一不太和諧的是,佛光普照下,站了一位身著靛青道袍,神容無比淡定的道姑。
佛堂外有小尼姑埋頭跑入,“來了來了!到山門口了!”
慧禪師太連聲道,“知道了!休要在佛堂中行容無度,仔細引得佛祖怪罪!”話一完轉頭向那道姑,似笑非笑,“老衲一把年歲,還要伙同你這牛鼻子老道,為了個黃毛丫頭破清規戒律,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正覺女冠笑一笑,“你這酒肉不忌的花尼姑,一早就沒了甚清規戒律了,如今甭賴在貧道身上!”
慧禪師太嗤一聲,“你且當著佛祖胡謅!”
慧禪師太看了看窗欞外,算了算腳程,不欲與這牛鼻老道再打嘴仗,將手上佛珠一收,跨過門檻迎了上去。
檀生一眼就認出了慧禪師太。
和上輩子幾年后實在沒太大變化。
托了黑貓麻將的福,麻將喜歡翻山越嶺至這寶山寺同慧禪師太的那只大白貓幽會,白貓貓美條順,故而脾氣有點大,麻將每每都被撓得滿臉血灰溜溜回東岳觀。正覺女冠面上不說,心里心疼,便一手拎麻將一手拎掃帚守這兩貓幽會,只要白貓一伸爪,正覺女冠就操起掃帚一頓攮...
攮了白貓,慧禪師太也生氣了,明里是把白貓關了禁閉,實則是斷了麻將一親芳澤的念頭。
麻將為相思苦,苦得瘦了一小圈。
正覺女冠又面無表情地拎起麻將,放棄抵抗,主動去寶山寺挨撓。
為此,慧禪師太得意了小半年。
檀生笑得撫額,這兩小老太太,實在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了!
如今換了一輩子,再見慧禪師太,也能透過其端嚴肅穆的外表看到一顆傲嬌幼稚的心...
“慧禪師太…”
王氏一撲而上,腳下一個趔趄,幸而慧禪師太將她一把捉住。
王氏眼眶赤紅,眼中一片血絲,“我兒…我兒她…我兒是不是…”
慧禪師太面目慈悲唱了句“阿彌陀佛”,也不回答王氏,側身讓出通往丙字間的通道。
王氏踉踉蹌蹌扶在墻上朝丙字廂房跑去。
李質樸緊隨老妻其后。
趙華齡忍住哭,面色卡白地朝前走。
檀生抬頭看了眼趙顯。
趙顯面無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雙手縮在袖中,雖將脊背挺得筆直卻能看出膝蓋頭在發顫。待扯掉封條,看到懸空在橫梁上的那根繩子以及蓋上白布筆挺躺在窗欞冰塊下的那具尸體時,趙顯渾身如抖篩。
趙華齡“啊——”地尖叫起來。
王氏顫顫巍巍地走進房間,將那白布一把掀開。
李氏睜著眼睛,舌頭掉得老長,脖子上有一條深紅的印記,臉上已經開始浮現點點尸斑了,甚至掉出來的那截舌頭上,黃白的舌苔像讓人惡心的泥垢,厚得叫人發膩。
王氏兩眼一翻,“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慧禪師太手一揮,兩個小尼姑一左一右將王氏攙扶到暖榻上躺著。
李質樸雙眼充血,環視一圈后快步朝窗欞走去,幾桌邊的地上一灘琺瑯碎片,小杌凳滾在了墻角,李質樸迅速抬頭從趙顯、趙老夫人和檀生臉上一一掃過,隔了良久方笑了笑,“去刑部把章仵作請回來,懷玉絕非自盡。”
趙老夫人手往袖中一揣,神容緊張。
人都死了!
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吧!
若這綠帽子戴到了趙顯頭上,他還如何做官啊!
趙老夫人立馬張口不同意,“如今這樁事鬧大了,對趙李兩家誰都不好!”
李質樸臉上的肉僵硬,扯不出任何正常的表情來,“當初,你們趙家答應了懷玉一根汗毛都少不了,老夫才同意將懷玉送往寶山寺的!如今呢!”李質樸語聲悲愴,面目陰鷙,若是他手上有柄刀,他必定會將趙顯碎尸萬段!
“可如今呢?人已經死了!”李質樸狂怒之下尚存三分理智,深吸一口氣后,再道,“章仵作跟了我三十年,他不會張口亂說。”李質樸目光陰狠地看向趙顯,“這屋內有明顯打斗痕跡,賊人自窗欞翻窗而入,與懷玉僵持過程中帶倒桌邊的琺瑯器具;如果懷玉是上吊自盡,那么那只杌凳絕不可能在沒有外力支撐下滾出這么長的距離;再看懷玉頸脖紅印下還有一道微不可見的痕跡,你我翁婿在刑部浸淫多年,如此簡單的一個案發現場。阿顯,你不要告訴老夫,你看不明白?”
被點到名的趙顯隨李質樸的思路四下胡亂看了看,點點頭,表示贊同。
李質樸不怒反笑,轉身反問趙老夫人,“既然是他殺,老夫為人父、為人夫,必定要叫人血債血償!”
如今的李質樸陰毒得像一頭狼。
一頭痛失幼崽的狼。
這頭狼會做出什么來。
無人可知。
趙老夫人久久說不出話來,轉頭看檀生的目光,見檀生面容淡定,便點點頭以示應允。
她完全沒想到,就算她這個活了五十來歲的老婦人看到李氏的尸體都存有一絲不適,不愿靠近,而檀生,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面對如此可怖的場面竟還能安之若素,熟視無睹,豈不怪哉?
那仵作就候在山下的,一聽傳喚立刻前來,先命人將李氏搬到一間不用的空廂房,再將李趙兩家所有人全都清了出去。
慧禪師太將一行人帶到佛堂中靜候結果。
佛音經綸圣潔安寧。
檀生啜了口茶水,安安靜靜地坐在堂內。
大人們都無話可說,結果未明,貿然發怒問責只是枉然,大家都懂得這個道理。
偌大的佛堂內除了比丘尼們柔和綿延的唱經聲,便只能聽見趙華齡哭泣的聲音。
哭聲哀哀。
一下一下,好似冰錐子錐在人的心尖尖上。
這坐著的幾人里,怕是只有三個人是真正哀傷的吧?
李質樸算一個,王氏算一個,趙華齡算一個。
趙顯對李氏的情感太復雜了,恨與怨大過愛與憐幾千幾百倍;趙老夫人更多的怕是慶幸,慶幸這兒媳婦兒現在死了,留下一個與哥哥**的兒媳婦兒,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兒媳婦兒,都像是一把懸在腦門上的刀,不知何時就掉下來把趙家劈個粉碎。
李氏死得真好。
趙老夫人默默想。
章仵作出來時,天已落暮。
仵作取下棉布口罩,看向李質樸,“李大人,令愛身無明顯外傷,只見肩膀、手腕、頸脖背處有淤青,疑為人扣住手腕,大力掐住頸脖而亡,隨后被人為套進繩子里吊上橫梁,偽造出自盡場面。”
李質樸面色變得鐵青。
仵作公事公辦,絲毫不曾照顧李質樸情緒,再道,“且令愛下身未有撕裂破損,房中錢袋、首飾都歸置完好,來人既不求財亦不求色,來去匆匆甚至帶倒了偽造令愛上吊自盡的杌凳,可見歹人絕非熟手,應是與令愛有私怨且絕不熟悉殺人一事的外行人。”
仵作在刑部辦案中占據重要地位。
這也是為什么李質樸一開始就將仵作帶在身邊。
檀生坐得累了,腰酸背痛,有點走神,一抬頭就看見了慧禪師太探究的眼神。
檀生趕忙坐得端端正正、規規矩矩——這位師太雖說向佛,脾氣卻不太好的!喝酒!吃肉!鼓動青書師姐看獵戶!俗稱心中有佛,肚中有肉!
如今她把場子落到了寶山寺。
這位慧禪師太多半是要找正覺女冠扯皮的。
她得表現好點,多少還能降低一下慧禪師太的怒氣。
李質樸聽完仵作之言,埋下頭,手一抬,身邊立著的管事立馬從懷中掏了管狼毫筆,坐在其旁好似在記案宗。
李質樸朝慧禪師太頷首輕聲道,“倒不是信不過寶山寺,只是在刑部待久了,遇事都講究個簽字畫押。如今這案子既是我姑娘的,老夫堂堂刑部三品大員不能姑娘被人殺了,老夫還像個鵪鶉似的不出頭。”
慧禪師太一副得道高僧的樣子,輕頷首道,“令愛在寶山寺遇害,貧僧也心懷愧疚。貧僧每日都會唱經為趙夫人超度,連唱七七四十九天。”
李質樸點頭致謝。
既是得了慧禪師太首肯,李質樸便赤紅著一雙眼將佛堂當做刑部,連招三人入內盤問,一是靠近丙字廂房的小尼兒,二是當日佛堂打坐的師太,三是靜守山門的尼姑。
前兩人都未曾問出不妥來,到第三人方才有了些眉目。
“前日傍晚可曾有異樣?”
“倒是沒有。”那尼姑三十出頭的年歲,頭上點了九道疤,神色平和。
“可有可疑人員進出寶山寺?”
“也沒有,多是運夜香、運菜的鄉間農夫,與寶山寺都有十幾年的淵源了,為人老實本分,也進不去內院。”
“寶山寺可有其他入口?”
“寶山寺修建在陡峭山崖之間,除了大門再無其他入口。”
審訊再次陷入了死胡同。
李質樸捏緊拳頭沉吟,那尼姑想了想遲疑著打破了沉默,“只是貧尼記得,傍晚的時嗅到了一股清泉酒的氣味,貧尼覺得不對,追上去看,卻已經沒了人影。隨后不過半個時辰,就看見運菜的出來了,又有一股清泉酒的味道。品in出身邊疆軍戶身上有幾分本事,又嫁到京城來隨那早死的短命鬼喝過幾次清泉酒,一聞就聞出來那酒味。”
清泉酒是碧波樓的特色,且價格不菲。
李質樸眼神一亮,立馬命人去碧波樓問詢,一來一往雖是快馬加鞭,也費了一個時辰。
回報之人氣喘吁吁,連滾帶跑進了佛堂大廳,抬頭看了眼趙顯,高聲道,“小的問了酒樓老板!那日傍晚只有一人點了清泉酒,且喝了三壺后半醉半醒上了馬車,那人就是…”
“那人就是…”
李質樸怒砸了一只茶壺,“那人是誰!”
“那人就是趙顯大人府中大管事,趙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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