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小戶之家都是諸多家祭,行臺方面自然也都是各種典禮云集。
哪怕沈哲子本身對這些禮節之類不甚感冒,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事情對人心安撫并彰顯行臺威儀確有效果,令秩序得以普羅大眾、深入人心,可以說是惠而不費。
禮章之外,尚有許多德政搭配,其中比較顯眼的便是大量屯戶、罪戶的放免。其實這些屯戶與罪戶,本身有什么罪過也實在說不清楚,更多的還是行臺以法度為借口以增加控制人口的一個結果。
當然也不可簡單的言之行臺濫刑,具體到生民個人,從時下而言根本就不具備與行臺這一龐然大物對話要求公允的力量,而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便是那些能夠集結更多愿聲的鄉宗豪強。
而跟這些所謂鄉倫代表講什么公平又或法度的嚴明,那就是把各種行政成本往無底洞里仍,根本就辯不出一個結果且不說,行臺如果太拘泥所謂法理繩度而有所容忍的話,這一部分容忍的尺度便就會成為那些鄉宗豪強壯大的資本,根本就不會惠及小民。
凡有制度,制度之內便無有真空,執政者就算體恤小民給民眾留下一定生存空間,這一部分空間一定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加以壓榨與攫取,而不會讓民眾們境遇得到真正改善。
所以亂世之中唯以重典才能盡快入治,類似今次西征弘農,弘農半數鄉眾幾乎盡被編入罪戶,但其中絕大多數真的盡數罪至于此?應該說他們也是受害者,他們也是受到了脅迫、裹挾。
但從執政者角度而言,問題又不該這么看。首先人口也是戰利品的一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種。想要獲得悠長的戰爭續航能力,就要以戰養戰,將戰利品盡快利用起來。
其次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這不應該是說血統論,而是生民萬物俱有一種路徑依賴,一種懶于改變的惰性。
比如江東那些僑門世族,各種弄玄作虛已經搞得神州殘破,到了江東仍然如此且還變本加厲。
從這方面而言,那些弘農鄉眾也未必就會比僑門世族多出幾分認清現實的能力。就算行臺不對他們強制征發,他們也不會過上人人有田足耕的生活,更大幾率是轉頭再投鄉境之中別家鄉宗豪強,鄉勢仍然串結如初。
所以行臺將之強制征發,除了盡快投用助戰之外,也是為了最大程度粉碎那些將他們串聯勾結的所謂鄉倫鄉情,讓他們再次歸于獨立個體。
啟泰三年末行臺這一次方面規模極大,廣及五十余萬人丁、將近十萬戶的生民,這幾乎是行臺直接控制屯戶、罪戶等人口將近一半的規模。
這么大手筆的放免,其實早在年初便有跡可循,此前各種清查戶籍、丈量耕地,其實也是在為此做準備。
雖然大規模的屯田勞役令行臺擁有著龐大的動員力且積攢了不菲的元氣,但這并不是一種常態的統治模式,尤其隨著行臺控制疆域越來越大,在這方面所付出的行政成本也越來越高,而且非常不利于疆土內的普遍開發。
要知道這些遍及中原各處的屯所也是行臺的外派機構之一,也有著政績的要求,而且行臺在這方面的要求標準還非常嚴格。想要獲得更好的業績,便需要有更多的收成,侵占更多更好的耕地,搜羅更多的人口,這就是各地屯所基本行為邏輯。
行臺本身對地方鄉宗勢力是提防打壓,背靠行臺這么一座大山,那些屯所們反而因此成為地方上一霸,強征暴斂也不是什么多出奇的行為。
若沈哲子還只是此前獨限淮南一地的地方軍閥,對于這種行為非但不會制止,反而要鼓勵,畢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可是現在他已經高為晉祚執政,就需要為整個社稷、為所有生民負責。若是王道之下生民過活較之神州沉淪的舊年還要悲苦,那么所謂的王業興治便也沒了意義。
所以大規模裁撤中原之地的軍屯便勢在必行,鄉民各歸鄉土,恢復正常秩序。經過這么多年的清掃并興治,最起碼在中原之間已經不存在過分強勢的鄉宗勢力敢于爭搶這些獲得自由的生民。
當然放免并不意味著徹底的不聞不問,原本的軍屯人員順勢轉變為覆及地方的稅務系統。
尤其隨著沈哲子北進多年,第一批的淮南軍老兵們也幾乎都達到了服役的年限,雖然作戰經驗仍是豐富,可是體力難免下滑。目下王師發展勢頭仍然銳猛,也并不需要仰仗這些老兵撐陣,這些人各自退役歸鄉,正好可以搭建起覆及鄉土的基層統治組織。
新年之前,分駐各地的王師各自組織一批這種即將退役的老卒入洛,沈哲子代表行臺于舊洛軍城親自設宴款待這些老卒們。
“往年相約共事,北進謀創殊功,而今王師威名,宇內俱聞!目下王事勇進,雖然不可夸稱已竟全功,但累數盛年壯事,早已激勵世道,如今海內少壯群立,熱血待用!”
沈哲子今日仍是戎裝在身,站立于高臺之上,眼望臺下標立一眾老卒,心中也是感念良多,大聲說道:“今日勸退諸位,絕非喜少厭老。我與諸位,同袍共食,諸位韶年壯力贈我,使我名馳南北,權傾天下,恩遇眾望,未敢一日辜負!向年北事糜爛,我等厲膽之眾跨江而上,由頭揀取,山河寸寸,俱是老卒血淚。”
“方今四野,雖然仍有新功待取,但回望興治舊土,又豈能輕置俗流手內!惟求諸位再奮余力,振臂助我一程,各以忠勇標立鄉野,使我后顧無憂,掃蕩虜庭,再斬虜首!有生之年,可望宇內澄清,屆時我將再盛請諸位至此,鶴發之眾,閑坐夸談,盛宴共享!”
這些老卒們入洛之前,便也都明白了各自歸宿所在,甚至有的人已經身入鄉邑執事。雖然生民多厭戰,但他們這些人多數半生戎旅,尤其跟隨大將軍后,更是頻有壯功斬獲,驟然脫離行伍,難免無所適從,更隱隱有種被拋棄的恐慌感。
可是今次入洛聽到大將軍這番話,一個個也都激動難耐,更不乏人早已熱淚盈眶,甚至沖出行伍直至臺下,振臂高吼愿誓死追隨大將軍。
參與今次饗宴的,并不獨只有這數千老卒,還有許多駐扎在舊洛軍城的在役王師部眾,眼見到這一幕,也都深有感觸,更是由衷羨慕這些老卒們能有微時追隨的機遇,甚至不乏與大將軍并肩作戰的經歷。
可是隨著王師日漸勢大,大將軍也已經漸漸不再親自統率王師部伍,許多新進入伍的軍卒往往也只能在這種典禮儀式上遠遠見上大將軍一面。
但這也并未讓大將軍的形象在這些將士們心目中變得空泛起來,一來大將軍確是勛功卓著,乃是中興以來甚至可以說是中朝太康之后功業最為煊赫的勛臣,二來自然也是因為長久以來的耳濡目染,無論此前是否聽過大將軍事跡,入伍之后軍中操練之余也不乏各種軍練匯演,許多大將軍往年經典戰例都被編成戲劇常年在軍中巡演,當然也包括其他王師名將。
各種忠義宣傳誠然是讓王師各部都保持著極高的凝聚力,而真正令這些在役將士們深感羨慕的還是那些老卒們所享受到的待遇。
從軍是一項高風險的職業,無論再怎么獎賞激勵也難抹殺其殘酷性,而且一個戰陣技藝精熟、經驗豐富的老卒培養不易,所以往往一入行伍便是終生,自此便再難如尋常小民一般享受他們浴血奮戰拼殺來的安穩生活。
這些老卒能夠被放免軍籍退役,其實也是一個特例,旨在加強行臺對地方的控制。至于未來是否還是如此,仍然存疑。他們這些卒眾或許便沒有了這種運氣,大半都要老死行伍。即便是能夠被放免為民,能夠像這些老卒一樣被直接任命為鄉首吏長的可能也實在微乎其微。
不過很快,大將軍又于臺上宣令,規令日后軍士放免作為常例,每年都會有一批名額分發各部,并且也會擇選其中優異者管理鄉邑。
這一條令一公布,整個舊洛軍城頓時都響起連綿不絕的喝彩聲。雖然這一條令在名額、軍功方面都有限制,也不可能再像今次一樣如此大的規模,但對那些尋常士卒而言仍不失為一條出路。
雖然軍中積功求進也是一條出路,但這條出路無疑更加兇險,王師成軍這么多年名氣最大還是如今已經升為勝武軍幢主的莫仲。
畢竟對于普通士卒而言,既沒有超長的稟賦,也乏甚精深的弓馬培養,還欠缺奇異的運氣并機遇,想要屢經大戰、大功進取,實在很困難。
相對而言,這條出路則就現實的多,畢竟目下還有關中、河北等大片疆土都未收復,待到四方賊虜俱都掃除,此類鄉邑首長的名額必然不會少。即便不能豹尾封侯,退居鄉邑民長也算不辜負半生戎勞。
饗宴退伍老卒只是年節典禮的一項,除此之外,還有祭祀天地、先王,前往伊闕館院作勸學禮之類。這一個年節前后,沈哲子真是忙得足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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