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青茅葳蕤,有野鳥低空翱翔。
興男公主有些無聊的坐在涼亭中,望著沈哲子并一眾隨員在江邊策馬呼嘯往來追逐著獵物,深悔自己今天是裙裝出門。
涼亭的另一面,坐著沈家的小侍女瓜兒,案前擺著一個算盤,蔥白手指靈巧的在算盤上快速移動著,間或停下來拿起筆將數字公正的抄寫在賬簿上。
幾年下來,這小侍女是徹底的長開了,眉眼精致如畫,五官玲瓏精美的無可挑剔。哪怕從女子的角度去看,興男公主也覺如此佳人,應該養于深閣披以華裳,素手調弦輕歌曼舞。可惜遇人不淑,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小美人,每天只知道捧著算盤錙銖必較,頓時由仙境跌落進了凡塵市井。
但一想到自己堂堂公主之尊,如今也被熏陶的每天所思所想都是要如何為南苑再添新品,更是半點世家貴女的雅趣恬淡都無,興男公主便對沈哲子不乏薄怨。要知道早年在苑中時,她也曾幻想自己將會成為一個嫻靜文雅的名門淑女,可是自從嫁入沈家后,便與這個形象漸行漸遠。
見那小侍女神態專注,絲毫不為外事縈懷,興男公主湊到她身邊笑問道:“瓜兒,你家郎君討不討厭?這樣一個玲瓏俏娘子,忍心讓你每天捧著算盤做事!”
雖然年齡已經漸長,但這小侍女性情卻始終未變,一樣的柔弱,未語先羞。哪怕長久相處與公主已經并不陌生,但神態仍然不乏怯怯,聽到這話后便將頭垂下來,嚅嚅道:“瓜兒本無所長,能憑此計為郎君和公主分擔些許,已經心滿意足。”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嘴角便是一撇,明白自己要勾起這半點脾氣都無的小侍女與自己同仇敵愾實在不可能。她轉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望著草地上縱馬馳騁、意氣風發的沈哲子,神態不乏依戀,語氣卻是忿忿:“這人真是可厭,說好了要出城迎接家中來人,卻只顧自己玩耍,也不知提前知會人一聲準備一下!”
如此清朗好天氣,本是踏青暢游的好時光,但因要迎接家中來人,興男公主特意選了一身莊重衣裝,如今卻是不便行動,再見沈哲子在外玩耍的暢快,自是羨慕得很。
又過小半個時辰,南面有龐大車隊漸漸從山林后行出,有沈家仆人策馬而來通報消息。
這時候,沈哲子才率眾回到涼亭附近,就著侍女呈上的銅盆清水洗一把臉,行入涼亭后對公主笑道:“今次同來的還有那位崔翎娘子,日后或可長伴公主左右,公主欣喜不欣喜?”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心中些許怨氣頓時蕩然無存,連忙起身拉著沈哲子胳膊問道:“阿翎娘子真的來了?你怎么不早同我說,我好帶上彈弓讓阿翎娘子看一看我這數年苦練的技藝!”
沈哲子聞言便是一汗,拍拍她手背安慰道:“有機會的。”
說著,他視線又落在那小侍女瓜兒身上,笑語道:“瓜兒你也不用時時勞碌,今天帶你出城本就是散散心。你父母也隨隊而來,稍后一家人可在都中團聚了。”
瓜兒聽到這話后,臉上也頓時流露驚喜之色,雖然旋即便收斂起來,但接下來卻頻頻翹首望向亭外,可見心內對于父母也是頗為思念。
又過小半刻鐘,車隊漸漸行到近前,沈哲子便與一眾隨員迎了上去。
“郎君!”
車隊最前面的乃是沈家部曲兵尉劉猛,這數年一直在鄉中訓練龍溪卒,今次終于得以進京。再見到體態相貌已經發生極大變化的沈哲子,神態便有幾分激動。
“劉尉入都,我身前方圓之內再無危矣!”
眾多家臣之中,沈哲子對于劉猛感情最為深厚,哪怕時常隨在身邊的劉長都要稍遜。
寒暄片刻,劉猛便轉身為沈哲子介紹身后近百名少年人,這些人最年長的也不足三十,乃是沈家新進一批的龍溪卒,日后都要長期跟隨沈哲子,拱衛門室,沖鋒陷陣。
看到這一眾神氣旺盛,體態魁梧的子弟兵,沈哲子也是分外振奮,對這些新晉龍溪卒們揮拳喊道:“壯哉吳中兒郎,來日與我揚威宇內!”
“為郎君效死!”
年輕人們紛紛大吼道,這其中既有一部分早先少年營的學員們轉入龍溪卒訓練,但更多的則是后來在家中蔭戶內選取,對于少主多聞其名,少有接觸。這會兒終于得以看到,便都忍不住瞪大眼去仰望。
沈哲子在曲阿、句容雖然多有練兵,但講到真正的心腹,還是要說自家龍溪卒。這些子弟兵盡數出身自家部曲,延續數代百數年之久的主仆關系,其忠誠絕非新近招募之人可比擬。像是杜赫身邊那些部曲,哪怕主人已經窮途末路,仍是誓死追隨,這才算是大族世代傳承的底蘊!
龍溪卒們脫離隊伍,在沈哲子身后列隊。這時候,今次家中領隊入都的沈宏才從隊伍中間的牛車上行下來,見到風采卓然的沈哲子便是哈哈大笑。哪怕南北相隔甚遠,沈宏也多聞沈哲子在都中事跡,對于這個越來越顯重于當時的侄子,也實在難再有什么不滿。
沈哲子連忙上前下拜,沈宏笑著將他扶起來,滿臉欣慰之狀拍拍他肩膀,然后才說道:“葛仙翁與崔先生尚在后車,趕緊先去禮迎!”
沈哲子聞言后,便與三叔一同行入隊伍之中,到了一輛牛車前便看到滿面紅光的葛洪與舟車勞頓略顯倦怠的崔琿。
“長輩遠來辛苦,還是先回家中略作歇息,稍后再禮拜供奉。”
一眾人匯合之后,便繼續往都中行去。過了城南籬門,其中一部分車架物資和人員暫時安置在外郭莊園中,然后才輕裝入城。
沈宏已經急不可耐要見一見在江東都聲名遠播的南苑與沈園,早在過了籬門后便與家中幾名子弟輕車疾行而去。沈哲子也由得他們去,這些人今次入都,除了運送一些吳中物資以外,還要負責將都中積攢的大量財貨運回吳興去,并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都中。
至于隨隊而來的葛洪與崔琿,葛洪是在吳中待得太久有了思鄉念頭因而歸都。至于崔琿,則是沈哲子幾次傳信相請才勸動其北上。
崔琿與時任江州刺史的溫嶠俱為昔日劉琨部屬,而且還頗有私誼,因而沈哲子希望能借崔琿與溫嶠取得一些聯系。來日的江州會陡然變得顯重起來,而溫嶠屆時也將成為為數不多能夠左右時局之人。
一行人剛剛入城,便有公主府屬員飛奔迎來,神態間頗有驚慌之色,于道途上稟告道:“郎主,出事了!”
沈哲子下了馬,讓這屬員登上牛車仔細匯報。
昨夜長干里杜宅遭襲,杜赫并其一眾隨員盡數被人擄走。
“先查清楚有無人命折損,然后派人盯住了南頓王府動向。”
對于這個突發狀況,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本就是他在背后推動,這同樣也是助杜赫揚名并且對其考驗的一部分。
回到公主府將家中來人安頓好之后,沈哲子便得到進一步更詳細的情況。而后過了沒多久,便有江夏公衛崇等人登門來拜訪,神色皆有些難看。
“維周可知昨夜長干里發生之事?杜道暉被人破入門庭擄走,至今杳無音信。”
一俟坐定,衛崇便疾聲說道,俊美臉龐上滿是憂慮。
沈哲子點點頭道:“今日吳中家人入都,我前往迎接,剛剛歸府才得知此事。江夏公可知何人為此惡行?”
衛崇嘆息一聲后說道:“此事太過猝然,郡府與宿衛已經開始調查,雖然仍未有確切消息,但都中已有傳言。說是杜道暉在北地時多與強梁勾結擄掠四野,入都后因其名聲大噪而被仇人尋到,繼而施加報復。”
沈哲子聽到這流言,眉梢微微一揚,繼而問道:“江夏公覺得這傳言有幾分真假?”
“南北阻途,實在是真假莫測。不過杜道暉家傳淵厚,應不會為此惡事。今次遭擄,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衛崇沉吟說道,只是語調卻并不怎么篤定。
沈哲子聞言后亦是微微頷首,他本就知此事何人所為,倒不必再有更多猜測。只不過衛崇針對這傳言的看法,應該符合大多數時人的判斷。
杜赫在江北究竟做過什么,沒人能知道,或許真就為過這種惡事也未可知。類似的惡事,各家南渡途中未必沒有做過,對此不乏包容。但問題是,如果被人抓個現行,事情就嚴重得多了。即便不能入罪,名聲可就徹底的敗壞了。
南頓王居然想到用這種惡跡去抹黑杜赫,也算是偶有所得的神來之筆,因為除非找到那個苦主,否則便根本無從辯駁。事后就算杜赫歸都,也已經是名望掃地。
“這一樁傳言尚是真假莫測,但另一件事卻已經確鑿。早間南頓王府上前往郡府報案,言道杜道暉縱其家人偷盜王府園墅林木。”
講到這一件事,衛崇神態便有幾分古怪,如果說在北地劫掠為生尚是形勢所迫,那么入都后居然做出這種鼠竊勾當,則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南頓王府中林木又非玉樹金枝,縱使砍伐又能得獲多少?如果南頓王不是誣告,那么則就說明杜赫這人本身人品就有問題啊!
沈哲子聞言后不禁一樂,心中因南頓王先前那傳言妙筆而生出高看一眼的想法頓時蕩然無存。他還是高看了這個宗王,簡直是不知所謂,有了前一個傳言,對杜赫的名聲已經是一種傷害,實在不必要再多此一舉。盡管這一件事才是真的,但很多時候并非做得越多效果便越好。
“維周,此事我等都難置身事外啊。杜道暉都中顯名,與我等關系頗深。若其人果真劣跡斑斑,與我等而言也是一件污名啊。”
聽衛崇憂心忡忡的這么說,沈哲子便笑道:“不妨事,且靜觀其變。我自信杜道暉是皎皎之身,絕無可能因些許物議而受污。”
他之所以坐視乃至于引導這件事情發生,除了杜赫方面的考慮之外,也是要借此徹底跟南頓王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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