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使君……”
郭誦聽到此語,眼眶霎時間紅了起來,南渡以來梗在他心口最大心結還非自身際遇的不堪,而是故主李矩去世已經數年之久,但卻至今不得朝廷封謚。對于他們這些滎陽舊部而言,關于李矩的封謚不只是簡單的一份哀榮那么簡單,更意味著他們過往在北地浴血奮殺、抵抗羯胡的努力究竟有無意義!
因為未奉詔而過江,郭誦本身不便拋頭露面,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放棄努力。過往數年來,分遣部曲四方奔走,輾轉請托,然而卻始終難以溝通中樞,反而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行跡險些招惹到仇敵的追殺。
現實如此殘酷,許多跟隨南來的滎陽舊部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轉投別方,這不免讓郭誦更加悲憤哀傷。若非那時恰好沈哲子關注到他讓他看到一絲轉機,只怕他也要返回北地投一塢壁之中了此余生。
“若郎君能為舊主伸屈請封,誦必肝腦涂地,報此厚恩!”
郭誦俯身下拜,語調更有幾分哽咽,他與李矩之間不只是主從的恩義,更是至親,并肩御胡求存,幾近相依為命,彼此之間的親厚關系并不遜于血脈父子!
沈哲子見郭誦如此感懷,心中亦不乏感觸。令行禁止,賞罰分明,這是一個朝廷該有的威儀。可是現在,世族罪而無罰,寒庶功而無賞,正邪混淆,威儀自然是蕩然無存。正因如此,也給了他這種心懷叵測之人暗竊名器以結私恩的機會。
過去這段時日里,沈哲子也在發動都中人脈,漸漸將朝廷對于李矩的態度理出一個脈絡。
在北地眾多抵抗羯胡的勢力中,李矩出身不及王浚,名望不及劉琨,功業不及祖逖,悲壯不及邵續,因而也就不太受朝廷重視。但這還不是李矩遲遲不得封謚哀榮的主要原因,他要為李矩請求一應哀榮,最大的阻力還來自于流民帥。
至于原因,則就說來話長了,還要追溯到當年祖逖北伐。那時候黃河南岸混亂不堪,橫沖直撞的胡虜,各據一方的流民帥,還有流竄四方的乞活軍。作為一個外來者,祖逖要在此地站穩腳跟,必然會觸犯到各方利益。
因而當時依附于李矩的流民帥郭默便擅自出兵攻打祖逖,自此彼此之間埋下仇隙。李矩當時作為郭默的主公,自然也就承擔了這一份仇怨。如今祖逖雖然不在了,然而作為其繼任者,豫州祖約卻還手握強兵,對時局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如今尚在淮北逗留的郭默。郭默雖曾為李矩部屬,但當李矩一方在羯胡威逼之下漸露頹勢時,他卻私自南逃,這無疑加劇了李矩部屬的離心,繼而便有大批部眾轉投羯胡,最終無法再立足江北。因而彼此之間恩義早無,只剩仇隙。
郭默的運氣要好得多,他南來時,正逢王敦之亂,郗鑒歸朝,肅祖大肆提拔啟用流民帥。這北地悍將一旦歸朝,便獲重用,統率宿衛頗立戰功,漸漸在江東站穩了腳跟。如今更是擔任北中郎將,監淮北軍事,假節。雖然因為劉遐部將反叛而搞得灰頭土臉,但在臺中卻不乏聲援,聲勢并不算弱。
除了這些人為的障礙,沈哲子要為李矩爭取封謚,這跟當下的時局也是隱有相悖。隨著庾亮執政以來,一反此前肅祖對流民帥的寬容優待,開始打壓疏遠。
雖然有眾多困難,但沈哲子既然在郭誦面前道出此事,便已經決定要發力促成此事。除了借此延攬郭誦等這些李矩舊部之外,沈哲子也是真心想為這位在北地浴血奮戰、苦苦抵御羯胡、匈奴肆虐的孤忠壯烈之臣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誠然逝者已矣,然而如今在北地仍有眾多塢堡主在艱苦的奮戰支撐著。這些人未算良善,但其中絕大多數心內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不到萬不得已、無以為繼時,絕不曲事胡虜!所以,沈哲子不只要為李矩請封,還要是那種天下側目的大封!
“郭侯快快請起!”
沈哲子趕緊彎腰攙扶起郭誦,神態亦是凝重道:“你們這些忠義勇烈,鐵骨錚錚,拋灑熱血,守我華夏!但凡冠帶之人,豈能不俯首而拜!如此壯節,絕非春秋能抹,縱使眼下小屈,千載之后,亦是人間壯氣故事!我能做的,只不過是不使忠義寂寞,怎敢受郭侯如此大禮!”
郭誦聽到這話,神態更是激動。朝廷見疏他們這些北地執兵流人,但是剖心自問,他們所思、所感、所為無一點虧于朝廷!哪怕道途行絕,山窮水盡之時,仍不甘心屈于胡虜蕃治之下,不遠千里而來再拜王廷!
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盛譽和勸勉,而是層層的阻礙,令人絕望的疏遠!可是他們又做錯了什么?
南渡以來,心中預計的諸多委屈,這時候在沈哲子的話語激發下,一瞬間激涌出來。郭誦眼眶通紅,對沈哲子凝聲道:“寒傖不識名禮,惟求知己,舍身相報!郎君若能克成此事,使我滎陽義血免于錯拋,于我而言,不啻再造!日后郎君但有差遣,生死皆隨而已,絕無相負!”
沈哲子聽到郭誦此言,神態亦是微微動容。這話不啻于在向沈哲子保證,哪怕日后他悖行禮法、流于叛逆,對方也不向棄!感動之余,沈哲子亦不乏感慨。
人非草木,各有所感。朝廷防備流民帥,這對于穩定江東局勢而言是沒錯的。但凡事都要有一個度,世族膏粱安坐榮養,寒庶卑流死不足惜,這無論在什么年代,都是自取滅亡之途!
類似李矩這樣的事,并非第一次發生。
早年間并州刺史劉琨為段氏鮮卑所害,但因當時江東立鼎未久,內患尚且未除,外部尚要依靠鮮卑各部來牽制分擔羯胡方面的壓力,同樣不敢為劉琨發喪追封。一直等到局勢漸漸有所平穩,而溫嶠等劉琨舊部漸漸在江東占據高位,才為劉琨爭取到了死后的哀榮。
強求一個茍安,結果卻是威嚴徹底掃地,寒庶之人再也不能在這個朝廷獲得認同感,再也不能滋養出慷慨而赴國難之輩!
“此世乃寰宇未有之驚變,茍且之徒日趨無為,但凡心有一二壯氣者,又豈能甘于寂寞!”
沈哲子望著那些結束了一天的操練,流連在溪流邊,在夕陽下打鬧嬉戲的兵卒們,雙眼熠熠生輝,繼而又轉望向郭誦,沉聲道:“我之夙愿,則是能相攜同志之人,飲馬大河,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饑餐胡虜肉!待到那時,郭侯可愿同我北上?”
郭誦聽到這話,身軀微微一顫,神色不乏復雜,只是語調卻是高昂:“屆時,誦當受郎君鞭策驅使,執韁北行!”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北伐志向,聽到郭誦的回答,當即便大笑起來:“我正要仰仗郭侯虎將之威,輕取石逆滿門首級,豈能為仆役差使!”
彼此各剖心跡之后,原本因身份際遇而略有隔閡的兩人,再對談起來則就有了一種不必言道的意會。沈哲子指著谷中那些兵卒,望著郭誦笑問道:“依郭侯來看,若是一旦有事,這些子弟如今可還堪用?”
郭誦沉吟片刻后回答道:“大凡精悍之旅,鼓響而勃,鳴金則止,操練得宜,食用俱足,已經可稱得上能戰之兵。如今谷中這些兵卒,確是可稱能戰之兵。府內供養足份,力壯之處,尤甚于誦在滎陽所部。”
講到這里,他話音又頓了一頓,然后才說道:“然兵者大兇,能戰只是一節。于此之外,尚需敢戰。力可養,氣難生,終究要血浪中浸淫幾次,才可稱得上是精兵。這些兵卒不乏北地浪人,劫余之眾,力氣倒算皆備。若真遇兵事,未必能每戰必勝,但也可進退有序。”
沈哲子聞言后不禁點了點頭,平日操練再如何充分,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陣廝殺,終究是一群烏合之眾。在真正的戰火考驗之前,若能保持一個嚴明的軍紀,積重成習,已經算是頗有氣象了。
如今這些嚴加操練的部曲,不只是用來應對將要到來的亂事,沈哲子更將他們當做日后北伐的骨干力量在培養。因此兵源的獲取,主要是在京口招募流民。
流民的悍勇不須贅言,但缺點則是散漫成性,打得起順風仗,韌性卻要稍遜。郭誦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將他們訓練得進退有序,已經算是難得。未來幾場戰事歷練下來,未必就會遜于時下各家精心培養的部曲。
“稍后郭侯赴任宿衛,可以在其中抽調一部充作親衛部曲。”
雖然郭誦時下身份尷尬,但等到李矩的一應哀榮爭取下來之后,再為其某一個宿衛任事并不困難。未來的形勢會嚴峻到何種程度,沈哲子也不清楚,但必須要在宿衛中掌握一部分自己的力量這是肯定的!紀家雖然在宿衛中根基不淺,但真到了危急時刻,終究不及自家的力量布置方便一些。
能夠將郭誦延攬過來,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事。
他雖然如今在都中名望不小,但終究年幼還未任事,尚是白身一個。如郭誦這種北地宿將,無論積功還是資歷,那是跟郭默一個級別甚至還隱有優勝,絕非眼下的沈哲子能夠驅使得動。